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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相信未來

姚氏自懷敏太子出事以後, 身體就不大好了。後來又小產一次,更是傷身。自那時起, 就未斷過喝藥,不過平素看著還好。年前她染上風寒, 纏綿病榻多日,原以為開春後,天氣轉暖就會痊癒。誰想,開春之後不但不見好轉,反而有更加嚴重之勢。

皇帝見太醫們束手無策,心中擔憂而又惱火。他再次下旨張貼皇榜,尋求民間名醫。

然而姚氏卻是淡淡的, 並不大上心的模樣。她面色蒼白, 輕聲道:“何必勞師動眾?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該留不住的,強留也沒用。”

這話一出口,皇帝就變了臉色, 握住她的手, 同時放柔了聲音:“什麼留不住?這話朕不愛聽。民間神醫多得是,你這不過是普通風寒,又怎麼會治不好?”

姚氏唇角輕揚,扯出一抹笑意:“要只是普通風寒,也就不會拖這麼久了。”她輕輕推開了皇帝的手:“別費力氣了。”

皇帝面色沉沉,一語不發。

“我想見一個人,不知道皇上是否同意。”姚氏看向皇帝。

“你想見誰?”皇帝緩緩吐一口鬱氣, “等你身體好了,想見誰都行。”

“我覺得我今天就好很多了。”姚氏笑了笑,“我想見一見周家大小姐。”

“周……”皇帝神色一變,“你見她做什麼?”

見她做什麼呢?姚氏笑了笑,“她性情溫婉,賢良淑德,見見她,興許能解解悶兒。心情好了,也許身體也就好起來了。”

一提到周家大小姐,他難免會想起懷敏太子,也唯恐姚氏會因為愛子而傷神再添病症。然而姚氏既然這麼說,皇帝也無從拒絕。

周太傅的長女周皖月如今還在京郊白雲庵。得知皇后召見,恍惚過後,即刻奉詔進宮。見到病重的姚皇后,她心裡一酸,感覺這三年的清修似是毫無作用。

姚氏雖說要見她,可當周皖月出現在面前時,姚氏也不見有多熱絡,在她施禮之後,令她先行坐下,繼而才問道:“你還在吃齋念佛嗎?”

周皖月身體微僵,良久方道:“回娘娘,是……”她剛一開口,聲音就有些哽咽了。

“別太難為自己了。”姚氏輕嘆一聲,勉強一笑,“都三年多了,你的心意,我們都知道了。沒必要把一輩子都搭進去。”

“娘娘……”周皖月心裡莫名一慌,“娘娘……”

姚氏擺了擺手:“原本以為是你的福氣,沒想到竟然是劫數。你還年輕……”她又嘆了一口氣:“你還年輕啊。”

她這一句“你還年輕”說的周皖月眼淚立時就掉了下來。

周皖月低了頭,悄悄拭掉眼淚,低聲道:“娘娘,不是劫數,是福氣。”

她從小在一片贊譽聲中長大,家世好,相貌好,性情好,是個樣樣俱全的姑娘。提起周大小姐,誰人不誇讚一聲?

她十六歲上,當時還是貴妃的姚氏數次召她進宮,她隱隱能猜想到,這是他們要為太子選太子妃了。

當時她想著她生母早逝,又無同母的兄弟,入主東宮的可能性並不算大。但是當皇帝賜婚的聖旨下來時,她心裡依然充滿了歡喜。

當太子妃,將來當皇后?這樣的事情,誰不願意?尤其是太子蕭琮是皇帝唯一的兒子,東宮地位穩固。她幾乎沒什麼可擔憂的。然而沒想到,太子死於意外,她生命中的色彩也隨之消失。

傷心之下,她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很快被人發現並救回。她這一舉動,被人大肆誇讚。以至於她被人救過來之後,也只能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再不敢有他念。

在佛前三年,她想,也許這就是她的命,怨不了任何人。

可是今日姚氏的一句“你還年青”,將她的盔甲徹底擊碎。她稍微偏了頭,不想給姚氏看見自己的淚。

“做些想做的事情,種花蒔草,養鳥飼魚,彈琴作畫,讀書寫字……”姚氏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眼中似惋惜,又似憧憬,“不拘做什麼都行,沒必要非在佛前,又不是真的信佛。”

她輕輕拍了拍周皖月的手,長嘆一聲:“你過得好,也算是給琮兒積德。”她說著咳嗽兩聲,用來掩口的帕子上已然沾上了血跡。

周皖月大驚:“娘娘!”

旁邊的宮女慌忙請太醫。

姚氏擺一擺手,對周皖月道:“你先回去吧,對自己好一點。”

周皖月眼中噙著淚,施禮退下。

皇帝當日就得知姚氏咳血一事,在得知她和周皖月的對話之後,他不免生出遷怒之意,將怒火撒到周皖月身上,但又不好當著姚氏的面發作出來。

見他痛罵太醫,姚氏反道:“太醫又不是神仙,能治病,不是能救命。皇上又何必如此?”她想了一想,又道:“今日周大小姐進宮,陪我說了好一會兒話,我感覺心裡鬆快不少。明日,讓她還進宮來陪我說會話吧。”

皇帝微微一怔,暫時息了發作周皖月的心思。但他也不敢真的再教周皖月進宮。

周大小姐到底曾是琮兒的未婚妻。一見到她,殊兒難免會傷神。姚氏本就身體不好,再與周皖月多說兩回話,只怕就更不好了。可殊兒在宮裡,又在病中,難免會心情煩悶,找人陪她說說話也是好的。皇帝思來想去,心裡有了人選。

到了第二日上,皇帝並沒有派人去召見周皖月,而是教人去崇文館,說皇后要見程尋。

程尋這段時日一直忙著崇文館的事情,書籍剛整理到一半兒,忽聽聞皇后召見。她愣了一愣,低頭看一看自己身上的崇文館校書郎官服,衝傳話的太監道:“公公可否稍等一等,容我回去換身衣裳?”

她心說,姚皇后要見她,那麼肯定見的是程呦呦,是見未來兒媳婦,可不是見九品的崇文館校書郎程尋。她穿這一身衣裳,很明顯不大合適。

然而那個面生的太監卻露出了為難的神色:“皇上催的急……”

程尋瞭然:“行,那就這樣去吧。”

她心想,崇文館校書郎是九品,品綠色的官服其實也不算醜。她如今不刻意隱瞞性別,臉上不再塗黑粉。這看著還挺襯膚色的。

程尋對西苑不算太陌生。她第一次進宮,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西苑。時隔兩年多,她依然記得皇帝和姚皇后第一回見她時的情形。

但她和姚皇后,滿打滿算,也只見過兩次。一次是在西苑的涼亭,一次是在瑤光殿。她想不明白,姚皇后見她做什麼。

剛到西苑,她就被迎了進去。

還未進入姚氏所住的正殿,她就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她細細辨別,心念微動,知道是藥味和香味。

想到姚皇后身體有恙,她也就不奇怪這兩種味道會混在一起了。

皇帝和姚皇后都在。皇帝看上去和之前相比,變化不大。而姚氏則與去年六月瑤光殿中大不相同。去年六月,姚氏盛裝出席,高華端麗。今日一見,臉色蒼白,面有病態,美則美矣,卻是讓人覺得楚楚可憐而非驚豔仰慕。

程尋心裡一咯噔,心想,看來確實病的不輕。她不敢多看,匆匆行禮。

看見程尋進來,姚氏臉上有遮掩不住的驚訝:“怎麼是你?”皇帝則輕咳一聲:“你們慢慢敘話,朕先處理一些公務。”言畢起身離開。

程尋也不解:“怎麼?”

姚氏扯一扯嘴角,不過是片刻之間,已然猜到了皇帝的意圖。她隨手指了一指:“你坐……”,話未說完,她眼中染了笑意,改口道:“你轉一圈給我看看。”

“啊?”程尋越發不解,但還是依言轉了一圈。

姚氏輕輕頷首:“好了,你既然來了,就坐吧。”

程尋拱一拱手:“不知娘娘傳喚,有何吩咐?”

“也沒什麼事,就是想找人說說話。”姚氏懶懶地道,“我也沒想到,他叫的是你。”

程尋對這個回答有點意外,也就沒有搭腔。她和姚皇后,沒什麼好說的吧?

“看你身上的官服,你現在是正九品?”姚氏眼睛微眯。

“回娘娘,是正九品,崇文館校書郎。”程尋答道。

姚氏點一點頭:“不容易,你還是大周的第一個真正的女官,雖說只是九品。是了,崇文館校書郎每日做些什麼?”

被問到本職工作,程尋精神一震,認真答了。她眼角的餘光注意到姚氏含笑看著她,似乎很感興趣的模樣。她心中一動,講的更加細緻了一些。

她與姚氏交集不多,不過去年六月在瑤光殿上,姚氏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曾開口幫助過她。如今見姚氏一臉病容,她不免又心軟幾分。看姚氏感興趣,就多講幾句。

“聽說你以前在書院讀書?”姚氏笑了笑,又轉了話題。

程尋點頭,講起在書院讀書的日子,說書院的課程安排,又說了幾件有意思的事情。

姚氏似乎很感興趣的樣子,聽到程尋哪裡說的不認真,還會打斷說一句:“嗯?是嗎?”,讓她講的細緻一些。

時間過的很快,不知不覺一個時辰就過去了。

程尋有些口乾舌燥,飲了整整一盞茶。

姚氏輕嘆一聲:“你是個有想法的姑娘,我年輕那會兒,也天不怕地不怕,想著做些什麼……”她目光幽幽,看著程尋,又像是看著遠方。

程尋不知該如何作答,就沒有接話。

“你以後打算怎麼做呢?”姚氏移開了視線,她笑了笑,“你是很遺憾沒託生成男子嗎?”

“不是啊。”程尋搖一搖頭,“我遺憾的不是沒託生成男子,而是遺憾這世道對女性的束縛太多。”

“嗯?怎麼說?”姚氏隨口問道,然而心念一動,卻想到了周皖月,想到了自己。

程尋輕輕嘆一口氣,悔意暗生。她想,她可能交淺言深了。是以,她沒再繼續說下去。

好在姚氏並未追問,她換了話題:“你現在做著官,不威風,但挺新鮮。太子對你也不錯,可你要是真進了宮,很多事情都……”

都怎麼樣,她並未說下去。

然而程尋隱約能猜測到。她初時不想與皇家有牽扯,後來也曾想過:等她和蘇凌結婚了,她進宮了,會是什麼樣。

從認識到現在,蘇凌對她一直是包容、支援的態度。他理解她、支援她,甚至還幫她圓夢。他們正式確定關係時,他也告訴她,他們之間不會有第三人。

所以,不管是事業上,還是感情上,她都是相信蘇凌的。當然,她也相信她自己。結婚之後,可以有許多種可能。但她想,她和蘇凌肯定能得到最好的那種。

“請宿主儘早糾正走偏的劇情,向主線靠攏。”系統冰冷的電子音忽然響起,打斷了程尋的額思緒。她心中一凜,看向對面的姚皇后。

姚氏睫羽低垂,彷彿不意外她的走神。

程尋定了定神,她微微一笑:“進宮也沒什麼,該怎麼樣還怎麼樣。”

十七歲的少女,白玉般的臉頰上是輕柔的笑容,眼中流淌著淺淺的笑意,有些害羞,有些期待,也有些堅定和認真。

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一樣,姚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譏誚的笑容:“是麼?”

她心想,小姑娘到底是年輕,好天真啊。她剛進宮的時候,也真的以為皇帝會實現對她的承諾,會如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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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皇宮,不就是一個牢籠麼?

程尋遲疑了一下,才又點點頭:“是。”

姚氏沒有同程尋再多說,沉默了好一會兒,她輕聲道:“本宮有些乏了,今日你陪本宮說話,本宮很開心。時候不早了,就不耽擱你校對書籍了。”

程尋暗暗松一口氣,起身告退。

她剛行數步,又被姚氏叫住。她回頭:“娘娘?”

姚氏像是想說什麼,可動了動唇,只說了一句:“沒事,路上慢些。”

程尋心頭狐疑,卻還是點了點頭,再次施禮告退。

她剛走出西苑,就看見了蘇凌。她咳嗽一聲,加快了腳步。

蘇凌聞聲看過來,一見到她,輕皺的眉就舒展開來。他快步向她走來,直接問道:“沒事吧?”

“什麼沒事吧?”程尋微微一怔。

“我聽說皇上命你去了西苑。”蘇凌端詳著她,看她並無不妥,才緩緩放下心來,仍是問道,“沒為難你吧?”

程尋搖頭:“沒有。”她深吸一口氣,補充道:“不是皇上見我,是皇后啊。”

“她見你做什麼?”蘇凌雙目微斂,心下不解。

他和姚氏平素來往不多,她如今又在病中,見呦呦做什麼?

程尋先時不知道姚氏見她所為何事,但聯想到帝后當時的反應,也能猜到一二。她忖度著道:“我猜想,可能是皇上怕皇后娘娘煩悶,就讓我去陪她聊聊天吧,沒什麼事的。”

蘇凌點一點頭:“那就好。”

偏頭看了他一眼,程尋不難猜到,他是得知她被召進西苑後,心裡擔憂。她心中一暖,想到姚氏問的話,輕聲道:“蘇凌,我覺得挺好的。”

“什麼?”蘇凌愕然。

“我說,我們挺好的。”程尋淺淺一笑。

能認識蘇凌,真的很好很好啊。

程尋原以為,她只是偶爾見一見姚皇后,陪著說說話,卻不想,到第二日上,皇帝再次命人教她去見姚皇后。

據說姚皇后昨日同她說了話後,精神好了不少。

可程尋自己並不想一直陪聊啊。但皇上下令,她拒絕不得。她說著在書院時的一些趣事,姚氏笑道:“若是書院女子多,你也就不必非換成男裝了。”

程尋有些驚訝姚皇后的話,然而回想那夜在瑤光殿,姚氏幫她圓場的話語,她心說,好像也不是很讓人意外?

第四日上,皇帝沒再讓程尋去陪姚氏。她略松一口氣,繼續忙自己的事情。

這日程尋無意間和蘇凌提起書院裡的高夫子想要離開書院,二哥正發愁繼任的夫子。

蘇凌笑笑:“要找會騎射的夫子,又有何難?我就認識一個現成的。”

“誒,是誰?”程尋雙眼一亮。

“你也見過。”蘇凌卻不直接告訴她。

“我也見過?”程尋眨了眨眼,認真回想了一下,“雲蔚?算了,雲蔚實戰經驗豐富,可他的騎射還沒霍冉好,當然也沒你好。霍冉嗎?霍冉剛從書院畢業,不會再去書院做夫子吧。我記得溫建勳的騎射不算很好……”

“不是他們。”蘇凌打斷了她的話。

程尋心念微轉:“那,是你?”不等蘇凌回答,她就搖頭了:“你現在忙的整天見不到人,又哪能有功夫做什麼夫子?”

“也不是我。”蘇凌眼中漾起了笑意,“如你所說,我哪有功夫去做什麼夫子?等將來你開了書院,我倒是可以去做個騎射夫子。我說的那個人,是我的騎射師父。”

“你的?宮,宮裡的娘娘?”程尋恍然,“合,合適麼?”

“我的教習師父,本事肯定有,教導書院的學子,綽綽有餘。只不過……”蘇凌像是才想起來一樣,“書院以前有女夫子麼?”

“啊?”程尋想了想,“有過。我曾祖父做山長的時候,教樂理的夫子是他妹妹。不過樂理課一個月才上一次,和騎射課還不大一樣。”

書院之前從未有過教騎射課的女夫子。

“有先例就行。”蘇凌笑笑,“我得先問一問娘娘,看她是否願意。上次見她,她還說想尋點事情做。”

程尋點頭:“好,我也回去問問我爹爹和我二哥。”

蘇凌原本是要去問靜嬪娘娘,可否願意到崇德書院擔任騎射課夫子一職,然而卻被其他事情給纏住了。

這一年的四月,姚皇后薨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