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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燕京北郊,有個蓿縣。雖只是個縣城,卻因隸屬燕京,繁華程度遠勝一般州府。

縣中有條谷澤河橫穿而過,臨河住著不少人家,在河上游左岸,房舍臨林立,密集喧鬧。此處的房舍一半架在水上,前門臨著路,從後窗卻可看到河面景緻。

人稱這一片為臨河街,卻有些知情的人管此處叫風月街。

此刻正是春寒料峭,河水冰冷,各家都約束著孩童不許到河裡玩耍。

河面上慢悠悠的搖來幾艘烏蓬船,船頭傳來賣力的吆喝聲:“新鮮的果子咧~”

又有人道:“賣漿啦~賣漿啦~”

原來划著船順著河叫賣乃是此處的特色,若是想買些甚麼,直管議好了價錢,從視窗用繩子放下竹籃,籃子裡裝著銀錢,對方自會將說好的東西放到籃裡,也甚是有趣。

莫看這小小一條街,竟有兩間酒樓,且生意興旺,只見夥計進進出出,全是用木盤端了酒菜送入附近的人家裡去。不知情的人常以為不愧是燕京,天子腳下,就連庶民亦是滿倉滿谷,竟不在家開伙,反學起那些個敗家的做派,專叫了外頭的席面來家吃。

這時正午時分,酒樓夥計忙得腳不沾地,盈香樓的夥計小安哥正往徐老七家送酒菜,進到下頭堂屋裡卻不見人,便扯著嗓子叫喚:“老七公,酒菜放什麼地方?”

老七公卻沒回話,只聽上頭傳來一管嬌滴滴的女聲:“小安哥,你送樓上來。”

小安哥暗叫一聲晦氣,但因這酒樓做的就是這條街上人家的生意,乃是一家也不能得罪的,只好小心的託著木盤,慢慢的沿著窄木梯上樓去,梯道裡光線昏暗,越往上頭,就有股脂粉香氣越來越濃郁,漸漸的將他手中的酒菜香都給遮住了。

小安哥上得樓去,只見一間屋子門口垂著面珠簾,嘻笑聲隱約從中傳來,他便上前幾步,一手撩開了珠簾,往裡走去。

裡間倒佈置得華麗,且又臨著河面這邊,光線亮堂,瞧著與這房子外頭看上去的殘舊極不相襯。

臨窗的坑上,坐著個穿著墨綠袍子的中年男人,他盤腿坐著,兩眼濁黃,一瞧就是酒色過度的模樣。在他懷中,正嬌嬌的倚著個少婦,穿著一身交領上衫,粉色羅裙,領口大敞著,已是露出了雪肩來。

她吃吃笑著指了指坑上的小桌:“小安哥,就放這上頭。”一面就慢條斯理的去勾這男子的錢袋,這男子也由她。

這少婦從中掏出塊銀子來,約有兩錢之多,她慷他人之慨的扔了銀子給小安哥:“呶,多的小安哥可要自己藏好了,別讓張掌櫃給收了去。”

小安哥低著頭不敢多看她,連忙用手接住被她扔到胸口的銀子。告了謝,正要下去,就聽得窗外的湖面上傳來好大一聲“撲通”,緊接著就有人撕心裂肺的大叫起來:“紅嫣!紅嫣!”

小安哥呆了一呆,隨即臉色一白,話不及多說半句,木盤也不要了,拔腿就往外衝,蹬蹬兩腳連著下樓,卻絆著了自己,在窄梯上翻滾著摔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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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著了地,不顧自己身上疼,又急沖沖的往外走,從房舍之間的間隙中穿過去,奔到河邊去看。

只見旁邊舒家二樓上有個中年婦人正倚著欄杆彎著腰向下頭哭叫:“紅嫣,救救我的紅嫣!”

已是引來了不少人紛紛湧到後窗來觀看。

小安哥見河面有一處還冒著泡兒,不假思索,就投身入水。

幸他在水邊長大,熟得水性,一潛就沉到了低,勉強睜開眼,就見一人沉在水底,衣裙隨著水波飄揚起來。

小安哥憋著氣游過去要拉她,見她揮舞著手腳掙扎,心中更急,一把握住她的腕去拉,然而費了力氣卻拉不動,這時小安哥已是撐不住,不得已浮上水來換了口氣,再次潛下去。

這次看了個仔細,原來紅嫣穿了件寬鬆的衣裳,下端用絲絛收攏扎在腰間,衣服內卻是放了塊大石頭。

小安哥心中黯然,紅嫣這是不希望別人救她。但他卻不能看著她死。

便過去要解她腰間的絲絛,不料紅嫣手腳一下就纏住了他,教他不得動作。

小安哥死命的掙開,憋不住再換了一次氣回來,紅嫣已經不動了。

小安哥哆嗦著去解她腰間的絲絛,越著急越解不開,終是顫著手解了開,再雙手託在她腋下,將她往上一提,石塊從紅嫣衣服下端滑出,小安哥一手挾著她,一手奮力的划著,終於浮出水面。水邊已經來了兩個接應的人,向他遞出竹竿子:“小安哥,快抓住,我們拖你。”幾人將小安哥和嫣紅拉到岸邊,便有一人手快的探了探紅嫣的鼻息:“咦!這是斷了氣!”

先前撲在欄杆邊哭的,是紅嫣的娘,人叫麗娘,此時已經跌跌撞撞的奔了下來,撲到紅嫣的身上:“紅嫣啊紅嫣!你怎的這般想不開,教娘還怎麼活啊!”

小安哥木木呆呆的跪在一邊,被她一嗓子哭醒,又被冷風一吹,全身只打寒顫,抖著嗓子對麗娘道:“還不是你們逼著她——”

說到這裡,只顧著落淚,再也說不出話來。

麗娘一臉羞愧,也說不出話來,只顧伏到紅嫣身上痛哭,卻是壓著了她的腰腹,舒麗娘哭得肩頭起伏,紅嫣的眉頭不覺隨著這起伏微微皺了起來,半晌突然哇的一口吐出一口汙水。

舒麗娘和小安哥面露喜色,旁邊眾人都嘖嘖稱奇:“竟又活轉過來了!”

只聽二樓上有個老婦喚道:“麗娘!即沒死了,就快些將紅嫣弄回來。”

又有一個年輕後生撥開人群,撲了過來,衝紅嫣道:“妹妹,你沒事罷。”

小安哥憤而起身,衝這後生鼻子上就是一拳:“舒元!你這蠢貨!”

舒元也自知理虧,不敢看小安哥,捂著鼻子,忍著淚意,只去看紅嫣。

紅嫣迷迷瞪瞪的睜開眼睛,漸漸眼中清明起來,像被嚇著了似的,猛然轉頭環顧四周。

一干人等都大聲與她說話:“紅嫣,你可好些了?”

紅嫣仍是四處看著,只兩眼張惶,閉著嘴不肯說話。

舒麗娘摟著她:“紅嫣,莫怕莫怕。”

小安哥忍不住道:“她能不怕嗎?”

只聽得有人一頭粗聲道:“你這小崽子,倒管起我家閒事來!”

卻是個三粗五大的壯漢撥開了人群擠了進來,他比小安哥高出一截,順手就抓住小安哥的後領,像拎小雞崽似的拎起他就要扔到一旁。

周圍眾人都有些不平:“舒大,他才救了你女兒,你怎麼好恩將仇報?!”

舒大這人就是個欺善怕惡之輩,見犯了眾怒,便訕訕的將小安哥放下,轉過臉又凶神惡煞般對著紅嫣道:“小賤人,怎麼沒死利索?”一邊說,一邊就要伸手去扇紅嫣。

麗娘連忙護住:“她這會子才活過來,你饒她這一遭!”

眾人也勸:“才撿回條命,這般冰涼的水裡泡了,那還經得起你兩拳,只怕真個要送了命。快些回去熬碗薑湯驅寒是正經。”

舒大便收了手,粗聲粗氣道:“快些家去!”

紅嫣有些不可思議,又驚又怕的盯著他。被麗娘攙扶著站起來,慢慢的往家去了。

小安哥站在一邊,呆呆的望著這一家人的背影不出聲。

只見徐七家二樓視窗,先前那嬌媚的婦人探出頭來道:“小安哥,你的送菜的傢什還在我家呢,還不快來拿去?”

小安哥被一語驚醒,只覺身上溼淋淋的,風一吹涼得很,也不顧旁人取笑他“英雄救美”,直衝到徐七家去取托盤。

卻說紅嫣被攙回了家,先前伏在樓上喊話的婆子,是舒大的親孃。她年輕時人都叫她眉娘,老了老了就成了眉媼。眉媼當時拉紅嫣不住,讓她跳了河,心中以為紅嫣必定凶多吉少。誰曾想竟沒死成,因此就拿了套乾淨衣服出來備著,見紅嫣進得屋來,就道:“快些擦乾身子,換身衣衫。”

紅嫣只不做聲,卻異常的順從,當真進了屋去換了身衣服,又拿了幹帕子擦頭髮。

眉媼又道:“家裡小灶燒不及,遲些叫盈香樓再多送些熱水來,泡上一泡,莫發了病。”

舒大不樂意:“小賤人一個銅子也沒掙,反倒要在她身上壞鈔?”

眉媼哼了一聲:“你這蠢貨,又不好好待她,還要指望她替你掙錢?”

舒大方不說話了。

麗孃親去熬了碗薑湯給紅嫣喝下,又說她受了驚嚇,怕是要睡一覺才好,就扶著紅嫣回了房,反拴了門。

待扶著紅嫣到床邊坐下,看她一言不發,只以為她嚇壞了,就道:“我的兒,你莫怕,你不願意,娘就替你拖著,熬得一日是一日。”

紅嫣只拿莫名其妙的目光看著她。

麗娘微微有些豐腴,皮膚白白的,頭髮用桂花油梳得油光水滑,臉盤略大,眉目看著很溫婉,只是施了不少脂粉,方才大哭了一陣,胭脂都糊了,看著就很是滑稽的樣子。

麗娘環肩抱住紅嫣,輕聲喃語:“紅嫣啊,這都是命啊。你說你這麼俊的一個閨女,比仙女還俊呢,怎麼就投到我肚子裡來了?”

離得近了,紅嫣見到了麗娘眼角的細紋,也聞到她身上有些刺鼻的胭脂味。

麗娘還在低聲細語:“娘這一世,也就這樣啦,但你不合是這樣的命。娘不會讓你被糟蹋的,會讓你嫁個老實的莊戶人家,踏踏實實的過一世。”

語氣很溫柔,紅嫣聽著鼻頭卻有些發酸。

麗娘輕拍著她:“睡吧,睡吧,睡一覺起來就好了。”

紅嫣當真隨著她的拍哄,慢慢的倚在她身上,睡了過去。等到一覺醒來,已經是日落了西山,紅嫣已是被放平在床上,嚴實的蓋著被子。她覺得全身發熱,從唇一直乾渴到了心裡,她定了定神,想起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

拼著頭疼欲裂,掀開被子,撐著坐了起來。轉過頭,發現旁邊小幾上有茶壺,就拎著倒了杯冷茶灌了下去,再手軟腳軟的下床趿了鞋子。

她摸了摸頭,雖然自己試不出自己的溫度,但憑全身這樣的反應,八成是發燒了,要叫醫生才好。哦,不,也許該是大夫。

紅嫣覺得這真是個古怪的地方,當爹的管女兒一口一個“小賤人”,當哥哥的對著她一臉愧疚,當娘的對著她,反倒是一臉——似敬似畏似愛似卑微?

她全身不舒坦,也理不清思緒,只能慢慢的朝房門走去,正準備拉開房門,就聽得外邊麗娘的聲音:“當家的,紅嫣也管你叫了十六年‘爹’,就不是親生的,也帶親了。你莫再打她主意,讓她乾乾淨淨的尋戶人家嫁了,成不?”

舒大冷笑:“你這婆娘上了年紀,客人一日少過一日,不教她接你的代,卻叫我們一家喝西北風去?”

麗娘苦苦哀求:“我定對著舊時主顧多加殷勤,引得他們常來。如今家中也不曾短了銀子,如何就要去迫她?”

舒大卻不願:“你再如何殷勤,也是比不上她。”

眉媼哼了一聲,閒閒的道:“她如今轉不過這個彎來,你莫要一下就逼死了她,當真死了,咱們一家都沒了著落。不如趁麗娘如今還做得,再緩緩,慢慢的勸服紅嫣。”

舒大雖然嘴上咒罵,心裡當然不願紅嫣當真死了,今日見她真狠得下心跳河,當時也是嚇得魂飛魄散,被親孃一勸,也緩下勁來,仍是說道:“便我如今不迫了她,她也終是要吃這碗飯的,到時再不從,我就是把她賣了去做官妓,也決不白白放了她。”

眉媼道:“這是自然,她再嫌這碗飯不乾淨,也是吃了十六年,就是身上一針一線,又那裡乾淨了?”

麗娘苦苦哀求不過,被舒大一把掀翻在地。

眉媼又勸麗娘:“我知道你的心思,只她生成這副模樣,哪能安份的做個農家婆娘?又不是養在深院的貴夫人,就嫁了出去,不出三日也要被人拐了走這條路。”

麗娘兀自哭個不停。

紅嫣在裡頭卻如遭雷擊,一下兒軟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