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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番外三枯榮(下)

歷經了三個月苦苦地追尋,積存滿肚子的疑問,滿心的焦慮、憤怒、擔憂、困惑,吳敏終於再一次站在他面前。

吳兆不由自主地剎住前進的腳步,在他和她之間留下一段足夠長的空白,他不前進,她也不後退,隔著這一段人為的距離,彼此遙遙相望。

她看起來還是老樣子,熟悉的眉眼,冷淡戲謔的神情,從她的眼睛裡永遠看不出她的真心,她太聰明了,而且深知自己的聰明,這讓她在世間孤立難行。

以前他怎麼會覺得曹安期像她?她們完全是迥然不同的兩個人。

吳兆怔怔地瞧了她良久,吳敏在護士的粉藍色短裙外套了件醫生的白大褂,這身不倫不類的裝束倒有點像她以往實驗室裡的標準打扮,她似乎因此感覺更自在一些,雙手揣進白大褂的口袋裡,微微揚起下巴,閃亮的燈光如水波一般映在她的眼瞳表面。

無聲無息間,聲控燈熄滅。

黑暗中,他們誰都沒有移動,保持著相互對峙的姿態,吳兆深深地、長長地吸入一口氣,他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不遠處她彷彿響應一般穩定輕緩的呼吸聲,在他們身外,世界萬籟俱寂。

“為什麼?”他喃喃地問,聲音輕得不能再輕,就像害怕會驚動什麼,卻連聲控都沒能喚醒。

“我以為,如果你真心想問,應該把問題再細化一些。”她回答,女性略高頻的音波在空氣裡震盪開來,頭頂的聲控燈逐次亮眼,一盞盞眨著眼,向下俯瞰兩人。

“究竟是什麼‘為什麼’?”

吳兆在亮起來的燈光中眯起眼,又看清了她的臉,她穿著至少十釐米的高跟鞋,身高與他持平,氣勢強勁,目光挑釁。

他不敢迎視這樣的目光,身不由己地撇開了頭,心裡翻江倒海一般波湧著無數問題——為什麼這三個月你要躲著我?為什麼你把我們從天狼號上支走?為什麼你設計陰謀?為什麼你今天晚上會出現在醫院?為什麼……這樣對我?

“……是你故意的嗎?”他望著走廊右側的密封式玻璃窗,那上面清晰地映出她的側影,微微地偏過頭,彷彿好奇,又像充滿期待。“故意把王天生他們三個異人的訊息透過老頭兒提供給異人俱樂部,然後讓我去保護他們?”

吳敏沒有馬上回答,吳兆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驀地回轉頭盯住她,目光灼灼,言辭鋒利。

“曹安期牽涉進來也是你故意安排的嗎?甚至,那三個人出現在她身邊,也不是偶然,對不對?”

他緊吸住吳敏的眼睛,徒勞地想要透過心靈之窗看透她的真實想法,哪怕只是一丁點思維的碎片……可他仍舊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看不懂,只見到一抹冷冷的燈照,一片虛幻的浮光掠影。

“第一句話提的問題不清不楚,第二句話一口氣提出四個問題,小孩兒,我不記得你是這樣缺乏邏輯性啊。”

她叫他“小孩兒”,吳兆感覺到一波劇烈的抽搐從心臟向外蔓延到指尖,他身不由己地開始顫慄,皮膚發冷,內裡滾燙。

他幾乎已經快忘了,以前她很少叫他的名字,他叫她“吳博士”,她則別樹一幟地喚他“小孩兒”,正如她一貫對待他的方式,這是個既親密又冷淡的稱呼,居高臨下的,帶著一種對地位不相等的寵物才有的憐憫。

今天以前他不認為自己會懷念這個,此時此刻,他卻因為她低柔嗓音吐出的暱稱渾身戰抖。

“別,”他不禁脫口而出,“請別這樣叫我!”

說出口他才發現聲音大得出奇,在封閉的走廊兩端迴盪,震出嗡嗡迴響,聲控燈受驚在兩人頭頂一般眨了眨眼。

光線倏滅倏明,兩個人都閉了閉眼,又同時睜開,吳敏比他晚了微不可覺的一瞬,她低下頭,調整了一下高跟鞋前端的朝向,然後昂首挺胸地抬起來。

“是,”她平靜地道,“你要的答案。”

吳兆怔了怔才回想起片刻前自己提出的所有問題,一共四個,他知道王天生早就這樣猜測,他不情願認同他,卻也沒有辦法否認……他一時恍惚得不知身在何處,腦子裡和胸口都空蕩蕩的,沒法思考,也感覺不到情緒。

耳邊仍然迴盪著嗡嗡的震響,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覺那是血脈博動的聲音,規律、單調、無處可逃,充斥世界的白噪聲。

“為什麼?”他又一次問,頓了頓,陡然放大了嗓音吼出來,“為什麼!?”

整條長廊的聲控燈都在同一瞬間亮起來,明晃晃如同白晝,白光投向地面光滑淺色地磚、白色的牆面、透明的玻璃窗,又由四面八方折射回來,吳兆眼見著對面的吳敏被光華包裹,就好像她本身便是發光體,似乎能從每一根髮絲都透出光來。

“哦,”她雙手揣在白大褂的口袋裡,漫不經心地低下頭,在亮晶晶的地磚上犁了犁腳尖,“你想要什麼樣的理由?每樣我都可以給你幾個。”

“你可以理解這一切都是為了覆滅異人俱樂部,他們二十年來從未放棄監控我,或許是為了透過我找回他們的第一任會長,或許單純是為了人工合成的垂體腺素,誰知道呢?我不在乎他們想做什麼,但是一個陌生的我不瞭解的間諜總沒有老朋友好應付,所以我沒有揭穿老師,反而儘量配合他,從他那裡得到異人俱樂部的資料,又向他釋出我希望他們知道的訊息。”

“……那些異人,”吳兆打斷她,粗重地喘息了一陣才能繼續說下去,“在王天生他們之前的異人,包括錢小婉,都是你洩露給異人俱樂部,等於是你害死了他們!”

吳敏皺了皺眉。

“我可不這樣認為。”她仍然是那副漫不在乎的作派,下巴卻揚得更高,聲音隱隱變得尖銳,“我以為你清楚,異人俱樂部並不是我的責任,他們身為異人也不是我的責任,我給過他們選擇不是嗎?繼續做異人或是變成一個安全的普通人,每個人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是的,吳兆想,他曾經在曹安期他們面前為了吳敏據理力爭,那時他也堅持認定吳敏沒有義務在異人俱樂部的屠刀前保護所有的異人,她願意這麼做,值得尊敬;她不肯冒險,他也認同她的生命比陌生人的性命更重要。

但那些都不能和真相比,真相是吳敏幫助異人俱樂部傷害了那些她不關心的異人,那些在她的計劃之外的,被選擇性犧牲的實驗品。

“你是故意的……”吳兆低聲道,“實驗怎麼可以缺少對照組,如果沒有觀察和記錄其他異人在異人俱樂部面前的表現,你就不能提前預測到王天生他們的反應……所以你放任少部分異人被獵殺,他們根本沒有選擇,是你選擇了他們……”

他忍無可忍地爆發出來:“誰給你的權利!?”

剛剛瞌睡的聲控燈又被震醒,吳敏不由地抬頭望向拐角,她記得轉過去沒多遠就有一個攝像頭,保安早晚會注意到燈光的不正常變化。

她這一眼卻讓吳兆誤會了,他怕她又施展手段溜走,慌忙大步逼近,一把攥向她的胳膊。

吳敏不閃不避,任由他捉住了她,近距離才發現兩人仍然存在少許的身高差,吳兆在這三個月裡都沒有變身,他又長高了一些,她必須抬眸才能望入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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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吳兆驚覺她的胳膊細得驚人,在他大腦中殘存的影像裡,他總是仰視著她,身高或者智慧,她如此高不可攀,彷彿建築在蒼白的石灰岩頂端輝煌壯麗的殿堂,又或是垂眸遮掩眼底神情,蔑視世人的神像。他以為她永遠高高在上,而今握在手裡,卻只是一個柔軟纖細的普通女人。

他低下頭被她望進眼睛裡,他也終於打破光線的迷霧,清晰地看見了她的眼睛,瞳孔周邊那一圈異色的虹膜,萬千世界的奧秘盡在其中。

“你被她改變了,”吳兆被她的眼睛迷惑,吳敏似乎也透過他的眼睛找到了什麼,嘆息一般道,“這麼快,這麼徹底,荷爾蒙的威力嗎?”

“曹安期原來是這樣一個人,有趣。”

聽到“曹安期”三個字,吳兆陡然醒悟過來,就像是被人當頭敲了一棒,而是朝胸口狠狠推搡一把,於是他向後摔倒,退開,逃出了吳敏眼瞳的陷阱。

他連退兩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心跳如擂鼓,呼吸急促得就像剛爬上三十層樓又一口氣奔下來,他連連眨眼,看著吳敏收回手,又將它揣進白大褂的口袋裡,衣袖上的褶皺居然還殘留著他手印的形狀。

同樣不知道為什麼,他莫敢直視,喘息著扭過了頭。

“我以為你足夠瞭解我,不會對我有這樣不切實際的期許,”吳敏仍然是那樣感興趣地側著頭,語氣卻冷淡無波,“這個世界有它執行的秩序,我不會去打擾它,但也不意味著我必須遵守它。生命重要嗎?我不這樣認為,人都會死的。”

因為每個人早晚都會死,所以她有沒有選擇他們,有沒有讓他們無辜地提前面對死亡,這有什麼區別?

吳兆搖著頭,他能聽懂吳敏言外之意,她從來不會明確地這樣教導他,但她潛移默化地向他灌輸了這樣的觀念,她把異人俱樂部的殺人犯拎到實驗室來,吩咐他親手殺死對方,給他一個限定的時間,然後百無聊賴地在旁邊等待,彷彿他只是在為細胞切片,或是安樂死一隻飽受折磨的小白鼠。

吳敏把自己和他人的生命都看得不重要,她太過聰明,性靈超越了肉體,她追求著精神上的滿足,除此之外一切皆可拋棄。

他以前認同這樣的觀點嗎?吳兆從未這樣深刻地思考過,不,他以前就是一個空殼,一個裝置吳敏思想的容器,直到他親眼看見曹安期為了錢小婉哀悼,直到他們一起被異人俱樂部追殺,他每一次險死還生,就會對自己的生命珍惜一點,對別人的性命尊重一分。

與其說曹安期改變了他,不如說,到底還是吳敏安排的這次特殊的旅程改變了他,雖然是朝著她預料之外的方向。

她畢竟還不是神靈。

吳兆忽然就變得心平氣和,就像每一個順利渡過中二期走向成熟的成年人,他學會了思考,懂得堅守自我,那麼別人的否定與置疑就不再重要,也無須辯駁以求認為,即使那個“別人”,是世界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那個人。

他再度看向吳敏,這一次目光中不再充盈著掩藏不住的深刻感情,他學著她的口吻淡淡地道:“那麼你就沒想過,我和安期,我們也可能會死嗎?”

“沒有實驗可以保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吳敏竟似安慰他,“我計算過,你們活下來且成功激發異能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七十五。”

沒有遇到百分之二十五的意外,他真該慶幸不是嗎?吳兆詭異地想要大笑,但他忍住了,他不能諷笑,吳敏不會理解,她甚至可能沾沾自喜。

他想,居然是在他對她愈漸失望以後,他才變得更加瞭解她。

“天狼號發生爆炸以後,我回去找你,人和船都不見了,我足足找了你三個月,既然你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有什麼不妥,為什麼還要躲著我?”

“原因你現在看到了,”吳敏聳了聳肩,有點不耐煩地道,“質問,解釋,原諒或者不原諒,我想象不出還有比這更浪費時間的無聊事。”

“可你現在仍在這裡。”

“因為總要經過這麼一遭,我不喜歡逃避。”

也不喜歡我恨你,奇蹟一般,吳兆聽到了她未說出口的話。他迅速看了吳敏一眼,她又低下頭注視自己的鞋尖,今天她多出這個平常沒有的小動作,吳兆卻曾經在曹安期身上見過,每當她想要掩飾窘迫,當她心底比表現出來的更關心。

所以沒有任何感情是單方向的,吳兆略覺欣慰地想,在吳敏心裡,他也有穩定的位置。

“為什麼是今天?這裡?”他環視四周,“你來醫院探望了那個老頭兒,我幾乎不認識他,難道他也你計劃裡的重要人物?”

“不。”吳敏遲疑了一下才道,“他以前幫過我的忙。”

那個傻乎乎的老頭兒能幫吳敏的忙?吳兆驚訝地等待她解釋,吳敏卻轉口道:“再說他中風並不是意外,我也是不久前才發現,而吳鉤造成大腦電波紊亂的副作用,他和老師都是受害者,我在老師身上實驗過,再一次的強磁場刺激可能有效。”

居然是這樣!吳兆張口結舌,他想起火車上他擅自使用吳鉤戲弄那幾個歹徒,讓他們產生恐怖的幻象……所以其實是他害了老頭兒?等等,石教授還活著?

他看到吳敏的表情才發覺自己把那句話大聲問了出來,她詫異地挑高眉道:“當然,他和師母已經回家了。”

所以你並不想報復他們,懲罰他們背叛了你?這次他沒有問,因為他覺得自己知道吳敏會回答什麼。

她會說,那又怎麼樣?

是啊,別人怎麼樣,她根本不關心,她會剷除擋路的野草,對她有威脅的異人俱樂部,卻不會在乎那些沒有能力再阻礙她的人。

那麼他呢?吳兆再度患得患失,他是否也屬於無關緊要,她轉個身就會不復記憶的路人?

“我查過我自己,”他慢慢地道,“你告訴我的那些事,我的父母、家族,都是真的,但沒有人聽說他們在二十年前有過一個孩子。房子燒燬以後,我去補□□書,工作人員查詢檔案,認為那個‘吳兆’和我的身份年齡都對不上。”

他緊緊地盯著吳敏的臉,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星半點的表情變化。

“你在糖果盒裡放了一張照片,我猜那是你的丈夫,他長得和唐明旭一模一樣。”

“你說唐明旭有‘他’的臉,王天生有‘他’的智慧。”

“……還有安期腦子裡的東西,我這三個月查閱了不少相關的資訊,包括你所有發表的論文,十五年前,你在一篇論文裡說,有辦法解決□□生物早衰的難題,只要在她的大腦中植入刺激源,不停地刺激腦垂體分泌生長激素,使供體細胞維持新陳代謝,那麼,理論上而言,□□生物也能保持青春。”

他咽了口口水,目光不敢稍移,艱澀地問:“你為什麼選中了我們,我們到底是什麼人?我見識過你的手段,大腦可以重塑,記憶可以造假,或者我應該問,我們到底……是什麼?”

他看到這個問題讓吳敏的臉亮了起來,明晃晃的燈光底下,她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只是輕勾唇角,那由內到外散發的光芒卻比燈光奪目,那一瞬間他簡直就像目睹了超新星爆發,震懾得忘了呼吸。

“好問題。”她愉快地說。

吳敏挺了挺腰,她實在太喜歡穿高跟鞋,也太適合它,當她在它的幫助下這樣嫋嫋婷婷地站立,自然而然便有一股睥睨眾生的氣度。

她從口袋裡抽出一隻左手,舉高,吳兆不由自主地看過去,和她一起盯住無名指上的戒指,它在強光下反射出閃耀的金屬光芒。

“我的丈夫失蹤了二十年,異人俱樂部在找他,我也在找他,我曾經懷疑他們害死他,事實證明他們沒有。”

“他是個……有趣的人,”吳敏微笑,“沒有他,活著變成一件很無聊的事,所以我總想給自己搞點樂子……前不久我得到一艘船,一些手下,我們決定繼續去找他,至少在我活著的時候,只剩這麼一件事可以做。”

吳兆想到了失蹤的天狼號,同樣還有被警方通緝中的何景明。

他想提問,吳敏摩挲著她的戒指,回過頭看著他,那眼神讓他瞬間吞嚥了所有聲音。

“就像我曾經告訴過你的,”她得意地道,“‘記憶和知識儲備塑造不滅的靈魂’,肉身只是載體。”

“我不明白……”吳兆掙扎著還是問了出來,“我只想知道,我和安期,王天生、唐明旭,我們是真實的活著的人嗎?或者都是你製造出來的……容器?”

“我也回答過你了,好問題。”

“但王天生就不會問我這樣的問題,因為他知道,這個問題不該問我,真正應該問的,是你自己。”吳敏繞著他轉了一圈,“你認同你自己嗎?你的家庭,你的過去,你的每一個選擇,構成你這個人的心理特徵和行為模式,統稱人格。”

“你擁有完整人格?你能夠獨立思考?”

她粲然一笑。

“那你就是一個真實的活著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