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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下

楚喻跟在陸時後面,安安靜靜地認真走路。

前一晚下過雨,巷子兩邊破舊的水泥牆面被打溼,印子深深淺淺。角落覆蓋一層青苔,地面被過往的行人踩得很髒,沒走幾步,他白色的鞋面上就濺上了零星的黑色泥點。

楚喻想起下大雨的那個晚上。

路燈下,陸時撐著傘走過來,為他擋雨。

還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告訴他,跟怪物比起來,人更可怕。

所以,就算真的變成了怪物,也不要害怕。

他心裡很清楚,面對陸時,不單是因為吸血這份特殊關聯,他更眷戀的是,陸時毫無異樣的態度,以及,那一丁點兒的溫情和安慰。

他下意識地想要靠近陸時。

但又本能地感到懼怕。

不只是因為陸時武力值高,打架時,眼皮都不顫一下。

而是陸時身上,彷彿帶著某種解不開抹不去的陰鬱,層層黑雲一樣,遮蔽天日。

這些,是楚喻以前的人生裡從未接觸過的。

腳步不自覺地慢下來,看著陸時的背影,楚喻發現,對方就像一個吞噬星雲的黑洞,對他有著無限大的吸引力。

讓他戰慄的同時,又剋制不住地想要接近。

“怎麼了。”

見陸時回頭,楚喻才發現,自己走太慢,已經落後了一大段。

連忙幾個快步走到陸時旁邊,楚喻不太好意思,“剛剛發呆去了。”

“嗯。”

跟著陸時,楚喻沒敢問這是要去哪兒。

一路走到上次吃飯那家牛肉館對面,從汽修店的大門進去,再往裡走,最後才停在一處小院子裡。

院子是真的小,亂糟糟地堆著不少輪胎、機油、塑膠水管,還有一些楚喻不認識的裝置。

僅剩下的巴掌大一塊地方,支起了一張方桌。

楚喻看完桌上擺著的熱氣騰騰的火鍋,盤子裡刀工粗糙的菜品,以及坐在桌邊的魏光磊和祝知非,有點懵。

魏光磊和祝知非也挺驚訝。

“小少爺?”

祝知非扶扶眼鏡,又看了眼徑自坐下,拉開一罐冰啤的拉環,自己先喝上了的陸時,摸不清情況。

這什麼和什麼?

陸哥和這小少爺不是不對付嗎?怎麼現在突然把人帶過來了?

魏光磊沒這麼多糾結,他對楚喻印象一直挺好,人現在又是陸時親自帶來的,他踢了張藍色塑膠凳過來,打招呼,“又見面了啊,凳子扔陸哥旁邊可以嗎?”

楚喻還懵著,聽魏光磊問,連忙點頭,“可以的,我坐哪兒都行,謝謝你啊。”

“不謝,多大點兒事兒,叫我石頭就行。”魏光磊又拿出一副碗筷,放到楚喻面前。

祝知非緩過神來了,跟楚喻說話,“真是緣分啊,你今天可有口福了,這火鍋,來歷非同尋常!”

楚喻很捧場,“什麼來歷啊?”

“我們的大廚石頭,連著一星期,天天假裝路過,去街角那家老火鍋店偷師。火鍋底料是他買回來自己炒的,湯底是親自熬的,看看這薄厚不一的土豆片,這藕片,我們大廚親自切的!”

魏光磊踹了祝知非一腳,笑罵,“原地滾蛋!誰他媽薄厚不一?睜眼看清楚,明明這麼均勻!”

作為一個從來沒有自己下過廚的人,楚喻真心實意,“已經非常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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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光磊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抹抹自己的板寸頭,開火,“好了好了,都別嗶嗶了,來,趕緊吃,嚐嚐味道行不行。”

說著,把肉和菜都倒進了鍋裡。

鍋底翻滾,隨霧氣騰起的,還有麻辣的辛香味。

楚喻端著解辣用的豆奶喝了一口,隔著霧氣,偷偷打量陸時。

陸時已經喝完一罐冰啤,又從魏光磊手裡接過一罐,屈起指節,“啪”的一聲,拉開拉環,有細細的白煙冒出來。

他下巴微仰,垂著眼睫,酒液漫過唇齒,吞嚥時,喉結上下移動,有點好看。

楚喻總覺得,學校裡的陸時,跟在青川路的陸時,有很大的差別。

學校裡,陸時似乎把所有的稜角和鋒利,全都藏進了一個打著“高冷學神”標籤的殼子裡。

就像坐在他前面的章月山和李華,課間總會有不少人找他們進行學霸間的討論與交流。

但從來沒人去找陸時討論問題。

偶爾,章月山他們因為一道題的解法吵起來,誰也不服誰,才會把題目給陸時看,讓陸時判定誰對誰錯。

或者,一道題難倒一眾學霸,誰都做不來,就會由章月山當代表,捧著題,去問陸時解法。

楚喻旁觀,估計是因為陸時給人一種疏離感。

反正讓人不太敢接近。

而在青川路的陸時,尖銳的鋒利冰刺支支稜稜,動不動就捶人,根本就沒想過要掩藏骨子裡溢位來的戾氣。

楚喻喝著豆奶也沒什麼味兒,權當潤潤嗓子。

他又想,或許這才是正常的吧?

就像他媽媽需要穿著職業套裝,坐在辦公室裡運籌帷幄,有時也要換上奢華優雅的晚禮服,端起酒杯,與人談笑風生,爾虞我詐。

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生存方式。

或許在青川路,不打架,不使用暴力,不比旁人更兇狠,就會被欺負、活不下來。

魏光磊特意拿了一雙公筷,一個乾淨碗碟,夾了幾塊牛肉,放到楚喻面前,“你吃的好少,快看看祝知非,你再不搶,鍋裡可就沒肉了!”

楚喻不太善於拒絕別人的好意,但他才吸了陸時的血,沒什麼食慾,根本吃不下這麼多肉。

正糾結,旁邊伸過來一隻手,將整碟牛肉都端走了。

魏光磊奇怪,“陸哥,你要牛肉啊,鍋裡還有,我拿漏勺給你撈,這是——”

“多了,他吃不下。”

陸時解釋一句,把牛肉放到了自己面前。

這句話一出來,祝知非直接把豆奶嗆進氣管,側過身,捂著嘴猛咳。

魏光磊手裡公筷都差點兒掉到地上。

“哎,原來這樣,這樣啊,”魏光磊緩過神,朝同樣一臉懵逼的楚喻道,“那、那、反正你想吃什麼,自己夾,我們就不來回客氣了。”

楚喻嚥下嘴裡的一塊拍黃瓜,“嗯,好的。”

一盤盤菜消耗速度非常快,魏光磊穿迷彩背心,露出來的手臂肩背都很壯,胃口自然也大。

讓楚喻驚訝的是,祝知非看起來高高瘦瘦的,戴眼鏡,文氣重,沒想到喝酒吃肉,胃口竟然絲毫不亞於魏光磊。

兩個人風捲殘雲一樣,飛快將葷菜盡數消滅乾淨。

桌子下面放著的一箱拉罐啤酒,也沒了大半。

楚喻不喝酒,就安安靜靜地小口吃水果,聽他們聊天。不過陸時極少開口,大半都是魏光磊和祝知非在說話。

“上次隔壁街新開那家汽修店,不是把我們三個攔了嗎,還想著乾脆把老子打殘了,讓我們家主動搬出青川路。這些個垃圾貨色,欠收拾,打一頓,收拾服帖了,就不敢瞎搞事情了。”

魏光磊一口解決完拉罐裡剩的啤酒,扔開空罐子,“也是幸好陸哥在,不然靠我們兩個,得涼。”

祝知非笑道,“就是,我他媽眼鏡腿差點折了!”他吃完最後一塊羊肉,“石頭,你盯著沒,那家店到底關不關?”

“關,就這個月的事情了。房租欠著交不起,再不挪地方,等著被打出去?”

楚喻插話,“你們說的是……開學報到那天的事嗎?”

祝知非連連點頭,“對對對,就是那天,不是遲到嗎,陸哥硬是被我冠上了見義勇為的光輝頭銜!”

“確實見義勇為,陸哥一個人,拯救了我們兩個辣雞青銅。”

魏光磊吃出一腦門的汗,擦完汗,拿啤酒罐貼著額頭給自己降溫。

他餘光瞥見,楚喻伸手去拿果盤裡的水果,隔太遠,沒夠著,他陸哥順手把整盤水果都端給楚喻了。

整盤水果,放面前。

草,陸哥什麼時候這麼樂於助人、有同學愛了?

楚喻挑了一個圓滾滾的小番茄吃,想起什麼,遲疑著問,“對了,你們說的那個汽修店,是不是叫……恆翔汽修?”

祝知非接話,“對,就是這名字!不過你怎麼知道?”

楚喻先下意識地往陸時看了一眼,嘴裡回答,“我……之前路過過一次,有點印象。”

實際上,他剛剛碰見陸時打架,不經意間注意到,倒地上的人裡,有兩個都穿著同樣的深藍色t恤,上面印著的四個相同的字,就是恆翔汽修。

不過看起來,陸時沒準備說這件事。

楚喻也就安靜吃番茄,沒多話。

吃火鍋時總是很有聊天的氣氛。

魏光磊和祝知非聊開了。

一會兒說起街角那家黑網咖,老闆終於把老機子換下來,放上了新機,一條街的小學生都樂瘋了。

又說接連下雨,不遠處那條青川河漲水,前兩天對面的楊叔撒了次網,不少魚,挨家挨戶都分了兩條。

還吐槽昨晚上打遊戲,開黑,陸時沒參加,魏光磊祝知非兩人雙排,連跪四局。兩人相互推鍋,嫌棄對方嫌棄地不行,互噴。

楚喻捧著豆奶瓶子,聽得興致勃勃。

肉和菜被吃了個乾淨。

祝知非起身,摸摸肚子,“我去對面楊叔那裡討點解膩的茶,順便走兩步消消食,你們誰跟我一起去?”

楚喻響應,“我跟你一起吧。”

他總覺得自己已經是白吃白喝了,不能還穩當坐著不做事。

“行,走走走。”

院子裡剩下陸時和魏光磊兩個。

魏光磊放下又喝空了的啤酒罐,彎腰,從箱子裡把最後一罐拿出來,開啟。

“碰一個?”

陸時捏著啤酒罐,和魏光磊的輕輕碰了一下。

喝了一大口,魏光磊琢磨幾秒,試探性地笑著問,“上次見,你不是還挺討厭這個小少爺的嗎?‘嫌棄’兩個字,都快寫個木牌子掛臉上了。”

陸時喝了一口,放下啤酒罐,沒否認,“嗯。”

魏光磊成績不好,年紀挺小,就開始在家裡的汽修店幫忙,來來往往見過不少人,心思比祝知非複雜一些。

他看出來點兒,陸時對楚喻的態度不太對。

但到底怎麼個不太對,他又說不出來。

再有,就算認識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他也把不住陸時的脾氣性子。

陸時才來青川路時,幾乎天天都打架。

但遠遠近近就那麼些人,哪兒有那麼多架打。

後來看了幾次,他才發現,原本很多架,根本就打不起來,但陸時會故意嘲諷,故意挑釁。有時張嘴說出來的一句話,能戳的人肺管子爆炸,怒的跳腳。

他估摸著,陸時應該是心裡積壓著一股戾氣,想藉此發洩出來。

或許,再沒有途徑發洩,就要承受不住了。

現在,眼看著陸時對楚喻不同於尋常的態度,魏光磊起了擔心。

“陸哥,這個小少爺吧,跟我們不是一類人,就不是同個世界的。一看,就跟那種玻璃罩子裡名貴嬌弱的花兒一樣,被家裡寵著護著,精細伺候著長大。”

他沒有說太多,點到即止。

“我知道。”

又連著喝了兩口酒,魏光磊打量陸時黑沉的眉眼,猶豫半晌,還是問,“陸哥,你也別覺得我多管閒事。我就直接問了,你……對這個小少爺,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是個什麼意思?

陸時手指捏著冰涼浸人的啤酒罐,輕輕晃動,裡面有酒液搖盪的聲響。

他彷彿聽見,恆溫植物園裡,噼啪作響的雨聲中,楚喻緊緊攀著他的背,牙齒咬進肩膀,貪婪吸食他的鮮血時,無意識發出的那一聲滿足嘆息。

靠坐在椅背上,陸時垂眼,漫不經心地把玩那個空啤酒罐。

聲音沾染酒液,多了兩分啞意。

“我想讓他需要我,依賴我,再離不開我。”

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