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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口中飼鬼

從來雲雨最公平,煙火人間施得,崖邊山野也施得。

自古嫌愛也無由,其來也忽忽,其去也匆匆。

山邊崖外,老松橫生,兩軀壓頂。

頭頂上天氣陰沉,空氣悶熱,好像突然就要下起雨來。

兩張面孔離得極近,呼吸可聞。阿慶注意到眼前的墮民少女近看眼睛顯的更大,琥珀色的眸子裡有著不屬於人族的細碎斑點。少年突然覺得,剛剛嗅過的嫩松枝上或許的確有些特殊的香氣。那香氣是什麼,這墮民的唾液嗎?垂眼瞼瞄一眼少女嘴唇。

老松軀幹搖晃,發出嘎吱的響聲。少年心怦怦直跳,恐懼和驚喜並存。阿慶腦海中轉了無數個圈,然後問了一個呆呆傻傻的問題:“你叫什麼名字。”

這墮民少女愣了一下,本來大膽跳下、直勾勾的盯著阿慶臉龐的她此時彷彿突然就用盡了膽量,手掌抓的阿慶肩膀更緊了些。她眼睛裡並沒有失落,只是回答一件平常的事,“我沒有名字。”

少年道:“我叫阿慶。”

少女重複一句:“阿慶。”

阿慶答:“唉。”

阿慶覺得這樣對答有點不聰明,又問:“平時別人怎麼稱呼你的?”

少女道:“其他好多人就都叫我喂,喂不是名字。主人有時會叫我魚簍,魚簍也不是名字。”

阿慶哦一聲,“那怎麼行,魚簍不能做名字嗎?”

阿慶不知道的是,魚簍,在姜楚國當地的方言,尤其墨家所在的國中之國滕郡,有一個極具侮辱性的意味,就如川東國那邊有一個詞叫做“錘子”。只是魚簍兩字,特指女性。

墮民甜甜一笑,“我不需要名字呀。”

阿慶很想撓撓頭,但這會的雙手要抓著樹幹。

墮民少女突然閉上眼睛嗅探,確認後問,“你為什麼和其他人不一樣,不怕我?”

阿慶奇怪,“怕你做什麼?你這麼……”緊接著收住,少年恍然懂得了怕這個字後面真實的意思。

他毫不在意,“你是說嫌惡嗎?我不覺得你有什麼特殊的,墮民又不是妖怪,妖怪與人打交道只會害人。如果說只是長得不一樣,那形貌不同的人多了。我聽說新南饒州那邊發現了許多土人,長得高大但通體黝黑,全身上下只有牙齒是白的,也是力大無窮。鴻蒙洲有人將他們販到各洲來,因為身材高大,被稱為‘昆侖奴’。你要說他們是奴籍,我不也是僕役。有什麼好高人一等。”

阿慶說話還是留了一線,其實奴籍與僕役,身份大不相同。但是少年對墮民和昆侖奴的態度,確實是發乎本心。

那天孫姓行走說,一旦自己邁上長生路,幾十年後再遇到墮民會不會轉變態度、欺辱嘲笑。當時他著實從心中自問了一下,答案是不會。

阿慶大包大攬,“我給你起一個名字好了。嗯,容我想想,以後再告訴你。我阿慶畢竟是讀過書的人。”

少女伸鼻子嗅嗅,確認眼前人似乎沒說謊話,咧嘴也笑。頭上包的粗布,粗舊但乾淨。

阿慶很好奇,指指女孩眉上的纏頭,試探問,“我能不能看看?”

少女怔怔看了阿慶眼睛良久,沒有發現任何捉弄和嫌惡的意思。身為墮民出生的她,打小就在眾人的嫌惡中長大,少女對人的惡意十分敏感與介意。她鬆開一直抓著少年臂膀的手,費力伸到腦後,解開了一直包裹著的粗布。

山風呼嘯,髮絲凌亂。人耳之外,一雙獸耳。如貓如犬。

短短的絨毛,在天光下閃閃發光。

阿慶看的有些失神,不自覺鬆開了一隻手,伸手去摸。比想象中還要薄軟。

少女的眉頭皺起,瞳孔縮緊,彷彿有些慍怒。

片刻後,又放鬆下來,有風吹過,她也俯下身去抓住少年的頭髮,還挺好玩,又抓兩下。

阿慶久不能動彈,想扭扭腰肢又不敢,身體有些部位只覺被壓的發麻。眼前人靠前壓過來,幾乎是趴在阿慶身上,隱約覺得胸前隔著布料有什麼東西在摩挲,軟軟小小,像荷包蛋。

天陰沉的更厲害,開始有極小的雨水打落。也許是不願耽擱青錢運送,夫如宗在與停蟾渡的管事們打過招呼後,有幾名仙師御器上天,在雲層中施展大手段。雲消霧散,陽光撒下,山野間一片氣爽,天地清明。

氣氛為之一變,少女突然知道害羞。像是這會才感覺兩人貼得如此近,起身打落阿慶手掌,將粗布匆匆纏上。

阿慶也慕仙法,

但從來沒這麼討厭過仙術如此高效神奇。

墮民少女踩著少年身體,一躍而上。阿慶剛要阻攔,就是一陣痛呼。又要緊緊抓住樹幹,不敢去捂。

還好還好,還有知覺,還有知覺。

崖上突然又探出頭來,一張緊張的倒著的臉,“踩疼你啦?”

阿慶忙揮手,“沒事沒事。”

那張臉遠去。

阿慶獨留松上,長呼一口氣。本來只是想躲躲清閒。

這叫個什麼事!

又驕傲一笑。以後再告訴名字,就是說以後還會再見面。

不愧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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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事和山下事有時界限並沒有那麼分明。夫如宗出動地牛車隊的這幾天,臨淄城跑出來了好多百姓,並不能接近,都在城頭遠遠圍觀那些被阿慶看厭了的地牛排成長隊,被神仙們護送著,沿官道去往北邊山裡去。

即便都知道城東群山中有一個神仙們用的渡口、臨淄的人們稱之為“大船窩”的,比城北的那個繁忙運河渡口不知道要大多少倍。但東邊群山一直戒嚴,有專門的一批灰袍靖安郎管著出入道路。平日裡臨淄人只能抬頭看天空上飛舟高高來去,裹風排雲,有時飛舟遠去了,天空也能看到一條條被拉拽出來的雲路軌跡。

孩童們來回奔跑,都喊著今日有神仙搬家了。因為委實沒見過那麼多的的巨牛。遠遠望著就有磨盤大,站在身前得有多大,起碼得有大象那麼大吧?

李明藹也想去看,但抽不出時間來,幾次找由頭想跑出去都被領班的識破罵了回去。好容易有個輪班結束跑去城頭,卻什麼也沒瞧見,畢竟車隊不是河水,總歸有個空歇的時候。李明藹在那裡徘徊良久,天變暗才下城頭。

並非猶不死心,只是少年想晚會回小院而已。

當晚開誠佈公的長談之後,李明藹其實還抱有一絲幻想,想著顧客念在自己誠心篤意,最後幡然感動,破格收徒。或者此前的拒絕只是考校,就看自己無望登仙後心態舉動是否還與之前一般無二,但凡有一絲希望,李明藹也想要賭那個可能。

只是僅僅幾天之後,那個俊俏的年輕仙師便突然離去,連個招呼都沒有。

即便依然不願意冒著風險與自己結緣。可是都不能好生的告個別嗎?

那個傍晚,餘暉刺眼,拎著菜籃、倚坐在門檻上痛哭的少年自己也分不清,百般努力仍舊錯失機緣的失落,和十幾日的同食共語、卻被突然毫不在乎扔下的難過,究竟哪個更多一些。

李明藹去過去找阿慶,想要把自己這段時間的遭遇都告訴他一下。只是跑了兩次銀樓的人都說不在,好像是跟著掌櫃的們忙什麼大事去了。

銀樓外,李明藹心情沮喪,有些自嘲。“阿慶啊阿慶,以前我還總嘲笑你撈不著好活計就悶悶不樂,現在看來,我比你出息不到哪裡去。”

從城頭下來去往小院的途中,途經熱鬧的後宰門街,一群孩子吵吵鬧鬧的從身邊跑過去,說是前面甜水井巷子口來了位口技先生,學什麼東西都特別靈,李明藹也跟著去看。

仙法普世後,好些個以往看來驚嘆不已的戲法兒已經不被人當成稀罕事兒,比如吐水噴火、胸口碎大石,臨淄人早都知道了其中門道,無非簡單的噓水喝火法決嘛,武夫的外勁橫練嘛。見多識廣的的老看客們有些親戚在宗門裡修行學會了些淺顯門道,有時自己還能跟著演一演,一般的戲法班子都不敢往臨淄這種大城來,無它,能砸場子的懂行戲法兒票友太多。

反而類似畫糖畫兒、講口技的一些藝人,或者真的很有本事會幻術的彩戲師,能聚攏一大幫看客。人家這真是門手藝,臨淄人不會啊。

今天的小班子只有兩個人,一位口技師和一名俊俏女子,口技師坐在一個大帳子後面,身後點上燈,往青帳子上打出清晰的人與書案影子來。

女子則站在帳外,胸脯鼓鼓囊囊,很是豐滿。手敲帶鈴鐺小鼓,嬌滴滴婉轉轉唱小曲,先唱兩聲耳熟能詳的簡短小段,後面再唱時就全是誇自家這位師傅技法如何生動的詞句了。這叫做圍場曲,在正主開嗓前招徠顧客的,留給李明藹這般本從遠處的聽眾跑來的時間。

人聚攏的差不多時,那名口技師傅從帳子後面走出來,瘦瘦高高,先給眾人行禮。李明藹突然從人群中瞧見了兩次尋不到的阿慶和學堂同窗董綠珠,剛打一個招呼,那名女子打下了定場鼓,阿慶連忙做一個噤聲的手勢。

持鼓女子在帳子外簡單唸白,男子就從帳子內將唸白內提到的內容完整仿現。青帳後面,先只遙遙聽到深巷中犬吠聲,然後一個女子聲音迷迷糊糊醒來,搖動身邊的丈夫,要行房事——

圍觀的漢子們竊竊而笑,小娘子們就嬌羞啐罵。李明藹看見綠珠也滿面通紅,阿慶虛虛捂住了綠珠的耳朵。只有最前排的一群小孩子們,懵懂不知道這些大人們為什麼可樂。

那帳外娘子刻意等鬧勁兒過了,才繼續唸白。帳子後面的“丈夫”起先還不情願,被女子連擰好幾下,然後就有喘息聲,床有嘎嘎聲,次第漸進。口技先生的確功力了得,惟妙惟肖。這時候圍觀的眾人反而個個屏息噤聲,伸頸細聽,並不打斷。等嘎嘎聲消失,眾人松一口氣方要說話,又有小鼠吱吱爬行的聲音打落一個燈臺,燈臺掉落的金屬撞擊聲,一陣焦灼火聲響起。兩夫婦和一個小娃娃驚醒過來,哇哇大哭。又有一個大點的少年聲驚叫起來。火聲不停,突然一個鄰人老頭聲嘶力竭喊一聲“走水啦!救火呀!”甚至一個老婦人抖抖嗦嗦聲音“這可怎麼辦呦!”

兩夫婦哭喊,巷中眾犬吠叫,火勢更大,有房屋倒塌聲,劇烈如雷,現場都有如地動。

前排的看客臉都發白,下意識就想跑掉,方才還一臉懵懂的孩童們嚇得哇哇躲閃。李明藹看著青帳上面口技師傅張牙舞爪的影子,也只覺得心裡發虛,趕緊後退一步。突然那女子咚的一聲敲鼓,眾人好像恍然醒過來,青帳徐徐掉落,露出後面的技師,燈火晃晃,高瘦技師兩手空空,桌案上僅有一摺扇而已。

眾人靜默片刻,轉而叫好掌聲雷動。口技師傅從桌後走到人前挨個拱手,持鼓女子端一個籮筐跟在後面,收斂賞錢。李明藹回過神來,低頭貓腰躲在人後,去找阿慶和綠珠。

看客們也散去極快,歡呼聲是真響,賞錢者卻寥寥。圍觀人群中一位老人邊拄杖離開邊搖頭:“好是好,太嚇人了,不能給錢。”

轉了兩圈的女子看籮筐裡的銀兩皺眉,高瘦技師原地垂頭嘆氣,“這世道,真難呦——”

綠珠方才聽到精彩處,把阿慶虛虛捂著的手掰開個縫隙認真聽了。剛剛聽過後還想走上去遞錢,早就被阿慶拉著手跑到了街邊角落。

李明藹見到阿慶有點開心,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麼。綠珠也在,有些話更說不出口。

阿慶道:“趕明兒了等我得閒,我給掌櫃的告個假,回咱的院子裡,找你喝酒。”

是咱的院子,不是你的院子。兩名少年依然把那幢小院當做真正的歸處。阿慶又附耳神秘一笑,“那件大事,也算有點進展。”

李明藹睜大眼睛,又驚喜又沮喪,兩個少年郎,辛苦踏上修行路,就是為了未來能夠做該做的事。自己剛剛錯失了最有可能的機緣,阿慶卻又一次走在了頭裡。

少女董綠珠眼珠一亮,在一旁躍躍欲試:“喝酒啊?嗯嗯嗯嗯,我同意。”

阿慶與李明藹互視一眼,見李明藹點頭,只好道:“綠珠也去。”

一旁一個聲音傳過來,“好哇!揹著本大爺在這裡組酒局。旁的事我可以不參與,喝酒這事,我是行家。算我一個。”

三人齊扭頭,巧了,那天在雨中抱頭奔跑的裴家大少爺裴文虎,帶著兩個隨從,應該是被口技表演吸引,急匆匆趕跑來卻趕了個晚集,此刻又相逢。

三人沉默無語,五味雜陳。

裴文虎大喇喇扭頭,對身後兩個家中護衛命令道,“去,你倆到街那頭等著,距我五十步,我不招呼不準靠近。”

一直盯著護衛走遠,裴文虎回過頭來,冷不丁的喊一聲:“汪。”

董綠珠撲哧笑出聲,阿慶扶額,“行吧行吧,算你一個。”

幾個少年,相約了三日後城西小院那個莫名其妙變成四個人的酒局。又說了一會話,才紛紛散去。裴文虎叫來五十步外的兩名隨從,說要護送董綠珠姐姐一道回家,已經入夜,道上人雜,他裴文虎要負責同窗安全。不論董綠珠怎麼拒絕都不管用。

言罷還看一眼李明藹與阿慶,那意思是“你們不行吧?”

阿慶拱拱手,裴少爺義薄雲天。

幾人都已經離開,李明藹直到最後也沒有與阿慶說出家中與顧客的事。既然已然錯過,那就過去吧。

然後,轉過身。在馬路對面,見一人白衣飄飄,倚門而笑。

(後面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