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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又紅又專

“黃大娘, 沒您這樣兒的,大蛋才不過六歲的孩子,咋也能叫反動派?”

“是啊,他還不過是個孩子,您這大帽子可亂扣不得。”

“咱們基地可不時興外頭那一套,基地裡可都是好人,就沒人把這老太太攔著,不準她進來?”

隨著人一多, 麵皮薄,又害羞的聶衛民愈發的臉紅脖子粗,狠命的就朝著孫多餘撞了過去。

陳麗娜一把就把這孩子給撈住了。

“行了,帶著二蛋快回家去,這事兒, 我來解決。”她安撫孩子說。

第一次打完人的聶衛民也不知是個啥心情, 臉上又紅又燙, 一頭撞進陳麗娜的懷裡就哭開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反動派。”

“我知道你不是反動派,我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在法律上, 有一條叫作正當防衛,就是說別人打了你,你再還手就沒有過錯,你這是正當防衛。”陳麗娜說著,就把這孩子給推到身後了。

聶衛民還不肯走:“我, 我在後面看著你。”

“家裡到處是火,三蛋兒還小,不懂事,萬一抓了火怎麼辦,快回去。”她說。

聶衛民一想弟弟,這才回頭跑了。

黃花菜一見陳麗娜,那可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啊:“你個騷貨,你莫以為俺不知道,你就是個臭老九,為了躲革命,才跑到基地來的,我今天就要打倒你這個臭老九。”

“臭,臭老九。”孫多餘張嘴了,原來是個結巴。

“你給俺閉嘴。大家夥兒聽我說,這個姓陳的騷貨可是有目的,她一個大學生跑到邊疆來,你們就說她能沒問題嗎,啊?她就是在老家給鬥的過不下去了才來的我告訴你們,你們基地招攬了她,就是風險,是毒瘤,這個毒瘤必須去除,否則,你們基地早晚關門。”

石油基地當然有很多高知,但是,能到這兒來工作的,那政審都是一遍又一遍的核,說白了,必須得是寒門,還必須得是貴子,才能拿一個月一百塊以上的工資。

否則的話,任你再高的知識文憑,一樣得去勞動,一樣得去住牛棚。

只聽臭老九幾個字,所有的家屬全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尤其是,陳麗娜目前還開著基地唯一一輛小轎車呢,那小轎車,連王總工都沒得開。

陳麗娜心說,好嘛,難怪她敢來,原來是掐住我的命門了?

她直接就來了句:“你放屁,我們家三代貧民,一顆紅心,紅的不能再紅。”

這話倒沒說錯,除了□□父是個秀才,陳家真的三代赤貧,在老太爺去年被扒拉出來之前,她的成分沒有任何問題的。

“喲呵,你敢把你的檔案拿出來給俺看看嗎?”黃花菜之所以咬定陳麗娜是個臭老九,是她讓在礦區人事上的二女婿王富生打聽來的。

但是,像人事檔案這種東西,那屬於絕秘檔案。

再說了,聶博釗家屬的檔案,那在王總工的保險櫃裡鎖著呢,又豈是黃花菜能調出來的。

所以,黃花菜就只有激將法,先潑髒水再激將,陳麗娜拿不出檔案,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她就贏了。

但陳麗娜已經經歷過一回這個年代,又豈是好糊弄的。

她說:“我的檔案我也不怕告訴任何人。我,陳麗娜,五零年生,父親,小學教師,祖父,貧民,至於我自己,從小又紅又專,上小學的時候還給紅巖省的三八紅旗手獻過花,至於上了初中,我就更優秀了,每一次學校彙報演出,《紅燈記》我就是李鐵梅,《白毛女》我就是喜兒,沒有哪一個學期,哪一個學年我沒有拿過獎狀,我家糊牆不用別的,就用我的獎狀。”

這倒是實話,陳麗娜的性子,什麼都要爭第一,尤其當時中蘇友好,她又會俄語,小時候簡直不要太風光。

有什麼活動,代表學生獻花的永遠是她。

黃花菜才不相信了:“你放屁,你有膽就把你的檔案拿出來給大家看,沒膽你就是吹牛。”

“老太太,你無權看我的檔案,真要看,找王總工,找阿書記去。我得告訴你,組織才有權力檢視一個人的檔案,你是誰啊你就查我檔案?”

黃花菜是基地一大禍害,說實話,阿書記和王總工只會保她,不會向著黃花菜。

從聶博釗把她的檔案從紅巖省城調過來的那天,陳麗娜就知道,基地的領導在保自己,因為如今檔案就在基地鎖著呢。

黃花菜和她的兒子孫大寶,最擅長的就是藉著革命的名義,藉著成分鬧事,而對付這種人,那就是誰橫誰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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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又紅又專,我比的心比你的更紅,更敬愛領袖更敬愛共和國,看誰更有理?

而且,她的戶口是大學集體戶,早從齊思鄉遷出去了,老太太要往齊思鄉查她,呵,那還不是得撲個一場空?

潑髒水不行咋辦,還可以撒潑啊。

黃花菜從地上爬了起來,見陳麗娜要走,直接就躺到了她面前:“你教壞了我的大外孫子,還教他撞人,我要你賠償我的損失,你看看我這衣裳,哎喲我還頭疼,腦瓤子疼,我要你賠我的醫藥費。”

孫多餘結結巴巴的,也說:“雞,雞蛋,帶,帶魚,補,補身體。”

“喲,孩子拿哭嚇人,老人裝死嚇人,要賠錢是吧,要清油雞蛋是吧?”

回頭見狗蛋媽端著一筐的煤灰,裡面還有火星子了,陳麗娜轉身端過來,作勢就要潑:“好嘛,孩子不小心碰了一下也叫打。橫豎都是要賠錢,不如我再添點兒?”

“小陳同志,你可不能再這樣啦。”大家一看,直接要瘋了。

到底橫的怕愣的,黃花菜麻溜兒的爬起來,躲了。

“小陳,行了,你也佔足理兒了,要知道,撫卹款,福利,那可全是人孫工的,就算人孫工死了,倆家還是親戚,你象徵性的撫卹一下吧,黃大媽可是一手把孫工供著上大學的。”有人來和稀泥了,還拉出孫轉男來打親情牌。

“那你們把王總工和高區長叫來,隨便他們那一個都行,他們說給,我就給。”陳麗娜端著一筐子的煤灰,一幅誰再敢吵就潑誰的橫樣兒。

於是就有好事者一馬當先,就跑到辦公大樓去找人了。

孫多餘嗅著味兒了,家家戶戶都有帶魚,北方嘛,雖然說白楊河裡也有魚,可是冰封八百年了都,大家聞著帶魚的味兒就新鮮:“還,還要帶魚。”

黃花菜還說:“要知道,俺二閨女嫁在礦區,俺三閨女的女婿可是木蘭農場的場長,俺們家大白饃吃不完了喂鳥兒,俺就不稀罕你這些東西,俺爭的,可是俺們家轉男在這基地的地位,她雖死猶榮。”

再是英雄的母親,天天掛嘴皮子上也就不稀罕了呀,大家看著黃花菜,臉都簌簌兒的。

王總工也去了2號油井,倒是礦區的高區長為了成立醫院和學校,正在這兒駐地辦公。

黃花菜一看高書記來了,愈發了不得,大寒冬天兒的,躺地上就不肯起來了:“高區長,你可看看吧,這個臭老九她教壞了我家大外孫子,害我家乖的跟綿貓似的孩子,如今都會打人了都,這臭老九她思想不健康,態度不端正,行動更是大大的有問題。”

孫多餘大概也想躺,但要躺的時候高區長已經來了,就不好躺了嘛。

這位高區長高豐,其實陳麗娜將來會認識他。

因為,他將來會到很高的職位上不說,而且,從71年開始摘帽子行動,他所管理的轄區,黑五類摘帽子是摘的最多,也最快的。

一個企業,或者說一個地區的發展,跟人是分不開的。

烏瑪依真正能成沙漠明珠,跟這些領導人們的胸懷和眼界當然也分不開。

黃花菜這樣的潑婦,也就跟陳麗娜耍耍潑,真到了領導面前,講究的那是一個證據,所以,陳麗娜直接就把證據給了高區長:“領導,我是聶工的家屬,以不影響聶工的科研和工作為第一任務,剩下的事情,您看著辦吧,不過,我得給您看樣東西。”

一本牛皮紙的八開筆記本,上面寫著大大的日記二字。

高區長接過來,因為看上面寫著孫轉男幾個字,也不敢多看,直接翻到陳麗娜夾了書籤的那頁,略翻了翻,直接就說:“行了行了,孫工母親,你的事兒我來解決,走,我派輛大卡車,開車送您回家,好不好?”

“那個臭老九,她得賠我錢,賠我帶魚。”

刷的一下,一簍子煤灰就倒過來了,倒是嚇了高區長一跳。

聶工這家屬,不是說是基地的阿瓦爾古麗嗎,這簡直是,潑婦啊這是。

“老太太,你要再敢叫我臭老九,汙衊我的名聲,我殺你全家。”陳麗娜一聲吼,居然嚇的老太太真的不敢說話了,煤灰,白挨了。

陳麗娜倒不為別的而自信,基地這些領導們,別的或者在意,都是高知,天生酸臭,說是臭老九,倒是有點志通道合的樣子,所以她才敢耍潑。

這可苦了高區長,他不比王總工脾氣爆燥,也不像阿書記苦大仇深,耐著性子的,還得安撫黃花菜。

“帶魚我那兒還有,我自己隻身來到基地,吃不了,我的送給您成嗎?”

黃花菜還沒明白過來咋回事兒了,拍著兩隻手,又跟高區長訴著苦,又形容著聶衛民有多壞,總之,跟領導談心嘛,領導不停點頭,表示可以理解,臨走的時候還握她的手,送了她幾條袋魚,一筐雞蛋,黃花菜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兒了,但自覺領導一定會嚴肅處理陳麗娜,自己還能得到撫恤金,心滿意足的就走了。

誰知高區長揮手目送著黃花菜走了,叫人找來治安隊長秦勝,語重心腸的說:“秦隊長,從現在開始,咱們的安保得再提高,外來人員,必須有家屬來接,否則不能放進基地,尤其是這老太太,你們可不能再放進來了。”

秦勝一臉納悶兒:“為啥?”

“他們家的家務事兒,但是,這老太太,和他家那幾個閨女,尤其是礦區人事科主任的妻子孫愛男,只要聶工和他家屬不答應,絕不能叫他們進基地。”

秦勝一頭霧水,但也掏出自己的小本子來,認真的就把幾個人頭給記下了。

生來第一次跟人打架的聶衛民這會兒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了。

二蛋可真是沒心沒肺,正在非常非常小心的吃魚:“哥,來嘛,來吃魚嘛,可好吃了。”

聶衛民手都還在抖,但更傷心的是,他那麼漂亮的,潔白的海軍服破了,還不是別的地方,是前胸。

就好比狗蛋兒摔破了膝蓋,從那以後軍裝就不好看了一樣,他的從今往後,也不好看了。

孩子聞著帶魚的味兒倒是挺香的,二蛋一口白米飯,一口帶魚,尤其是今天,小陳發了好久的綠豆芽菜也長成了,清炒了一盤子,只看二蛋吃的就可美了。

可聶衛民傷心著呢,看一眼自己的衣服,簡直,人生無望了啊。

吃完飯,又洗了碗,陳麗娜故意說:“小聶同志,把髒水給我提著倒了去。”

好嘛,平常總要談條件的他,今天傷心的連條件都不談了,提著桶子,連棉衣都沒穿就出門了。

給他盛了一碗白米飯,撿了兩塊剝了刺,嗯,整齊的魚肉塊,陳麗娜問:“你吃不吃?”

聶衛民搖頭,一臉慫相:“不吃。”

“是為衣服破了,還是為打了人?”

……

“就為衣服?我會給你補好的呀。”

“打人也不對,我媽說了,小孩子只能聽話,不能打人。”

陳麗娜把那件海軍服攤到了縫紉機上,左右看了看,破的地方要補補也行,但她突然一想,另裁了塊布,一折,補好面子之後,就給縫在上面了。

好吧,聶衛民肯吃飯了。

天啦,陳麗娜心說,男孩也有這麼愛臭美的嗎?

不過沒辦法,誰叫人家是基地第一大帥哥呢,圓圓的腦袋並不算大,鼻樑跟他爸的一樣挺,不過沒有他爸那種歐美人似的風韻,是個薄皮細面,兩隻眼睛哭的淚濛濛的,刨著碗飯,又欠揍,又可愛。

“往後要是還有人打你,你敢還手不?”縫紉機咯吱咯吱響著,二蛋在陳麗娜的誘哄下,正在給三蛋兒餵飯,倆人當然是在造飯玩兒,陳麗娜就打算跟繼子談談心。

聶衛民想了想,眼神中閃過一絲狡黠,隨即很乖的說:“不還手。”

“要還。比如說劉小剛,狗蛋兒他們打你,打一拳,你拳頭不夠硬,也一定要把手還回去,只要你還一次手,他們往後保證不敢再打你。”

“要人家家長找來怎麼辦?”

“我會告訴他們,我兒子打了人,只要不是他先出的手,我全權負責醫藥費。”

“有你真好。”聶衛民刨著碗白白的大米飯,不小心咬進去一塊自己從來不愛吃的帶魚,嚼了幾下,居然出乎意料的香。

“咳,咳咳!”好吧,他爹說了不回來的,都快半夜了,居然回來了。

聶衛民一聽,耗子似的,端著碗就跑廚房去了。

“還有飯嗎?”

“沒有,你不是今天要在油井上吃大鍋飯嗎,怎麼又回來了?”陳麗娜說著,就把衣服給聶衛民了,鄭重其事的說:“咱們說打架,只是孩子之間的玩鬧,別人打你,你肯定得還手。但是,為人,打架可不是最重要的,我給你縫了個筆袋,是用來裝筆的,明年起,你就是小學生了,小聶同志,我希望你用筆袋的時間,比出拳頭的時間更多。”

漂亮的小筆袋,正好可以插一支鋼筆。

聶博釗把自己衣袋裡的鋼筆拿出來往裡面一插,呵,剛剛好。

彎下腰,爸爸說:“小夥子,爸九歲才讀書,第一年連跳三級,你作不到也沒關係,但一定不能給爸丟人,這支派克筆,還是全國先進工作者表彰大會的時候,總/理親手贈予的,爸現在把它給你,你得保護好它。”

到了睡覺的時候,聶衛民還捨不得摘那只筆呢。

畢竟那是爸爸最珍貴的鋼筆了,他每天寫稿全靠它,而基地大多數人對於爸爸的尊重,全來自於那支派克鋼筆。

說沒飯,但等仨孩子睡了,陳麗娜還是給他端了一碗熱騰騰的米飯出來:“今天才發的帶魚,我們一人吃了兩塊,你也可以吃兩塊,快吃吧。”

聶博釗是真不想吃井下的窩窩頭,但現在困難年代嘛,在井下,大家都是燴一鍋大白菜,一人一個大窩頭,他餓的前心貼後背,就跑回來找飯吃了。

果不其然,家裡還是備著飯的嘛。

“你怎麼能教孩子打人呢,我一直說,咱們要文鬥不要武鬥,見了打架的場子避開就是了,好傢伙,你居然還敢說全權負責醫藥費,我看你是真想把我兒子慣成兩個黑社會。”聶博釗邊吃邊說。

陳麗娜對此,可持有不同的看法:“捱打,或者打人,身為小孩子,就難免要經歷。你兒子總捱打,又是個自尊心特別強的孩子,你要老壓制著他,早晚有一天他得暴發,說不定打人打上癮了,就誤入岐途了。但是,他只要還手,別的孩子就不敢再輕易打他,這才是真正給他豎立自尊心。再說了,孩子之間打架,贏了就挺好,要是我兒子贏了,我樂得賠別人醫藥費。”

“是你兒子?”聶博釗筷子一頓,笑問。

陳麗娜撇了撇嘴:“我是說萬一我有兒子的話。”

聶博釗莞爾一笑,低頭去刨飯了。

今天小公主很熱情嘛,等他吃完了飯,見他在小臥室裡開啟檯燈,立刻就給他衝了杯黑咖啡端上來了。

搪瓷缸子裡還冒著白煙,聶博釗才端過缸子,就見小陳同志居然轉到身後,給他捶起背來了。

“累壞了吧,我給你捶捶?”

“不敢勞公主大駕,臣誠惶誠恐。”聶博釗是真害怕:“不過小陳同志,你今天不會是幹了什麼壞事兒,才會如此討好我吧,我咋覺得這麼害怕呢?”

燈下,這自稱是小公主的大姑娘羞澀一笑,嚇的聶博釗毛髮豎立:“還真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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