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如何風風雨雨, 困在永安宮的甄珠和狗兒都無從知曉。
天氣日漸炎熱,狗兒身上的狗皮也謝了幕, 換成胡亂纏在身上的一塊花布,也不知宮侍從哪裡翻出來的, 料子是皇宮裡少見的粗糙, 花樣又老土, 紅紅綠綠的顏色簡直辣眼睛,纏在狗兒身上, 更是暴殄天物, 糟蹋美人。
甄珠尋了一處樹蔭,支起畫架,漫無目的又專心致志地在畫質上塗抹著, 塗的不是人物也不是風景,而更像是不明意義的信手塗鴉,一團團濃重的色塊在紙上暈染開, 一層又一層, 甚至浸透了畫紙,顏色透到後面的畫架上。
她專心地塗著, 從拿起畫筆便再也沒有抬頭往別處看一眼,狗兒偎在她腳邊,靜靜地臥了一會兒, 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跑開了,甄珠也沒察覺。
直到將調色盤裡靛藍的顏色用完,甄珠才從專心的境界中抽出, 目光看向遠方,然後很快便看到到狗兒的身影。
遠處,狗兒仍舊像往常一樣,在花叢草地裡騰挪往返,時不時被宮侍驅趕,或者追著宮侍做出發瘋的模樣,將宮侍們嚇得氣急敗壞。
熟悉了以後,許多原本看似平常的事情,就能看出一些表面以外的東西了。
甄珠看著狗兒豹子一般猛然向前躍出的矯健身影,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面時。
並非光明正大的第一次見面,而是那次狼狽、匆忙、於狗洞中眼神突然交匯的初見。
長著那樣一雙明亮漆黑的眸子,卻像野獸一樣四肢著地奔跑,矯健的身形和速度也不似人類,瞬間便將朝著狗洞走來的宮侍們引到別處,解除了她的危機。
一個長久困於深宮,沒有任何人能夠交流,能夠信任,放棄為人的尊嚴,日復一日地裝瘋賣傻,連再開口說人話都已經生澀的人,卻還能在那一瞬間,冷靜又理智地做出當時情況下最佳的選擇。
而且……甄珠看向那可笑的花布之下的身軀。
狗兒看著瘦弱,但每天夜裡相擁,甄珠知道他的身體多麼矯健有力,他雖然瘦,卻是勁瘦,渾身沒有一絲贅肉,皮肉微微堅硬又有彈性,緊緊地貼合在骨架上,就像草原上的花豹,看上去窄瘦的身條,卻蘊含著十分可怖的力量。
他的身體狀況,比絕大多數人都要好,甚至可以與那些習武之人媲美。
而這樣的身體,除了先天條件,更多卻還是因為他每天都像狗一樣在花園裡奔跑,無論是傻乎乎地撲蝴蝶追蜜蜂,還是被宮侍追打,抑或裝瘋恐嚇宮侍,他總是在奔跑。
如果只是為了裝瘋賣傻,完全不必這麼辛苦。
這樣的處境之下,卻還能保持清醒的認知、強健的體魄,這樣的心理素質不可為不強大,而自制力和隱忍程度更是普通人難以企及。
是什麼支撐著他一直走下來的?
僅僅是對生的渴望麼?
就像懸崖上石縫里長出的松柏,哪怕條件再怎麼貧瘠,也頑強地生長著。
然而崖上松柏條件再如何艱辛,它們卻長出了漂亮的模樣,根雖扎在岩石中,樹冠卻仍沐浴著陽光。
可如今他的人生,卻只有岩石,看不出一絲陽光照進來的跡象。
甚至如今,連立身的岩石,似乎都要被摧毀。
甄珠望向殿門處來回巡邏的護衛。
她不知道最近外面又發生了什麼事,但她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
不說永安宮越發森嚴的守衛,便是宮侍們的目光,也愈發奇怪。
他們看著狗兒的目光,帶著些許同情,些許憐憫,還有更多的幸災樂禍,彷彿在等待著什麼一樣。
等待著什麼呢?
太后想要稱帝,那麼她就必須把所有阻礙她登基的人一一剷除,比如崔相,比如皇族擁躉,比如——如今最有稱帝資格的狗兒。
哪怕狗兒只是一個“瘋子”。
甄珠不覺緊緊地握住了手中的筆,握地指節都泛白。
***
狗兒一個轉身,矯健的身影再次將身後的宮侍甩下,雙腳激起的灰塵揚了宮侍一臉,氣得他們頓時破口大罵,有的還撿了石子砸他。
他全然不顧,一次又一次地往返奔跑,直到把宮侍們累地氣喘吁吁,也懶得追他了,罵一頓出氣後便找了地兒休息,只偶爾瞥一眼他的動向。
反正在這永安宮裡,外頭還有護衛,他還能跑出去不成?
宮侍們心安理得地偷懶了。
狗兒回頭看了一眼。
然後又毫無意義胡亂地跑了幾個地方,才狀似無意地跑到狗洞處。
他的身體迅速掠過,只是經過狗洞之後,右手卻抓緊了。
***
聽到那富有節奏的奔跑聲,甄珠從思緒中回神,看到狗兒跑過來,眼睛朝她眨了以下。
這是想回房的訊號。
她站起身,似乎很是敗興地將畫筆一扔:“不畫了!”
說罷,便轉身往正殿走去。
狗兒緊隨其後。
待他們走了,剛剛被狗兒折騰地一腦門兒汗的宮侍撇撇嘴。
“就折騰吧,左右折騰不了幾天了!”
高家的男人都快死光了,下一個,可不就輪到他高琰了?
***
回了房,狗兒照例先去洗掉一身塵土,甄珠自個兒先進了臥室,也沒心思看書或做別的,索性趴在床上,臉埋進被子裡,有些煩躁地滾來滾去,等著狗兒出來。
只是這次好似等地比平日久了一些,好一會兒,才聽到腳步聲響起。
甄珠扭了頭,正想從被子裡掙扎起來,腦袋便被一雙手按住了。
旋即,整個身子都被少年籠罩,少年的剛沐浴過,還帶著點溼氣的胸膛,隔著薄薄一層褻衣,裹在了她背後,將她整個人納入他懷裡。
“狗兒?”她在被子裡悶哼一聲。
“嗯。”他的聲音從鼻間逸出,聲音似乎隔了一層膜,有些悶悶的。
頂著一頭微溼長髮的腦袋鑽進她脖頸間,溼潤的發刺激地她脖頸涼涼的,旋即那涼便又被癢代替,因為少年的唇已經落了下來,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她頸間,
急雨一般落下,細密卻又溫柔,從脖頸到耳垂,無一寸肌膚不被妥帖地照顧著。
然而甄珠卻並未感覺到少年的慾望。
他只是單純的親吻,像小動物皮毛緊挨著取暖,像鳥兒碰喙表達親密,像沒有安全感的孩子,只是用吻來確認對方和自己的存在。
甄珠有些費力地翻過身,終於看到伏在自己身上的少年的模樣。
剛剛沐浴過的少年皮膚白透如瓷,眼白分明,瞳仁漆黑,彷彿白水晶裡落了烏木,裡頭滿滿的都是她的倒影。
“狗兒。”她輕聲叫著,雙手抱住他的背脊,像哄孩子一樣輕輕拍了拍,“別怕,我在。”
少年眼睫微微顫動,在眼瞼上投下淡淡的剪影。
“嗯。”
“我也在。”
他點頭,最後一吻,落在了她柔軟的唇上。
***
當死亡如有實質般一步步迫近時,人要麼被逼瘋,要麼更加冷靜。
狗兒是後者。
暮色降臨時,他坐在窗前,空無一物的雙手虛握著,彷彿裡面有什麼東西一般。
左手是向前,前方可能是萬丈懸崖,邁出去便立時殞命;也可能是山中險道,走過去便逃出生天。
右手是原地不動,不用擔心邁出去落入懸崖,頭頂卻時刻懸掛著一柄利劍。
怎樣選,其實根本不用猶豫。
狗兒握緊了左手。
他起身,進到內室,便看到還在昏睡的甄珠,臉頰半埋進被褥,鮮紅的被褥映地她的臉頰更加白皙,上面還殘留有薄薄的一層紅暈,像紅色火光透過白玉映出來,溫暖又有些灼目。
他伸手,輕撫上她的臉頰。
甄珠眼皮微動。
然後徐徐地,眼皮慢慢張開,露出還帶著睡意的雙眼,接連眨了幾次,才看清眼前人的身影,然後唇角微彎,唇間咕噥出他的名字,聲音輕軟地像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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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珠。”狗兒低下頭,抱著她的腦袋,額頭抵著她的額頭,輕輕磨蹭著。
“等我。”
他的聲音,同樣輕如鴻羽。
***
甄珠沒想到這一天那麼快來臨。
“太后有旨,宣安王覲見!”宮人尖利的聲音在向來安靜的永安宮響起,顯得格外刺耳,彷彿鐵器在石板上摩擦,讓人恨不得立即捂上耳朵。
但更想讓人捂上耳朵的,還是話裡的內容。
“安王殿下不要磨蹭了,速速跟咱家過去吧!“宮人一臉笑眯眯地看著狗兒,身旁兩個太監眼看就要上前拉他。
甄珠一步邁上前,站到了狗兒身邊。
“公公,太后沒有宣我覲見麼?“
那宮人挑了挑眉,“喲,這個倒還真沒有!”
甄珠笑笑,伸手撥弄著狗兒身上披著的花布,“公公,讓我也跟著吧,到了地方,太后若不想見我,我便等著就是了。”
宮人眉頭揚地更高,上下看著她,最後,卻還是勾著唇:“既然姑娘想去,那咱家也不攔著。”
甄珠微笑,抓緊了手中的花布。
兩人說話期間,在甄珠說要跟去時,狗兒的身形微動,然而旋即便又恢復平靜。
於是,兩人一起,跟著宮人走向太后寢殿。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正是往常太后處理了一天政務後開始閒暇的時光,以前她找甄珠畫像,便多在這個時間。
但這次,她找的不是甄珠,而是狗兒。
單獨找狗兒能做什麼呢?
淡淡的夜色裡。甄珠愈發抓緊了身旁狗兒身上的花布。
狗兒就在她身旁,身上披著那可笑的花布,因為宮人根本沒有給他時間收拾,於是他便這樣跑了出來,在皇宮御道上,四肢著地,像一條真正的狗一樣,蹦蹦跳跳著前進,時而看到路旁的蝴蝶還躍躍欲試地想去撲,看上去若不是甄珠拉著,恐怕就真的要去撲了。
一路上,除了狗兒蹦蹦跳跳的聲音,其餘人都是靜默的,一直走到一片樹影幢幢,花木茂盛的花園。
甄珠陡然感覺手中有什麼東西掙脫了。
她愣了下一下,隨即耳邊響起宮人刺耳的尖叫:“那小畜生跑了!”
她愣愣地向著宮人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裡只看到一道殘影。
花豹一般,矯健而迅速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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