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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金珠

“相爺當斷則斷, 神機妙算, 真乃神人也!”

“計賊伏誅,真是大快人心哪。”

下朝後, 方朝清謝絕了崔相一同回去相府的邀請,連隨從也未帶,一個人慢慢從皇宮走了出來。他沒有走去往相府的路,也沒有走去往京城方家的路,事實上,他根本沒有任何目的, 只是不停地向前走著,漫無目的,隨波逐流, 如此穿到數條街道後, 不知不覺, 竟走到那日的小院前。

耳中聽到“計都”和“崔相”的字眼,他猛地停了下來,一抬頭,便看到那日的小院。

小院大門已經貼上了封條,然而透過門縫, 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見庭中洇洇未幹的血跡, 瑰麗如晚霞般浸透了正房前的臺階和庭中的石板。

來往行人熙攘, 走到這裡總是停上一停,指著那被封的院門低聲議論嘀咕,稱頌崔相的英明果決, 讚揚崔相之女的機敏無畏,感慨計都伏誅的大快人心……一個個說得活靈活現,彷彿當時皆在現場一般。

方朝清聽著人群所言,恍惚中彷彿又回到那天,他和甄珠匆匆趕來,卻只來得及看到那漫天箭矢傾落如雨,箭雨過後,一切便已經塵埃落定。

“對了,不是說那計都是來救人的?計都死了,救的那人哪?”有人忽然問道。

方朝清呼吸猛然一屏,邁開腳步,轉身便要離去。

然而,剛轉過身,卻又停下了腳步。

前方不過十米處,身著素衣,身形略顯纖細的女子靜靜地望著他,不知道已經在那裡站了多久。

見他看過來,她微微一笑,叫道:“方老闆。”

“聽說你已經下朝了,我在客棧一直等不到你,便擅自來找你了。”她微微低下了頭,“抱歉。”

方朝清喉頭一哽,走上前,“該說抱歉的是我,抱歉,讓你等急了……”約好了下朝後便匯合告訴她訊息,卻因為自己的軟弱不敢面對而遲遲不去見她,她一定是太心急了,才出來找他的吧。

甄珠抬起頭,臉上的笑已經褪去,像是已經預知了結果般的平靜地看著他:“先找個地方說話吧。”

***

隨意找了一家茶樓的雅間,沒有隨從下僕,小二上了茶點後退下,兩人相對而坐,剛煮好的茶水在兩人之間升騰起朦朧的白霧,映地對面的人面孔有些模糊,方朝清摩挲著茶杯,還未想好措辭怎樣開口,對面甄珠已經先開口了:

“今天廷議的結果,很不如人意吧……”

她並沒有看他,而是微微低著頭,聲音也很平靜的樣子。

但方朝清聽出了裡面的疲倦和絕望。

他握緊了茶杯,滾燙的茶水透過瓷杯傳出的熱度燙地他手心有些痛,然而他沒有放手,反而更加握緊了,然後輕輕”嗯“了一聲。

甄珠抬起頭,微微後仰,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雖然早就猜到,也做出了平靜的樣子,但真正聽到確切的回答,還是忍不住失望啊。

她閉上眼,眼前彷彿又浮現出那天看到的場景。

她到的晚,到時,第一支箭就已經射下了,倉促之間,她只看到計都身前擋著兩個人,一個是崔珍娘,一個,則是阿朗。

後來回憶起似乎很漫長,然而實際上那就只是一瞬間。

一瞬間,崔珍娘用藏在袖中的小刀扎向計都的手臂,一瞬間,崔珍娘掙脫計都,一瞬間,計都沒有繼續去抓崔珍娘,而是——

選擇轉身,用自己的後背擋那一支箭,以及之後的無數支箭。

第一支箭落下時,方朝清便捂住了她的眼,然而她撥開了,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那無數箭矢射向的地方。

然後便看到那個曾經在她眼中如山嶽一般強大恐怖,卻也如山嶽一般巍峨不倒的男人轟然倒下。

一支又一支的箭射向了他,頭顱、脖頸、後背、雙腿……血花不斷噴濺,染紅了他的衣裳,也將他身下的一片地面全部染紅,甚至噴濺了一些到已經被拉離他的崔珍娘身上。

甄珠從不知道,一個人竟能流那麼多血。

身後所有的位置都插上了箭矢,起初因為痛楚,他的身體還掙扎抖動了幾下,然而一輪箭雨過後,那副身軀便再也不動,安靜如死。

即便如此,崔相也沒有讓人立刻上前。

等那軀體上無數個傷口已經無血可流時,才讓士兵持刀上前。

小心翼翼地將那軀體翻過來,便是已經徹底沒了生息,雙眼緊閉的模樣。

還有——

被他壓在身下,幾乎毫髮無傷的阿朗。

那天甄珠站在門外,離得遠,並不能很清楚地看到當時阿朗臉上的表情,她只是覺得,阿朗似乎笑了一下,然後嘴唇蠕動,似乎說了一個字。

後來,她才知道,阿朗說的那個字是“爹”。

爹啊……

阿朗叫計都爹啊……剛聽方朝清對她說這個時,她還恍惚了一下,心想雖然阿朗的確曾經做過計都的義子,但以前也從未喚過計都“爹”啊,提起計都時,阿朗從來都是叫“義父”,包括計玄也是,“義父”這個稱呼是親暱,卻也是疏遠,叫著這個稱呼,他們便永遠不能像親生的父子那樣。

“……相爺讓人去湯陰查了,十幾年前季家被滅門時,計都有一個四歲的兒子,就叫做季朗,當時說是也死在大火裡了,但終究沒有人親眼看見,所以——”

直到方朝清說出這番話,甄珠才反應過來。

阿朗叫的那聲“爹”,不是因為曾經那段義父子的關係,而是因為,計都真的是他的爹。

阿朗是計都的親生兒子。

直到現在,甄珠仍舊覺得這件事簡直荒謬。

***

“部分朝臣直接啟奏,說斬草務必除根,要立刻殺了阿朗。還是崔相說,要留著阿朗,拷問出餘下那些計都殘黨的去向,才沒有立刻定下行刑的日子,但是,最遲也不過一個月了,崔相,也是不準備放過阿朗的。我……講了當初阿朗背叛計都的事,說阿朗跟計都的關係恐怕並非親生父子,但是……沒有用。”方朝清的話打斷了甄珠的回憶,她看過去,看到男人滿是苦澀的臉。

其實不用方朝清多說,她也能想象到當時的場景。

或者說,在知道阿朗那時喊的是“爹”,在知道計都曾經有一個年紀恰好相當的,名叫季朗的兒子時,她就已經想象到了今天的場景。

計都的親生兒子,計都寧願被萬箭穿心也要護著的人,別說他只是在不知曉自己身份時曾經背叛計都,哪怕直到現在他仍舊恨計都恨得要死,朝臣也不會放過他。

斬草除根,這個道理誰都懂。

所以,之前皇帝跟崔相的約定早已成了一紙空談,方朝清再如何在朝堂上為阿朗說話也無濟於事,如今的局面,儼然已經是無法可想的死局。

她沒有辦法,方朝清也沒有辦法,即便再找上高——皇帝,也沒有辦法。

除了她和方朝清,所有人都想要阿朗死。

真是……無力到令人絕望的死局啊。

***

一盞茶沒有喝完,甄珠便與方朝清分開了。

方朝清似乎想說什麼安慰她的話,但被她打斷了,她甚至還微笑著,勸他快些回相府,讓他不要再在朝堂上為阿朗說話了,免得反而惹得朝臣懷疑,又讓他不要再和她見面了,他的夫人剛剛經歷那樣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局,他現在最應該做的是陪在自己夫人的身邊,好好安撫她度過陰影。

那一刻,方朝清的臉色有種說不出的悲慼。

然而也不過一瞬,他也笑了,說“好”,讓她保重,有事還是要讓人來通知他,若是要離開京城,也讓人去通知他,還說,阿圓現在也在京城,若是她想,現在就可以去見他,阿圓會很高興看到她的。

說完,他便走了。

甄珠看著他的背影走出茶樓,逐漸匯入人群最後消失不見。她沒有走,一個人坐在那裡,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暮色降臨,到了茶樓生意最熱鬧的時刻,不知道第幾次進來添茶水的小二眼色已經有些不對時,她才緩緩起身,走出了茶樓。

一出茶樓,滿滿的喧囂入耳,方朝清給的幾個隨從竟也沒跟著方朝清回去,一見她出來,便盡職盡責地跟在她身後保護著。

甄珠轉身,讓他們先回去,說她想一個人走走。

幾個隨從對了對眼,沒有敢點頭。

也是,他們是方朝清的人,他們接到的任務是保護她,現在聽了她的話先走了,萬一出了事,難做的還是他們。

甄珠笑笑,也就沒再強求,只是讓他們不要靠地太近。

她真的只是想一個人走走。

傍晚時分,街上還有不少人,甄珠漫無目的地走著,步伐不快不慢,像是任何一個普通的京城百姓,目光甚至偶爾還會落在街道兩旁的店鋪上,面上沒有遍佈愁容,更沒有痛哭流淚,反而偶爾還會露出笑容來。

幾個隨從跟在後面,見狀便也放下了心,老老實實在不到三十米遠的地方跟著。

甄珠在前面走著,路過一家布莊時,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她想起來,在洛城和阿朗第一次走進布莊,給阿朗買了第一件嶄新的、並非估衣的衣裳時,阿朗當時小心翼翼地摸著那普通布料普通樣式的衣服,卻好像那是什麼昂貴的綾羅綢緞似的模樣。

以及之後的每一次,哪怕已經不缺新衣服穿,他仍舊珍重、愛惜每一件衣服的模樣。

或許因為生活給予他的太少,所以,對於能夠擁有的每一樣東西,阿朗都總是格外珍惜。

東西一樣,人也一樣。

她救了他,給了他一個“家”,他便為她拼上了一切,為她上京城搏前程,為她背叛了計都,最後還為她關心則亂,落入其實並不算完美無缺的陷阱中。

而計都呢?

起初,計都是他的恩人,是他的伯樂,是雖然名為父子實為主從,但起碼始終器重從未薄待過他的人。

然而他卻背叛了計都。

甄珠知道,那次背叛計都,選擇救她出來之後,他心裡始終對計都心懷愧疚。

而最後……

計都居然是他的親生父親,還為了來救他,為了保護他,被萬箭穿身而死。

所以,即便十分明白當時喊出那一聲“爹”會將自己置於無法挽回的死地,哪怕時間溯回回到那一刻,他依然後選擇喊出那一聲吧。

那就是他的選擇,是他抱了必死覺悟的選擇。

真是,這就是她認識的阿朗啊,從始至終都沒變過的阿朗啊。

甄珠走過布莊,臉上仍舊掛著笑,只是眼裡有些微晶瑩的閃光。

***

不知道走了多久,路過一個街口,身後一直遠遠跟著的隨從忽然上前,指著街口對著的一條街對甄珠道:“甄姑娘,那裡,是方家在京城的宅邸。”

甄珠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這話是什麼意思。

方家的宅邸,也就是說,阿圓在這裡啊……

她望過去,就見那寬闊的街道上有一座格外寬敞氣派的大宅,幾乎佔了整條街,門前兩頭石獅子威風凜凜,硃紅的大門高大巍峨,只是那門緊閉著,門前也沒什麼行人來往,頗有些冷清的樣子。

想起那個囂張跋扈的錦衣少年,甄珠唇角微勾,問那隨從:“你們——”她想了想,才發現她連阿圓在家中排行第幾也不知道,只得道,“你們阿圓少爺,最近怎麼樣?”

那隨從便道,阿圓一直在家中讀書,說是原本在先太后還在時便已經過了省試,成績還十分不錯,就等著殿試了,沒想到還沒等到殿試,就先出了先太后和計都奪位篡權之事。而如今新帝登基,必然是要開恩科的,據說時間便在兩月之後,所以阿圓一直在用功讀書,興許能在殿試上博個前十的名次呢。

隨從是方家的家生子,對方家很是忠誠,不然也不會被方朝清派來保護甄珠了,也因此,說起阿圓時,都帶著一種與有榮焉、“我家少爺出息了”的驕傲感。

甄珠聽著,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那少年當初驕橫跋扈,不學無術的紈絝模樣。

果然時間會改變太多,那個紈絝少年,似乎也長大了啊。

應該也不會再做出當初那種幼稚至極的混賬事了吧。

會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會成為一個穩重成熟,足以支撐起一個家庭的大人。

她呼了口氣,微笑起來。

“……甄姑娘,阿圓少爺……經常在我們大少爺面前提起您,您、要不要——”說完一通關於阿圓的事,隨從便這樣對甄珠這樣道,語氣裡帶著猶豫。

甄珠搖了搖頭。

“我就不去打擾了。”她微笑著道。

分分合合,緣聚緣散,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遇到很多人,相交相伴一段時間,然後分開,哪怕是至親如父母子女,至愛如夫妻情侶,也終歸要分別,時間一到,便再也不見。

她和阿圓,早在阿圓離開洛城時,就已經斷了。

又何必再生牽扯。

牽扯太多,再度分離時,豈不是更加悲傷。

她笑笑,邁大了步子,離開了那硃紅大門巍峨宅邸所在的街道,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

暮色漸漸降下來,街道上的行人越來越少。

走過方家宅邸後,那些隨從便再沒說什麼,跟了一路,如今看著天色這樣晚了,方才那個說話的隨從又上前,勸甄珠快些回住處。

甄珠看著天色,點了點頭,卻沒直接說回去,而是道:“等一下,我再去一個地方。”

說罷,她看了看方向,然後沒有猶豫,步伐穩定地向著一個方向走去。

方家的宅子位於皇宮東面,附近所居皆是達官顯貴之人,其中,最靠近皇宮的地方,便是以前的太師府。

甄珠便是往太師府走去。

沒走多久,太師府那比方府更大了數倍,也奢華了數倍的宅邸便出現在眼前。

只是,如今的太師府,也比方府更冷清蕭條數倍。

大門上貼了封條,門前的落葉都未清掃,兩頭漢白玉雕的石獅子都變得灰撲撲的,偶有行人路過,無不是匆匆離去,再無往日車水馬龍門檻踏破的盛景。

甄珠看了一眼,想起自己曾在這宅院裡被囚禁的那段時光,那段曾經以為再也無法逃離這牢籠一樣宅院的時光,唇角微微勾起。

然後,腳步未停地,繼續往前走。

走過兩條街,走到太師府後面一條沒有什麼高宅大院,反而都是些普通民居的街,走到其中一所民居前。

民居門前擺著兩頭小石獅子,比不上方府和太師府那樣的氣派,卻也活靈活現十分可愛,石獅子後面的大門緊鎖著,隔著院牆,能看到裡面有兩個柳樹,柳葉青青,探了一半枝葉出牆外。

甄珠走到右邊的石獅子前,伸手,便從那石獅子耳朵裡揪起了一根細細的,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的灰色絲線。

而那絲線下面,則墜著一把鑰匙。

“果然還在啊……”甄珠眼角微彎,拎著那鑰匙走到門前。

門前兩側還擺著那兩盆菊花,只是許久沒有人澆水,已經枯死了。

甄珠踏上臺階,將鑰匙插進去,“咔擦”一聲鈍響,門開了。

“甄姑娘,”隨從有些擔心地上前,“這裡……”

甄珠轉身,朝他笑笑,“這裡是我在京城的宅子,很安全,我想進去看看,一會兒就好,麻煩你們在這裡稍等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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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輕車熟路拿鑰匙開門的動作,又聽了這番話,隨從不疑有他,忙點頭應是,幫著甄珠推開了門,便沒有再進去,老老實實守在了門口。

甄珠深吸一口氣,踏進了門檻。

她其實也不算騙那隨從,這的確也算她在京城的宅子,只不過,是阿朗為她準備,她卻從未踏入過的宅子。

“姐姐,我租了一個院子。”

“就像我們在柳樹衚衕時住的那個一樣,很小,但是很乾淨,我每天都打掃的。我還種了三株牡丹花,賣花人說一株是粉色的,兩株是紅色的,現在已經發芽了,再過一個月就該開花了。”

“院子裡沒有棗樹和柿子樹,但有兩棵柳樹,我在一棵有點歪的柳樹下面綁了個鞦韆。”

“西廂房的窗戶朝東,窗戶很大,早上的時候開啟窗,整個西廂房都能被日光照到……”

“姐姐,我把鑰匙放到門口石獅子的耳朵裡了……”

……

這個宅子,這個阿朗精心為她準備,曾經滿懷期待她踏入的宅子,這個她曾經騙著計玄出來從這裡經過,卻始終從未真正踏入的宅子,到了現在,她終於能進來了。

只是,裡面既沒有滿心期待等著她的阿朗。

也沒有陪在身邊的計玄。

大門在身後闔上,甄珠慢慢走進小院。

真的是個小院,就像她和阿朗初到洛城柳樹衚衕的那個小院一樣,沒有影壁,沒有假山,所以,她一眼就看到那個阿朗口中的、垂在一顆歪斜柳樹下的鞦韆。

鞦韆用鐵索吊著,下方是一指來厚的木板,看上去就非常結實舒適,哪怕許久未有人照料,木板上落滿灰塵,也仍然沒有任何壞掉的樣子。

甄珠走上前,沒有拂木板上的灰塵,直接坐了下去。

鞦韆不高不矮,正和她的腿長,坐下後,甄珠腳尖輕輕一蹬地,鞦韆便飛了起來。

飛起的剎那,甄珠閉上眼,眼淚終於從眼眶裡流出來,隨著飛起的鞦韆,灑落在空中。

鞦韆往前盪到最高,然後回落,然後——

被人從後面握住了鐵索。

“來——”甄珠放聲叫喊,然而聲音還未出去,便已經被人捂住了嘴。

“別叫,是我。”

一個清清冷冷的女聲在身後響起,甄珠驚愕轉頭,便看到一張完全出乎意料的臉。

——金珠。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斷了兩天……但這是一章頂兩章的更新√

大概梳理清楚了,不出意外,一週內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