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千年明月夜，團圓已足夠多。
風物蒼涼，草木寂然。林間漏下一片片涼薄的月光，疏疏似殘雪。
“鳳竹，你好像還沒有來過這裡。”
皇甫思凝牽著鳳竹的手，指給她看，道：“這裡就是我提過的蓮池。我一直很喜歡這個地方。”
鳳竹道：“就是你說的，可以泛舟，可以折花的地方？”
皇甫思凝點了點頭，道：“雖然我沒有試過，不過應該可以。”
鳳竹問道：“你為什麼喜歡這裡？”
皇甫思凝道：“這裡有魚，而且還有牆。”她示意了池後的一面高牆，隔著池中菡萏，紅白美人，可以依稀望見上頭精緻紋路，“那面牡丹鳳凰牆，是我外祖送給我的生辰禮物。”
月光映照在粼粼水光之中，是一個小而圓的黃糰子。有錦鯉不時躍然而出，似以月色為食。
鳳竹道：“你喜歡魚嗎？”
皇甫思凝點了點頭，笑道：“和你喜歡守宮一樣，也是出於很奇怪的理由。”她靠上前，不知從哪裡摸出了一個小盒子，抓出一把魚食，撒向池中。
平靜的水面立刻泛起波瀾。一群錦鯉喁喁爭食，將池水攪得嘩嘩作響。
鳳竹問道：“是什麼理由？”
皇甫思凝道：“因為魚從來不睡覺，也從來不流眼淚。”
鳳竹沉默了一下，控訴道：“霜兒，你居然還好意思嘲笑我喜歡按守宮的尾巴。”
皇甫思凝又撒了一把魚食，承認道：“所以我說這個理由很奇怪。”
鳳竹想了一想，道：“魚是會睡覺的，只是它們不會閉上眼睛罷了。睡得再沉，也始終凝視這世界。”
皇甫思凝瞥了她一眼，道：“鳳竹，你越來越會說話了。”
鳳竹頓時不吭聲了，許久之後才道：“霜兒，我又做了什麼令你不高興的事嗎？”
皇甫思凝似笑非笑，道：“原來你還知道加一個‘又’字。”
鳳竹有點迷惘，道：“如果我讓你不開心了，你要說出來。霜兒，你知道我又瘋又傻，什麼都要靠你，你得告訴我哪裡錯了，我才能改。”
皇甫思凝道：“你沒有做錯什麼。”
鳳竹道：“是因為我給你和綠酒演示了怎麼用那把手銃嗎？從那之後，你的臉色就變了。你怪我嗎？”
皇甫思凝抿了抿唇。
月的新式兵器——工部與兵部攻關數月，也依舊不得其解，最後只被當作是個裝飾品，被員外郎秦熙拿去中飽私囊。
鳳竹卻一眼就認了出來，操作如流。
晚風微涼如洗，拂過她們的裙袂，似有清露沾衣。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夏夜本不該有如此冷淡涼薄的時刻。
“我不是怪你。”皇甫思凝終於開口，一字一字都很吃力，彷彿夜風中戰慄的白花，隨時都會被吹折細細的花枝，“……我是害怕。”
鳳竹疑惑道：“霜兒，你怕什麼？”
皇甫思凝道：“鳳竹，你不能一輩子都這樣下去。”
鳳竹道：“為什麼不能？”
皇甫思凝有些急躁起來，道：“不是不能，而是不可能。你這樣的相貌，又一身這樣的好本領，在哪裡都不愁生計。你在外漂泊這麼長時間，對過往一無所知，你難道不好奇，不想知道你是誰？你難道不思念你的家人，不想要恢復記憶，與他們團聚？”
鳳竹瞪大了眼睛。
皇甫思凝垂著頭，輕聲道：“你一時忘記前塵，不代表你一世都想不起來。等你想起來，一定就是離開的時候了。”
鳳竹道：“霜兒，等我想起過往，你就要趕我走？”
皇甫思凝抬頭道：“怎麼可能！”
鳳竹道：“那我為什麼要離開？去攔路搶劫，佔山為王嗎？”
和靈智不清的鳳竹簡直雞同鴨講。皇甫思凝咬了咬唇，終於將困擾內心多時的話講了出來，道：“以你的品貌，說不定早已經成家，有夫有子，口饜魚肉，身披綾綺，生活幸福美滿……哪裡至於淪落到我身邊做一個無名無份的婢女。”這些心裡話曾經堵在她的喉頭，又艱又澀，現在一股腦講了出來，反倒覺得輕鬆許多，“到了那個時候，就算我想要留你，也……”
留不住你。
這四個字彷彿融化了又凝固的雪，凝在她的舌尖上，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恐懼這臆想會化為讖言，一旦出口，便會成真。
鳳竹無奈道：“霜兒，以我的性格，能成得了家？除了你這麼好脾氣的人，誰能受得了我？”
本來是極嚴肅交心的場面，她這話一出，皇甫思凝立時啼笑皆非，道：“你能不能說點正經話？”
鳳竹道：“我說的是實話啊。雖然不記得過去之事，我也能感覺到，我以前一定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
皇甫思凝本來想安慰她，不過一想到每次見了鳳竹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的僕從們，還有府裡牆角處那些如山堆高的扎針人偶，不由以沉默表示贊同。
鳳竹道：“當然，我也不在乎那些人。我只在乎你一人。”
皇甫思凝的呼吸一窒。
鳳竹道：“霜兒，也只有你才會忍得了我。你想一想，除了你，誰還會要我？”
皇甫思凝轉過身不再看她，咕噥了一句，道：“瞎說什麼大實話。”
心裡的一塊大石緩然落地。
鳳竹道：“我不知道我以前是什麼樣的人。可是我知道一件事，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這一生最安心的時光。”
皇甫思凝鼻子一酸。她不禁昂首，望入一片牡丹鳳凰之中。
這是令氏，是令太傅在這世間留給她最後的東西了。
蟾光很好，似一泊靜靜的水，以至於踏入那泓水光中的剎那，彷彿能聽到細小的驚動，有什麼傳蕩在悠悠涼風之中，又如同註定消散的e紋一般，萬籟緘默。
“鳳竹，你知道走完這一面牆，需要多少步嗎？”
從小到大，每當她寂寞獨處之時，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自己一個人靜靜行於牆下，低頭輕輕計數，到底走了多少步。
一步，兩步，三步。
鳳竹跟在她的身後，亦步亦趨。
足尖觸地，然後緩緩印上她的腳印。每踏出一步，與她的步履分毫不差。
月色如水。她們誰都沒有講話，每一步輕如無聲，不溼鞋襪，若褰裳涉溱洧。
長夜未央。世上有無盡的紙醉金迷，燈紅酒綠，一路隅隅獨行，終不再寂寞。
因為知道她在她身後。行進的路上，每一步都在。
很安心。
最後一步落下，牡丹鳳凰牆也走到了盡頭。
“一共一百一十五步。”
皇甫思凝回首，粲然一笑，指著一院之隔的竹林，道：“那一邊就是我父親的書屋了，這片鳳凰竹林是他心中至珍，一向愛之如命。當日我見你光麗猗猗，風骨狷介，取名就是出自這片鳳凰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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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n兮，赫兮i兮。
鳳竹隨著她的視線望去。
碧翳空朦，幽影暗染。翠竹如簀，鬱郁青青，她明明是頭一回踏足此地，卻覺得眼前景緻熟悉無比，似曾相識。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一線清麗悱惻的月簫幽幽而起。
一聲嗚咽，夜涼如水，聲也如水，在這無邊暗夜裡漾開重重漪淪。這簫聲像是無意之間墜落於人間的一抹月色，自九天而下，含水欲滴，又彷彿曠野之上的一縷幽魂，離身倩女千里奔亡，纏綿婉轉，甜美而苦澀。
簫聲越來越低，像是被割裂的綢緞，一縷一縷抽出的絲線，若有似無，遊離欲斷。錦鯉被驚動，躍出水面，砸亂一池碎銀似的月光。那繾綣情深漸漸淡去，越發幽怨悽楚，似怨鬼哀魂，化作午夜裡的魑魅魍魎，從墳墓裡髑髏的眼睛爬出來。
一曲終結，那聲音卻似有繞樑之意，依舊森森纏繞在耳畔，斷絕不得。
鳳竹眉間微微顰蹙，道：“霜兒……”
皇甫思凝道：“怎麼了？”
到底怎麼了，鳳竹卻又不說了。她一向有話直說，肆無忌憚，一張嘴足足能把死人氣得從墳墓裡跳出來，還是頭一次這樣欲言又止。皇甫思凝心下大為好奇，鳳竹卻並不回答，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道：“有人來了。”
綠篁清冷，竹吟細森。一院之隔，傳來之聲，足音在這夜色中分外寂寥。小門輕推，一個人影從中現出來。
皇甫思凝連忙將鳳竹扯到自己身後，上前幾步，恭謹行禮道：“父親。”
皇甫雲來卻遲遲沒有講話。
皇甫思凝有些訝然，抬首看去，只見皇甫雲來目光略一凝滯，眉頭幾不可察地皺起。
她亦不自覺回首望去。
月下一人，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月光拖扯了鳳竹纖長濃黑的影子，幾乎與碧碧竹林的影化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