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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蔣嶠西看到了因為杜尚和林其樂的爭奪,而變得皺皺巴巴的“蔣蓴鱸”的畫像。

林其樂揹著小書包,走在他身邊吃小奶糕。

蔣嶠西說:“櫻桃。”

“嗯?”

蔣嶠西看了她一眼,猶豫道:“之前有群山工地的阿姨,告訴我媽……”

“什麼?”林其樂也看他。

蔣嶠西看林其樂那個模樣,吃個牛奶雪糕,也能蹭的臉蛋上都是。雪糕化了沿著雪糕棍滴到手指頭上,林其樂也不介意。

蔣嶠西搖頭,不往下說了。

“告訴你媽媽什麼?”林其樂問。

“說了你也聽不懂。”蔣嶠西道,高深莫測。

群山工地的叔叔阿姨,大爺大媽,爺爺奶奶們,確實愛說閒話。但也不只是群山這樣,蔣嶠西在省城總部,也沒少聽街坊四鄰們一遍遍地議論、渲染關於他和蔣夢初的悲情故事。

臨近六月,天熱起來,林櫻桃開始穿花裙子了。她穿著花裙子騎腳踏車,穿花裙子和餘樵在工地上追追打打,穿花裙子在家玩電腦遊戲,教杜尚怎麼通關黑水鎮和將軍冢。

她穿著花裙子坐在蔣嶠西身邊,那連衣裙有個方形的衣領,露出一截肩膀來。

林其樂低頭玩波比小精靈,她握著水彩筆,企圖給波比小精靈染一個七彩的頭髮。

蔣嶠西偏頭看她,一個很特別的角度,他發現林其樂右肩後面有一顆很小很小的褐痣。

“我很好看嗎,”林其樂突然回過頭,發現了蔣嶠西的視線,“你為什麼一直看我。”

蔣嶠西愣了。

“櫻桃,”蔣嶠西說,“你琥珀的繩子快斷了。”

“啊?”林其樂連忙摸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線,“沒有啊。”

期末考試將近,蔡經理為了防止蔡方元玩電腦遊戲耽誤學習,把家裡的電腦機箱上了鎖。餘樵家裡有老有小,也施展不開。所以一群男孩子便一放學就跑到林其樂家來玩電腦遊戲。

他們一群人圍在那麼一臺電腦前,一個人玩幾分鐘,輪流一起跑地圖。

只有蔣嶠西看起來興趣缺缺,他坐在林其樂房間裡,繼續學他的奧數。

林其樂問,你為什麼不玩電腦遊戲。

蔣嶠西說:“人太多了。”

他喜愛在人少的時候玩遊戲,譬如深更半夜。蔣政已經睡沉了,蔣嶠西便偷偷從家裡溜出來了。他趁著夜色,繞到這一排磚瓦房後面,去敲一面小小的,被萬年青葉片掩住的窗戶。

那不是別的窗,是林其樂臥室靠床的小窗。蔣嶠西敲了三聲,聽到窗裡有人醒了,是林其樂模模糊糊“嗯”了一聲。

蔣嶠西便沿著小路,藉著頭頂遍灑廠區的朦朧月光,走回這一排磚瓦房前。

他站在林其樂家門外,等著林其樂來給他開門。

距離期末考試還有一個月。梁虹飛從省城打電話來,提醒蔣嶠西要提前收拾行李,期末考試一結束,蔣嶠西就要回省城去讀外國語小學的暑期課程。

這回一走,蔣嶠西覺得他應該這輩子都不會回群山來了。

他坐在林其樂家的電腦前頭玩遊戲,其實沒什麼好玩的,因為就沒什麼地圖是他不會走的,沒什麼關卡是他過不去的。林其樂在旁邊驚歎連連,一會兒和他討論招式,一會兒和他討論劇情,他們一起喝果汁,吃林其樂掰開了的甜甜的棗面饅頭。

蔣嶠西幾乎把林其樂家電腦上的遊戲通關了一個遍:紅色警戒、自由與榮耀、大航海時代、仙劍奇俠傳、劍俠情緣、風色幻想……

“這些遊戲都是盜版的。”有一次蔣嶠西對林其樂說。

“什麼叫盜版的?”林其樂瞅著螢幕上的藍色水晶。

蔣嶠西炸下一個來犯的飛行器,他沒說話。但讓林其樂想,蔣嶠西大約是想說,說了你也不明白。

蔣嶠西知道許多林其樂不知道的事,有時候林其樂甚至覺得,他根本不是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包括在學校上課的時候,杜尚在作業本上偷畫林月如的畫像,蔡方元則在課本裡夾著《風色幻想》的秘籍書仔細研讀,就連餘樵也在琢磨紅警裡的飛機、坦克甚至尤里。

唯獨蔣嶠西,他認認真真聽課,就算有不聽課的時候,他也在看自己的書,一點也不為電子遊戲所迷惑。

六月二十四號,那是一個週日。林電工夫妻倆都在工地加班,林其樂便去了餘樵家吃飯。

秦野雲也在。

男孩子們跑到外面去踢球。餘樵的媽媽一邊吃飯,一邊聽林櫻桃在席上發表她的演講,題為:為什麼蔣嶠西是她認為最可靠的男孩。

餘樵的媽媽邊聽邊笑,旁邊的秦野雲燙了一頭的波浪卷,像看傻瓜一樣看林櫻桃。

只聽林櫻桃說:“……所有的電腦遊戲,他只玩一遍就不玩了,白天還認真學習,沒有沉迷遊戲。這說明他以後也不會成為一個煙鬼或是醉漢。”

餘樵媽媽聽到這兒,笑得更厲害了。秦野雲這時插話道:“我倒是覺得,他會對女生始亂終棄。”

林其樂一愣:“為什麼?”

“因為他玩過一次的遊戲就不會再玩了啊!”秦野雲理所當然道。

夜裡爸爸媽媽下班,林其樂才回家來了。她走到門外時,聽見爸爸在裡頭問:“嶠西回省城讀六年級?”

蔣經理“嗯”了一聲:“他媽工作安排好了,就叫他回去吧。在這裡,你看看,成天來打擾你們。”

大人們站在狹小的屋子裡聊天,而臥室的門敞開了,林其樂進去,她一眼看到蔣嶠西穿著件黑色的短袖襯衫,正把堆放在林其樂書桌上那些從香港寄來的奧數書往箱子裡裝。

林其樂傻站在原地,眼淚一下子湧進了她的眼眶。

蔣嶠西沒準備這麼早就告訴林其樂,也許他也知道林其樂會不高興。從六月末到七月初,林其樂每天都無精打采,眼眶紅紅的,好像天塌陷了。

她到底為什麼這麼難過。她只有十一歲,她能懂什麼。

蔡方元對蔣嶠西說:“林櫻桃就這樣兒!工地上誰搬走她都哭!以前陳明昊搬走的時候,她也鬼哭狼嚎的,甭理她!”

餘樵也說:“不用哄,你讓她哭完就完了。”

上學路上,林櫻桃撇著嘴,走路像跺腳,也不講話。下午放學回家,她蹲在後院的兔籠跟前抽泣,她的眼眶哭得怕是比小兔子的眼睛還紅。

蔣嶠西想了想,走過去了,蹲到她身邊。

林櫻桃見他來了也不理他。

蔣嶠西直接伸手過去,把林櫻桃懷裡緊抱著的小兔子搶過來了。

“你幹嘛搶我的小兔子……”林櫻桃哽咽道。

彷彿蔣嶠西是個壞人。

蔣嶠西也不看她,他把這只柔軟的,令人愛不釋手的小白兔擱到了地上,翻過來,讓兔子肚皮朝上,他伸手摸了摸兔子白茸茸的腹部。

林其樂眼睜睜瞧著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小白兔四腳朝天,突然安安靜靜地不動彈了。

“它死了?”她崩潰道。

“它睡著了。”蔣嶠西說。

“它好好的怎麼會突然睡著?”

蔣嶠西說:“你猜。”

林櫻桃的媽媽推開後院的門,她聽見林櫻桃也不哭了,也不抽泣了,林櫻桃對蔣經理的兒子問道:“這怎麼猜?”

電廠小學的期末考試定在週三、週四,連考兩天。週四考完試當晚,蔣嶠西又來到林電工家。

林電工夫妻和他在客廳說了會兒話,問他行李都收拾好了嗎,明天早上幾點出發,多久能到省城之類的。

蔣嶠西在群山工地待了兩年的時間,受了林電工一家人百般照顧,他對林叔叔林阿姨自然心懷感激。

林媽媽笑著說,櫻桃在臥室呢,可能在看漫畫書:“估計期末考試又沒考好,一回家就躲起來了。”

蔣嶠西推開臥室門,一進去又聽到小女孩抽泣的聲音。

大衣櫃後面是林其樂的小天地,擺著一張小書桌,一張小床。隔著那層白朦朦的蚊帳,蔣嶠西看不出林其樂在裡面幹什麼。

他伸手把蚊帳拉開了。

一低頭,就看到林其樂哭紅了的臉。林其樂穿著睡裙,抱著懷裡被染成七彩顏色的波比小精靈,正戴著耳塞聽音樂。

復讀機裡在播放那盤新人女歌手的磁帶。

蔣嶠西鑽進了蚊帳裡,像這一年來他每天在林其樂家時一樣。他坐在林其樂面前:“你怎麼又哭。”

床本就是小床,罩了蚊帳,更顯得裡面是個小帳篷,有針掉的動靜兩人都能聽見。

林櫻桃把她耳朵裡的耳機摘下來,她吸著鼻子,抬起那雙溼漉漉的大眼,她用哭腔說:“蔣嶠西……”

每次她念“西”這個字,拖著長音,總似乎能包含無限感情。

“為什麼你一點也不難過呢?”林櫻桃問。

蔣嶠西抬起眼來看林櫻桃的臉。

林櫻桃的眼睛哭腫了,鼻尖也哭紅了。林櫻桃哭得出了汗,哭得長頭髮都溼了,貼著額頭和圓的臉蛋。

林櫻桃是一個自小生活在愛裡的小女孩,她坦坦蕩蕩,不畏懼所有的情緒表達。

“我明天早上九點就走。”蔣嶠西說。

林櫻桃嘴巴緊抿住。

蔣嶠西說:“你想要什麼,我現在去給你買。”

林櫻桃搖頭。

蔣嶠西說:“那你想幹什麼吧?”

他的意思是,我都陪你。

林櫻桃抱著膝蓋坐在他面前,小小的蚊帳裡,他們兩個小孩離得近極了。

林櫻桃問:“你想聽磁帶嗎?”

蔣嶠西沒說話。

林櫻桃把手中的復讀機開啟,從裡面拿出蔣嶠西送給她的孫燕姿的磁帶,換上了科恩的那一盤。

蔣嶠西剛拿過一隻耳機塞進耳朵,就聽林櫻桃坐在旁邊又問:“你想看《米老鼠》嗎?”

他言聽計從,接過了林櫻桃遞給他的最新一期《米老鼠》。

林櫻桃拉他:“你躺下看好不好啊。”

蔣嶠西沒明白林櫻桃這是什麼要求。

但他還是在小床上躺下了,枕在林櫻桃有香味的枕頭上,把手中的《米老鼠》翻開。

林櫻桃跪坐在床裡。漫畫雜誌擋住了蔣嶠西的視線,讓蔣嶠西看不見她打算幹什麼。

蔣嶠西剛看了兩行,就感覺有一雙軟軟的小手擱著一層衣服揉在他的肚子上。

他放下眼前的《米老鼠》,從床上猛地坐起來,一把攥住林櫻桃要縮回去的手。

林櫻桃嚇得屏住呼吸。

“櫻桃,”蔣嶠西說,哭笑不得,“癢。”

就算林其樂像“催眠”小兔子一樣靠揉肚子“催眠”了蔣嶠西,第二天蔣嶠西還是要走。

就好比蔣嶠西在群山待得再怎樣輕鬆、快樂,他也知道自己遲早要回到省城去。他必須經歷層層嚴苛的升學選拔,蔣嶠西要想走,要想離開這與他無關的“一家三口”,他非這麼做不可。

蔣嶠西這一夜都沒睡好,第二天一早七點多,他起床坐在書桌邊看書。他在琢磨,走之前要和林其樂說些什麼才好。

他還需要和很多人道別:餘樵,兩年的同桌;蔡方元,群山工地最能理解他處境的那個小胖子;杜尚——蔣嶠西一直知道杜尚其實不喜歡他。

蔣政進臥室來問蔣嶠西:“你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蔣嶠西一愣,點頭。

蔣政瞥了一眼蔣嶠西手腕上戴的那只黑色手錶。

他的語氣柔軟了:“你叔叔今天臨時有事,所以早過來了。你現在去和你那些同學道個別,然後就走吧。”

現在?

林其樂家裡黑著燈,怎麼敲都沒人開門。林電工夫婦倆明顯是上班去了。蔣嶠西轉過一個路口,往餘樵家走。

連餘樵也不在家,餘奶奶一看見蔣嶠西,意外道:“哎呀!櫻桃今兒個一大早,天還沒亮就叫著餘樵去市裡了,說想給你買個什麼東西!”

蔣嶠西更意外了,問:“他們什麼時候去的?”

餘奶奶也記不清了,站起來要拿炸蝦片給蔣嶠西吃:“要不然你在這兒等等,他們說九點以前一準兒回來!”

2001年7月13日,林其樂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週五。她一大清早起床,揣著自己所有的零花錢,和餘樵他們一同去了市裡。林其樂希望,蔣嶠西回去了省城,也不要忘記他們,不要忘記群山。

她和餘樵幾個人在廟會來來回回逛。一大早人多,人擠人的,怕她走丟了,餘樵一直握著她的手。林其樂掂起腳,站在每個店鋪跟前瞧。

蔡方元吃著嘴裡的四個圈雪糕,說:“蔣嶠西在省城什麼沒有啊,跑這兒能給他買什麼?”

杜尚從旁邊說:“買點群山特產唄!”

餘樵皺著眉頭跟在林其樂後面,林其樂這裡也要看,那裡也要逛,就這麼在人群中擠來擠去。餘樵突然說:“林櫻桃。”

“啊?”林其樂聽到他的聲音,回頭。

餘樵盯著林其樂胸口。

“你的琥珀呢?”他問。

林電工中午下班,風風火火趕回家來。他早知道隔壁蔣家的公子要轉學回省城,自己女兒會難過,但已經難過了這麼多天了,怎麼還這麼難受呢?

林其樂坐在自家的小凳子上哭,爸爸一回來,林其樂就大張著嘴,哭著走過去,撲在爸爸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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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丟了?”林電工聽餘樵幾個小男孩在身邊說,他伸手扶住自己女兒的頭。

餘樵很冷靜,說:“估計在廟會裡被誰撿走了。”

蔡方元很無奈,一頭汗:“林叔叔,我們在那找了半天,人太多!地方又大,找不到!”

林電工為難道:“那琥珀那麼小,確實不好找。”

杜尚看著林其樂都快哭抽抽過去了。他說:“櫻桃,你別哭了……就、就是個琥珀。咱們以後再買!”

午後,林其樂坐在自家門前的臺階上,看杜尚在小路上走來走去,表演《賣拐》:“你看,櫻桃,你看,瘸了!”

其實林其樂並不想笑,但她看到杜尚這麼滑稽的樣子,還是忍不住抹著淚笑了出來。

她哭著哭著想笑,笑著笑著又忍不住想哭。她扭過頭,去看隔壁家那扇門。

餘奶奶說,蔣嶠西七點多就離開工地了:“我想留他,結果蔣經理挺急的,就把他帶走了。”

晚飯時間,群山工地所有職工一下班就趕緊趕回來了,他們圍在電視機跟前,看新聞直播。

林其樂站在餘叔叔身邊,聽到電視機裡一個白頭發老頭宣佈:“……2008 are awardedthe citybeijing!”

餘叔叔大喜過望,特地找出珍藏的白酒來,要幾家人在一塊兒拼桌吃飯。林其樂坐在小凳子上,看起來十分乖巧。餘叔叔吃飯時說:“你們這幾個閨女小子,到2008年,正好考大學吧?”

蔡叔叔拿筷子夾牛肉片,給幾個孩子一人夾一片:“到時候你們幾個,都好好考上北大清華!再上北京看奧運去吧!”

2001年發生了許多大事,有開心的事,也有悲傷的事。林其樂在群山工地等了整個暑假,也沒等到蔣嶠西打來的一個電話。

他似乎像所有搬走的哥哥姐姐一樣,從此消失在了林其樂的生活中。

九月份開學,林其樂就該上六年級了。杜尚在上學路上問:“櫻桃,你不高興嗎,08年要在北京開奧運會!”

林其樂說:“現在才01年,08年是不是也太遠了……”

她現在只有十一歲。

對她來說,七年以後,那彷彿像下輩子才會發生的事。

“好像是遠了一點,”杜尚嘟囔道,“櫻桃,你還因為蔣嶠西的事難過啊?”

林其樂搖搖頭。

“他都不給你打電話!”杜尚義憤填膺的,“虧你還成天記得他!”

蔡方元告訴林其樂,他爸爸把所有的“齊魯軟體”都賣了,只留了一百股,說是留個紀念:“為你留的。”

“‘齊魯軟體’是什麼?”林其樂不解地問。

“‘齊魯軟體’,就是‘泰山旅遊’啊,”蔡方元說,“變名字了!”

林其樂過了好一會兒才問:“股票的名字也可以變嗎?”

蔡方元不以為意:“這有什麼不能變的,想變就變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