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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 57 章

國慶假期, 下午四點, 蔣嶠西離開了位於尖沙咀的學生的家, 學生家長在他出門前問,明年年初的寒假是否還能過來上課:“她不喜歡奧數常規班和補習社的輔導老師, 一定要我們請蔣老師明年繼續教她數學。”

蔣嶠西接過了薪水,揣進兜裡,抱歉道:“我之後沒有時間了。”

他的聲音裡慣有一種低低的磁性,語氣也輕, 透著冷, 而這冷又是溫和的,是叫人很難挑剔的。

好像他這人只不過天生情感比較稀薄,才使人無法繼續與他繼續拉近距離, 他並不冷漠,只是有點優等生的傲氣。從他自己一個人時的模樣來看,怎麼都不像一個家境不好, 只能出賣時間做家教打工的港大生。

蔣嶠西背了個書包,手裡提著一兜學生家長臨別時送給他的糖心蘋果。他坐上荃灣線, 一群曲棍球社的大學生坐到他旁邊的空座位上。當列車行過長長的隧道,蔣嶠西望向了窗外,卻看不到什麼, 只能聽到同齡人在身邊笑。

下車了, 蔣嶠西從手中袋子裡拿了兩顆蘋果出來,塞進書包裡。太古廣場站滿是遊客,他經過身邊擁堵的購物人潮, 前往巴士站。

遊客手裡提的紙袋是紅色,從 chanel 到 salvatore 。

蔣嶠西提著那兜蘋果坐上了城巴。他低頭看了眼腕錶上的時間,從書包裡拿出幾張訂好的ppt,這是他之前因為打工缺課的講義。十幾分鍾,他看完了,把講義收起來。他站起來快速下車。

快三年了,三年,蔣嶠西天天走進醫院病房樓的大門。走廊裡,幾個小孩子正在嘻嘻哈哈地奔跑玩耍。蔣嶠西停在病房門口,正好看到護工在給堂哥翻身叩背。堂嫂見他來了,放下盆子,蔣嶠西把蘋果遞給她,蔣嶠西轉頭看了一眼隔壁空蕩蕩的床位:“他們走了?”

“被小兒子接回家看護去了。”堂嫂說。

趁堂嫂在屋裡忙碌的功夫,蔣嶠西去結賬了。醫院規定每五天結賬一次,單據打出來,房費、針藥費、檢查費、治療費……每一項都細細羅列得非常清楚,蔣嶠西低頭粗略檢查過了,他解下書包,拿出錢夾,把裡面的現金掏出來付賬。

等回到病房,蔣嶠西把褲兜裡剛剛拿到手的一筆薪水放在堂哥病床的桌前,用盛著冰毛巾的飯盒壓住。他手扶在病床邊的架子上,問:“哥,你今天心情好嗎?”

堂哥已經結束了這個時段的翻身叩背,他仰躺著,口鼻連線著飼餵管、氧氣管,他的身體瘦骨嶙峋,讓病服凹陷下去,他的臉頰也是凹陷的,不過才三十六歲,昔日的銀行家頭髮花白、稀疏,應該理髮了。

他一雙眼睛睜著,眼窩深陷,眼珠溼潤得厲害。他的目光挪過來,聚焦在蔣嶠西臉上。他把眼緩緩慢慢地,朝他眨了一下。

蔣嶠西伸手去握堂哥的手,近三年的臥床讓這個男人的手背皮膚鬆弛得如同褶皺的宣紙。手關節也是軟的,在蔣嶠西手裡,沒有力量。小時候,這雙手常在體面的襯衫袖口外面握住方向盤,那時候堂哥讀大四,他每天興奮地離開中環,開車去接小他十六歲的蔣嶠西放學回家。堂哥高高地坐在駕駛座上,他眉飛色舞地對蔣嶠西描述著那麼多,顧不上小堂弟其實是連一句都聽不懂的。蔣嶠西只是看著他,望著夕陽在車前窗留下的金色圓弧,那一幕的印象過於深了,蔣嶠西很多年後還有這樣的印象:我也要成為像堂哥一樣的人。

蔣嶠西坐在病房外頭的長椅上,拆開書包裡頭的資料夾,低頭繼續看ppt。堂嫂回來了,拿洗好的蘋果遞給他。蔣嶠西擰開水杯,去接滿了水,他用筆在紙上記一些內容。堂嫂又過來了,要把床頭那疊錢還給他。

“我用不著。”蔣嶠西抬頭看著她。

“你是大學生正是花錢的時候,你怎麼會用不著——”堂嫂皺眉道。

蔣嶠西說:“用到我再找你拿。”

堂嫂說:“你不會自己記賬?”

蔣嶠西理所當然道:“不會。”

堂嫂苦笑起來了,昔日美麗的眼尾早已有了皺紋:“那你應該快去約會,快找個女朋友幫你管錢,這麼帥的弟弟怎麼還是單身漢。”她要把錢塞到蔣嶠西的書包裡。

蔣嶠西說:“等我找著了再問你要,你先幫我存起來。”

剛剛出事的時候,堂哥被他的前同事火速送進了醫院,堂哥一家人本來就在股票市場損失了千萬,又背上了債務。那日子是火上澆油,沒有盡頭。2009年的除夕夜,堂嫂帶著孩子與兩個老人搬家躲債,蔣嶠西自己在醫院病房,陪著還沒有甦醒的堂哥。電視機裡在放中國大陸的春節聯歡晚會,蔣嶠西記得那是個小品,關於北京奧運的,他把電視靜音了,他知道堂兄也聽不到。

醫院裡總有其他病人和家屬來來去去。他們有時崩潰,有時跪在地上痛哭,對醫生求情。蔣嶠西聽到了,他抬起頭來,看著他們,過會兒又低頭繼續學他的書。

走的時候蔣嶠西對堂嫂說:“我再過一兩個月去面試。”

堂嫂問:“你申了哪一家?”

蔣嶠西說:“都去試試。”

堂嫂說:“你的西服一直好好放在你哥衣櫥裡,我回去給你熨一熨。”

蔣嶠西走回到堂哥床前。

這裡的大夫曾說,堂哥的生命可能維持不到三年。

今年已經是第三年了。

蔣嶠西握了一下堂哥仍動不了的手。“明天再見啊哥。”他用廣東話說道。堂哥雖然沒說話,但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他,就像這麼多年來,他在電話那端給予他的堅定回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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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班地鐵,人多得很。蔣嶠西坐在座位裡,路上繼續開啟書來看。

他抬起頭,又望向窗外,那一片幽暗,窗玻璃上映出了蔣嶠西的臉,他望見了自己。

蔣嶠西有時會想起一些以前的事,那好像是他想像出來的內容。他想起那兩條在他面前徐徐跳動的馬尾辮,想起新車裡封閉難聞的甲醛氣味,想起穿著短裙從小白樓下面走過的林櫻桃,想起競賽班的課桌,想起冬令營的考卷,想起他走出火車站臺——

出了地鐵站,天上下雨了。香港的天氣就是這樣,悶熱,陰晴難測。蔣嶠西穿了件灰色的短袖t恤,就算淋溼也幹得很快,所以他並不在乎天氣。他穿過賣場,穿過人潮,年輕的學生男女在小吃街吃喝玩樂,到路邊相擁著合影留念。

他走進一家小店,用僅剩的零錢吃車仔面。蔣嶠西把書包放在旁邊座位上,他拿出手機,檢查明天的課表,他回覆了幾位家長他最近能去打工的時間,又一次收到了女學生的道歉信,她說對不起老師,我不該在網路上發你的照片。

面端上來了,蔣嶠西的郵箱收到一封新郵件。

是摩根士丹利的確認函,確認收到了蔣嶠西明年暑期的香港地區實習申請。

連鎖超市裡在賣打折的食物。蔣嶠西已經對這些店的打折規律瞭如指掌。他走進一家還未歇業的書店,趁關門前的最後半小時,抽出角落書架裡上次看到一半的《代數曲面和全純向量叢》繼續讀。

書店進了些新的數學專著,蔣嶠西低頭看封面,偶爾拿起一本,看一眼價格,又放下了。書店牆上貼著一張巨大的海報,是《哈利·波特與死亡聖器》電影版即將上映,出版商在搞最新的宣傳活動,宣傳哈利與伏地魔的最終戰爭。書店即將關門,蔣嶠西走出門去。

夜晚十點多,雙層巴士在路邊叮叮著過去了。蔣嶠西時不時能從大陸旅客口中聽到一兩句熟悉的鄉音。

原來他也有“鄉音”嗎。

蔣嶠西也不禁想,那麼他究竟屬於哪裡呢。

蔣嶠西站在廉價學生公寓臺階門前,他看到林櫻桃坐在他面前的臺階上,她歪著頭,在香港的夜晚蜷縮成了一團。

香港寸土寸金,樓梯窄而陡。林櫻桃的行李箱和書包被寄存在了一樓管理員門口。蔣嶠西抱著渾身滾燙的林櫻桃,他怎麼按電梯都不下來,他走樓梯上樓。

林櫻桃不知道已經燒了多久了,她的臉頰是一種不正常的潮紅,渾身軟綿綿,身體陷在蔣嶠西摟著她的手臂裡,可憐兮兮,也不知在樓下坐了多久,裙子好髒。蔣嶠西到了自己的租屋門前,他把櫻桃放下來,在兜裡著急摸鑰匙。門開了,裡面是四平方大的租屋,燈沒開,窗簾緊閉,因為沒開冷氣,非常悶熱。

林櫻桃被小心放在了一米二寬的床上,她雙眼緊閉,襯衣緊緊貼附著身體,裙襬垂下去,搭在一雙腿上。蔣嶠西用毯子把她全身裹住,他站在床邊,因為天花板低矮,他不得不微微垂下了脖子,這麼懵了一樣地望著她。

門外走廊上傳來嗡嗡的震動聲。蔣嶠西要趕忙出門買退燒藥,他身上的錢都給了堂嫂,八達通裡也許還有錢。他看到那只掉落在地板上的手機。

螢幕上顯示著,來電人:爸爸。

“林叔叔,”蔣嶠西下了樓,他努力回想這附近哪裡有24小時藥店,他對手機裡結結巴巴道,“櫻桃她到香港了,她,她來找我,她發燒了……”

林海風叔叔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陣子。

“哎,我們家這個傻丫頭啊……”他輕輕嘆道。

蔣嶠西低下頭去了。

“林叔叔,對不起……”蔣嶠西顫聲道,他慚愧極了。

“嶠西啊。”

“哎。”

“你在香港那邊怎麼樣,”林海風叔叔輕聲問他,“你,你還好嗎?”

蔣嶠西站在十字路口,他把拼命上湧的情緒咽下去了,他哽咽道:“我挺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  ---------------

本章註釋:

*“蔣嶠西記得那是個小品,關於北京奧運的”:《北京歡迎你》是2009年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小品之一,由郭達、蔡明、趙麒、傑爾米、於恆、黃楊、宋陽共同表演。小品講述了郭達和蔡明搶當奧運志願者,但在為人指路的時候鬧出了不少笑話,最後還是成功地幫助一位新娘找到了她的新郎。

*《代數曲面和全純向量叢》:algebraic surfaces and holomorphic vector bundles,作者 robert friedman。蔣嶠西在香港看的是英文版。

*《哈利·波特與死亡聖器》是由大衛·葉慈執導,丹尼爾·雷德克裡夫等人主演的一部魔幻片。影片根據哈利·波特系列小說的第7部改編。上部於2010年11月19日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