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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路

王公館建築在汪山的半山腰,臨風擷雲的地勢,看得出當年炫富的心思。沈寶昌是半輩子窩在上海的息公,看了不覺豔羨:“山城自有山城的好處,座山觀海,這麼好的地段”說到這裡,不說下去了。這棟隱沒在綠蔭裡的洋房證明著公館主人曾經的財力,只是如今可能變成破產最後的抵押。

求嶽到了王公館大門前,想起的卻是另一件事。這棟房子居然是他那個明星前女友拍攝的外景地——難怪這麼眼熟!他有一點點吃驚,沒想到王老板的房子八十年後居然屹立不倒,還能出借給劇組拍電視劇。

1930的房子正好比明末清初的美人,在人們手中流來轉去,李自成死了不要緊,陳圓圓由吳三桂來接手,王老板哪怕家破人亡,王公館的房子卻不會塌掉,自有新的主人來入住——幸而金總是天生的樂觀派,想不到這麼灰暗的一面,樂觀的金總從王公館的未來倒推出王老板此次必然有驚無險,那就表示四川亂局也一定有驚無險。

金總頓時信心大振,連即將到來的當孫子考驗都有勇氣面對了。

門房放他進去,卻不許孫克珍一行跟著進去,連沈寶昌也不準進。沈經理免於協談的責任,偷偷地如釋重負,一面臉上又有些抹不開,黑著面孔強調:“我是中實行的總經理。”

門房斜著眼睛道:“哪個經理也不得行,你們要進就進去,要嘛拿起腳來爬。”

金總插著兜道:“講甩話是吧?信不信我現在給你打一頓?”

門房見他眼露兇光,嚇得把鐵門拉上一半,從門柵欄裡吠:“媽賣批,個龜兒子來重慶還敢和老子反起扳,信不信現在打電話給警察局?”

“打啊,你現在就打,誰不打這個電話誰是孫子好吧?”金總跟他對嗆:“反正我來重慶,難逃一打,把我打死了你們王老板就快活了是吧,他的錢就能吐出來了是嗎?他還沒放個屁,你先替他決定魚死網破了是嗎?”

他倆一個鐵腦癱,另一個有心搞事,南京髒話和重慶髒話一個比一個嗓門大,沈寶昌和幾個隨行的人都拉著他勸解:“何必何必?跟下人在門口吵什麼,不讓進去,你就自己先去談。”

孫克珍立刻反駁說這是什麼話?他一個人進去,被搞了你負責嗎?

眾人在門口大聲小氣,忽然半空中飛來一個茶杯,咔嚓一聲碎在門房屁股後面,把門房嚇得“嗷”地一聲,扔杯子的小老頭背著手怒道:“吵什麼?!還嫌不夠?該攔的攔不住,現在又會替我做主了!”

求嶽看他一眼:“你是哪位?”

王老板小臉灰白:“我就是王眉壽!”

因為連續地不見天日且沒有黛玉獸的滋潤,金總的心態已經無限趨近於爆炸,幾天來的悶氣憋得牙根兒癢癢,但你要真說他是因為心理變態而不分輕重,那也太小看金總了。

來的時候,他打定了“理直就要氣壯”的策略,理大就要聲高,自己在美國滯留不歸,這是沒法洗的,但“我不回國並不是法幣出問題的根本原因”,謠言精妙地把四川的金融管制和滯留美國攪合成了一件事。

金總心道法幣又不是我擼管射出來的,責任是光頭的責任。

因此見面的時候,太低聲下氣,討不到什麼好去。參考他前世跟股東們談話的經驗,越是業績差的時候你越不能慫,一定要搶先憤怒、搶先大聲就對了!

求嶽自己也覺得挺無奈的——真誠待人,誰不願意?可這些資本家們說到底並不全有為國為家的情懷,如果他們真的有遠見,就算自己不在,也應該聯合起來罷市抗議。

可就像當年的稅改一樣,這些人除了大罵大哭,不肯做出任何有實際意義的嘗試。資本的盲目和貪婪使他們捨不得放棄生產來對抗當局,資本家的革命怎麼會是徹底的革命?敢教日月換新天的,只有無產階級。

他打定了這個想法,隨王眉壽去了小客廳,沒想到預備的大聲並無用武之地,王老板一臉的偃旗息鼓、投降的表情,坐下來自己給求嶽倒茶:“唉!我知道你要來的!你想怎麼辦,你就說吧!”

金總:“”老哥還挺有覺悟?

他們談了什麼,這且按下不表,唯一可表的是過程過於順利,以至於金總產生了警惕——疑心四川人做局來倒坑他,可他看王老板的神色,又不像有假。王老板有些逼良為娼的悲憤、還有些立地成佛的決心,躺在床上任人魚肉的失足婦女和王老板目前的表情有高度的相似,捨身飼鷹的佛陀如果留下照片,卻也能在王老板臉上找到吻合的痕跡。

這兩種完全矛盾的表情在他臉上玩蹺蹺板,金總是越看越奇怪,加上他開明的態度、放棄性的妥協,終於叫金總不得不產生另一個疑心。

他問王眉壽:“是不是有人先來過了?”

王老板:“”

他不敢說。

讓我們把時間倒回到兩天前吧。

那天早上的王老板還不是這種瘟雞的狀態——瘟倒是瘟,更像狂犬。他和重慶當地的幾個銀行家、工廠主,聯合打了n封電報,也派了代表去南京談話,可是半個月過去,情形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有令行禁止的意思。大家彼此都疑心對方受了南京方面的好處、把其他人推出去獻祭,漸漸地聚都聚不起來了,眼看法幣這口屎就要硬忍著吃下肚去,王老板痛惜自己的真金白銀,一天天地在書房裡無能狂怒。

他夫人一面暗暗埋怨老東西沒能為、搞得敗家破業,一面還是要賢妻良母,當時也在書房,勸慰夫君可千萬不要撞牆。

王公館門可羅雀,一片秋風蕭瑟。

因此文鵠提著禮盒前來叫門,門房居然還有點患難見真情的感動,他打量這叫門的少年,高細鼻子、杏仁黃臉,薄薄的嘴唇裡咬一口白牙,細細的吊眼裡如同點漆,此時收住了戾氣,但覺書卷斯文,不知是什麼人家的小少爺。再看他身後那一位,更是好俊的樣貌、好嬌貴氣度——始知這個原來是隨行的小童、後面那個才是爺。他下人的眼界,腹內沒有好的形容,唯見這位小爺將碧清雙眸向這邊一望,心裡咯噔一下,不覺臉上更加了三分討好,彎腰含胸地就要開門:“貴客怎麼稱呼?我這就去通報老爺。”

貴客含笑道:“我是白露生。”

門房:“”呆了三秒,拉開的門瞬間就往前“哐啷”關上,門房一疊連聲地叫道:“不見不見!好晦氣!媽賣批的臭不要臉,你怎麼敢上我家來?”一面叫,一面飛奔進去報知老爺。

王眉壽在書房裡聽見動靜,又聽說白露生來了,頓時眼睛都紅了,先是瞪著眼睛問、然後拍著桌子罵道:“哪個白露生?金家養的那個唱戲的?!下三濫的東西!一定是南京叫他來耍弄我!之前騙得我們還不夠,又叫這唱戲的來幹什麼?虧他吃了熊心豹子膽!”他夫人在旁聽見,連忙解勸:“既不是政府要員,理這賤人做啥?老爺不要自低身份。咱們把門關死,不許他進來。”

王老板怒道:“對!把門關死!他要是敢在我門前興風作浪,立刻告訴警察局去!”

露生閒靜站在門口,既不著急,也不動作,見王公館裡大門二門皆是緊閉,微微地含笑靜立。

誰知王老爺和王夫人在屋裡生氣,樓下的王少爺卻聽見訊息。這王少爺最是個無能草莽的敗家子,一個月來四川銀變,王家錢莊被人擠兌,害得王少爺嫖不能嫖、賭不能賭,朋友們聚會也不叫他,在家趴著快要長毛。他每天聽電臺、看報紙,一樣地大罵金明卿和白露生——更有一樣,原先求嶽到重慶來時,他老爹把金總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成天地拿金總教訓自己兒子,恨這孬種玩意兒好不上進,“你看看人家這歲數搞大的事業,再看看你!只會搞大女人肚子!”隔三差五、掂著過兒地說,說得王少爺一聽“金”字就頭上來火。

因此他罵求嶽和露生,比別人罵得更狠,含了相當濃度的報仇雪恨的成分。此時聽說白露生在門口,王少爺頓感振奮,畢竟隔空大罵不如當面羞辱,仙人闆闆的你們也有今天!踩著絨毛拖鞋奮然出屋,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門口,隔著柵欄一看——雖不知這個到底是不是白露生,但長得漂亮,王少爺眼並沒瞎,看他安靜如雞地門口罰站,心中爆竹炸響的喜慶——他倒不想家裡仍是四面交困。

王少爺背著手在鐵門後踱步,笑道:“哦?白老闆?今時不同往日,怎麼今天來我家做客?”

露生抿嘴看看他,臉上一紅,無話相答。

王少爺內心激爽,把個拖鞋上的絨球顛得好像芝麻官的翅子,“我聽說你在外國高貴的很,連美國總統都高看你,豈知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到底還是下九流的東西。我爸還拿你們罵我?你也配?我再幹了什麼,總沒有把人家坑得這麼慘過,更不像你厚臉皮,被人罵的臭爛,還好意思到處溜達。”

露生哪當得住這惡話?頓時眼圈也紅了。

王少爺更加得意,在鐵門裡走來走去,轉圈兒作自我展覽:“人呀,貴有自知之明。你一個唱戲的,跟我家又沒交情,怎麼貿貿然就上這來了?”拐著脖子看露生,“你怎麼不說話?你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是姓金的又搞什麼鬼點子,叫你來打頭陣——你不知道四川人恨不得把你們抽筋扒皮?他這樣利用你,你還心甘情願的——捨不得他們家的錢呀?臭賤貨,騙我們的錢去美國唱戲,給洋鬼子得意,大男人一個扮成女人,還能有比你骨頭輕的嗎?媽賣批的金家給你一點顏色,你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到這兒來——你也配!”

他越說越起勁,可惜肚內沒有文采,只一味地下流話來羞辱露生,說著說著,把自己說動興了,看白老闆丰容俊雅,女孩兒一樣柔弱弱地隔門站著,自己無論說什麼,他只是臉紅,眼裡水汪汪地還有些含淚,邪興一動,伸手摸了露生的臉道:“聽說你給金大少夜夜尻屁股,我看他豔福真不淺,娘們兒也沒你有滋味,你要想見我爹也不難,不如給我——”

說到這裡,驟然一聲痛叫,說時遲那時快,文鵠翻手抓住他手腕,另一手已然繞過鐵門欄杆,一道銀光閃出,也不知他怎樣動作,已經死死地把王少爺扣在門上,王少爺驚得目瞪口呆,忍著被翻扣的劇痛低頭一看,一把蝴蝶|刀逼在自己喉嚨上!

文鵠笑笑,露出一口森白牙齒,蝴蝶|刀在王少爺眼前轉了個花兒。

這一下驚雷迅電,真是變生不測,王少爺腿都軟了,哪想到這跟班的半大小子出手這麼狠?那後面扳著他胳膊的手如同鐵箍一般,幾乎把他小臂捏斷,登時鼻涕眼淚一齊下來,僕人們一齊驚呼,卻無一人敢上前。

露生抬首揚聲,極清亮的聲音:“去告訴你們老爺,今天若要他兒子活命,就讓他開門出來見我。”

原來露生來時,便叫文鵠帶人抓了幾個街上的地痞,一頓胖揍、威逼利誘,早將重慶地方為首的幾個財主打聽得骨頭縫裡細緻,再想一年前求嶽和他說的閒話,推知若要說服四川地方,王家必首當其衝。細細地又盤問地痞們王家人什麼樣性格?都有誰在家?

問到王少爺時,露生心中大定,當下就問文鵠:“這人酒色之徒,又是浮薄性情,我有心誘他,可使他伸半隻手出來,你年紀不大,可有信心拿住他?”

文鵠尚未答言,他旁邊的漢子笑道:“拿住?他的花刀可以隔著門殺人。”

文鵠謙虛地一笑,算是預設。

露生見他手裡蝴蝶|刀轉個不停,稍有不慎便要削掉手指的,文鵠卻是玩兒一樣、左手轉到右手。他心說這孩子有些誤入歧途,畢竟是幫會裡長大,也不知在美國幹了多少殺人放火的事情,滿心的兇殺戾氣,只是事到此時,反而要借他這股兇戾,以後再慢慢地改正教導不遲。苦笑搖頭道:“我只要王老板見我,並不要你殺人,你可別真傷了小王少爺。”

文鵠也佩服白小爺用計不爽——連面也沒見過的人,王少爺一舉一動,皆在他算中,書上戲裡寫劉伯溫、諸葛亮,是不是就是這種人物?當下捏著王少爺的狗爪,忍不住直樂。

王公館亂紛紛了一陣,幾個僕人你推我我推你,壯著膽子走到門前,顫著聲音道:“老爺答應你了!你快放了少爺!”

文鵠笑道:“把門開開,進去再說——要讓我聽見一聲槍響,今天你們王公館沒人收屍。”說著,口哨一聲,也不知從哪冒出來十幾個壯漢,都走來門前,各個抱手站立。僕人們嚇得都往後縮,只有王少爺慘叫。

露生喝住他道:“別嚇唬人家,叫開門就是。”

他倆各自說話,都發乎本心,文鵠是真有玩心,露生也是真覺得過了頭。一個三寸小蛇、戲吐毒信,另一個柔聲責備,似乎菩薩觀音,兩人倒像白娘子帶小青,看在旁人眼裡,驚悚程度不僅不減、甚至還他媽加倍。抖抖索索地開了門鎖,打手們摁住王少爺,把他從門上揭下來、反扭在手裡,文鵠陪著露生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正門大花廳——王少爺在後面長一聲短一聲地用鼻子奏樂。

王老板端坐北面,見他被一大群人簇擁著進來,打劫一樣,氣得耳朵都抖,幾乎架不住眼鏡,不料露生走到花廳中央,撩開衣服,端端正正地跪下了。

王老板:“?!”

這下眼鏡更戴不住了,貨真價實的大跌眼鏡——王老板一肚子慷慨激昂的“士可殺不可辱”頓時變成老痰卡在喉頭,瞠目結舌好半天:“你這幹什麼?你這是幹什麼?!”

露生文靜答道:“原本是要來給王老爺請罪,若不用些手段,只怕您不肯見我。拘著令似,並不是我的本意,但眼下我也不能放了他。我自知身份低微,又冒犯無禮,因此跪下相抵。”

——那你可真是太有禮貌了!

王眉壽怒極反笑,聽他說“請罪”二字,兩個鐵球在手裡揉得咔嚓作響,“是金家叫你來的?我孩子也沒有說錯,你被人利用還不知道,金明卿自己不敢來見我,卻叫你出來打頭陣,算我錯看了他!”

露生順著他的話問:“那麼王老爺覺得,他叫我來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王眉壽冷笑道,“孔祥熙已經先捐了兩千萬,以身作則,號召法幣。全國上下,只有江浙財團縮頭不動,頭是你們起的,虧卻是我們吃。他的主意我還能不知道?無非是好說歹說,叫我們認了這個栽,”

“王老爺不認栽,不知又有什麼辦法呢?”露生以目平視於他,“是四川地方能齊心協力、抵制法幣,還是有誰能手眼通天,逼得上面同意開放兌金?”

王眉壽被他說中痛處,心裡訝異一個唱戲的,竟然在財政時事上瞭如指掌,驚訝反添怒氣,因為由此可見,白露生十成十的是來給金家打頭陣的!他一時無言可對,上下翻眼打量露生,肚子裡的尋思也跟著一齊翻動。

露生卻是微微笑道,“您有一件事會錯了意。我來請罪,是我自己的意思,卻不是為了說服你。若要四川低頭,我並不需要受你這委屈,只需你們暴力抗法,南京脾氣上來,管把你們各個坐牢。”

“笑話!我怎麼暴力抗法?我一屆良民,我怎麼暴力抗法?”

“王老爺或許不知,我們少爺此時就在來拜您的路上,南京也知道這事。”露生嫣然笑道,“我叫他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咬定了是在你這裡不見的——”

王眉壽勃然大怒,從椅子上直彈起來:“血口噴人!血口噴人!報警!都別站著!這些人王法都沒了,快去報警察局!”

“王老爺要去就快去。”露生眼皮抬起,俏中含煞,“你若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天就先你死我活。”

文鵠聽他這話,會意地朝王少爺膝蓋彎裡一踢,王少爺哎喲大叫。

王眉壽氣得滿臉通紅——這算什麼事?這都叫什麼事!此時方轉過露生的意思來——他跪下哪是為抓了王寶駒的緣故?那意思是擺明了叫你知道,今天殺了你兒子,我也只跪下認個錯!聽他兒子哼哼唧唧,沒完沒了地叫痛,王老板恨鐵不成鋼,“你叫什麼?沒出息的東西!”拍著桌子向露生道:“好!好!你倒真是心狠手辣!難道我怕你威脅?!”

“哪有跪著的威脅坐著的?不過據我看來,王老板果然氣糊塗也急糊塗了,連我這渾話居然也信。”文鵠從椅子上揭過一個軟墊,露生搖頭不受,仍是挺直跪著,“你們就是真抓了金參議,又有何用?抓了他、逼南京政府暫停法幣,然後你們坐牢?”說到這裡,不禁苦笑:“——試問天下有這種大公無私的人麼?”

此言一出,王家人臉上均覺火辣辣的,這痛腳真是踩遍全場!

四川法幣窩囊地行到如今,可不就是人心不齊的緣故?若有一個人能做這樣大公無私的事情,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何必相愁相怨?

他們只是庸懦,可是於人情世故上卻是世代相傳的精明。

王老板有點呆掉。

露生想了想,聽見王寶駒還在哼唧,側身向文鵠道:“放了王少爺,你們好無禮。”

王眉壽呆中加呆,臉上的呆可以畫正字了,王少爺卻是一溜煙地甩著胳膊,淚奔去找媽。

露生抿唇道:“我知道您不是矇昧人,剛才冒犯,無非是要您,現在我的話,王老爺信也好、不信也罷,只管聽便是了。”

他不卑不亢的態度讓下跪的姿勢也似乎凜然,其實哪是在逼王老爺?他是在逼自己,要讓一個天性溫柔的人說今天這樣的話、做今天這樣的事,還能把人逼到什麼地方去呢?

“我今天來,不是金家的授意,是我自己的意思。滯留美國不歸,使眾人怨懟,這事我難辭其咎,因此一是來請罪,使各位心氣平伏,二則的確是有事相求。”

王眉壽聽到這裡,又一包氣上來:“好會說!你把我孩子打了,放了他,就當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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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倒會給自己做人情——你別說你求什麼了,既然第一個是來請罪,先把你那罪請了再說不遲!你也知道你狐媚禍國,害得多少人夜裡睡不著覺!”

露生心頭平靜無波,早知道這些人不過如此。

“王老爺發話就是,要我怎麼請罪?”

王眉壽一時答不上來——見他跪在地上,賭氣冷笑道:“要我消了這口氣,那也容易,你給我在這磕一百個響頭。你想要怎樣,我王某人今天都答應你!”

文鵠兩道涼涼的目光即射過來,蛇信一樣,花廳裡十幾個打手,也都射過冷眼來。

王老板不自覺地向太師椅後面避:“幹什麼?沒誠心就沒誠心,你們嚇唬誰?”

文鵠也不說話,把刀向口袋裡一揣,伸手就要扶露生起來。豈知露生推開他的手:“都下去,我和王老爺說話,你們要有規矩。”

他深深吸一口氣,清澈若水的聲音:“既然如此,就請王老爺受我請罪。”

樓上樓下,都是驚詫,不可置信的表情。文鵠是想不通為什麼火力碾壓的情況下,白小爺還要這樣折辱自己?圖什麼?為什麼?樓上也是一樣地想不通,如此奇恥大辱,真就不帶含糊不猶豫?這就認了?眾人有些受之有愧的驚嚇,此時都覺得王眉壽話說過頭了。

再怎麼樣,白露生也是總統賞下面子的名伶,宋家姐妹都為他奔走,心中何等驕傲?磕一百個響頭,且不說是情分還是結仇,擺明了頭是要磕壞了!

可你要說,還有什麼比這還懇切的歉意,叫他們這些人朽壞的腦子去想,可再也想不出了,原先恨金家恨得咬牙切齒,此時只餘愕然。

眾人呆若木雞,但聽見白老闆一聲又一聲,清脆的響頭,落在大理石的地磚上,居然一點力氣沒省的,眼看著額頭轉眼發青發紫,連血也滲出來了——王夫人慌得竄下樓來:“算了!算了!他一時氣話,白老闆咋個當真!”

王眉壽也站起來,叫文鵠:“快扶住你們白老闆,拿藥來!”

露生聞言停下,直起身來,一陣暈眩,文鵠連忙和人架住他,頓覺額頭一片痠麻,眉心火辣辣的一塊,曉得是碰破了。他推開文鵠的手,直直跪著向王眉壽道:“王老板何必驚慌?求人有求人的道理,這一百個響頭,過分也好、應當也罷,既然是為你消氣,你只管坐著受了。我心中毫無怨懟,當著令賢令似的面,只求你君子一言,不要反悔。”

王老板冷汗直冒,被他先兵後禮地整得沒有脾氣,論詭計被他擺了一道、又頂不住他在這哀哀地碰響頭,自知今天算是輸在這人精手上了——人總是三觀跟著五官走,白老闆好看不好看?王老板心說那是確實乖!這麼一個玻璃美人在這頭都磕破了,放平時誰看了也覺得過意不去,可這都是幹什麼?這都是在幹什麼!自悔說話不過腦子,斜眼一看心裡更氣得頭暈,他兒子真是光速的好了傷疤忘了疼,在後面張著嘴、伸著頭,瞪著眼睛傻看,再回頭看看旁邊的老婆,一臉的憐香惜玉!

王老板心裡媽賣批,不由得彎著腰問:“你別磨折我了,啊,白老闆,你到底想幹什麼?”

露生只是跪著不動。

王眉壽看看他,又看看四下的人,揮手使人退去:“都散了,散了!白老闆,你跟我到書房來。”

這一番底裡,王老板自然不敢細說,哪敢告訴求嶽白露生給他磕響頭?可求嶽來得太快,露生前天走、今天求嶽來,王老板心裡的震驚沒有時間散去,王老板像煮開的水壺,摁住自己儘量不尖叫,猝不及防的心情卻像氣泡似的一直往他臉上咕嘟,吞吞吐吐地說了一遍,內容也像後世的網絡小說,各種為求安全的閹割——求嶽卻已經全明白了。

想起之前快如閃電的情報,想起露生那潦草焦急的信,求嶽轉身從王公館衝了出來。

孫克珍被他逼問再三,不得不說實話——他算不準白小爺和金少爺到底誰說話更算數,論義氣規矩,跟的是小爺,自然聽小爺的話,但論座位高低,山門是金家的山門,更何況露生當初是問他們“投不投金家”,沒有個從下不從上的道理。

“小爺叫我跟著你,每天早晨一次、傍晚一次,給他電話報告。”孫克珍為難道:“但他到底住在什麼地方,確實沒告訴我。”

“電話打到什麼地方去?”

孫克珍想了想:“好像是黃覺的一個什麼酒樓。”他也是十九路軍出身,又不曾來過重慶,因此唯記得一個地名和廣東出身的黃覺同名——就光記得這了。

旁邊挑滑竿的工人聽了笑道,這個怕是難找,重慶不曉得多少地方叫黃桷哩!黃桷坪、黃桷埡、黃桷巷子黃桷渡,上去有黃桷坡、下去還有黃桷灣。

求嶽又問:“那酒樓總是固定的吧?酒樓叫什麼名字?”

沈寶昌聽他話裡意思,又要去找白露生,心中不快,拉著臉道:“現在問這個有什麼用呢?既然王老板答應了,我們快去下一家呀。”

求嶽惱得轉頭瞪他:“去下一家!”他心裡爆炸到了極點,一盆水潑進熱油也不過如此,可是還要忍耐,還是要忍耐,他要顧著這些盟友們的心情。求嶽自問我到底是為什麼跟他們結盟?我到底在拖飛機還是在拖航母?!

孫克珍低聲走來道:“小爺說了,現在不好和你相見,你們在一起,得罪重慶這裡的地主,還得罪沈經理。不如等事情完了再說。”拍拍求嶽的肩膀,“他叫你別找他。”

求嶽忍耐又忍耐,放棄跟沈寶昌爭辯——沒辦屁點事情的人鍵盤使得最6,從古到今都是如此。

又下坡去,到一家賀姓的工廠,果然露生也來過。賀老闆話裡雖沒有透出這事,臉上卻一樣是偃旗息鼓、將就的神色。原本是大喜的順利,求嶽卻像被人矇頭打了一頓,滿頭的腫包,全是鬱憤構成。

談得越順利他就越明白,露生還不知是怎麼做小伏低地懇求這些人。賀老闆也被一波一波弄得精神疲倦,當著求嶽,幾乎要哭出來:“你有這個心,你早回來啊!坑死了!真的是天降橫禍,坑死我了!”

求嶽說了什麼,安慰了他什麼,和他約了什麼,全是機械性地從腦子裡出程式碼。他不敢辜負這些個露生換來的、談判的機會,可這是他心愛的人、扭折了天性、透支著精神,吃著根本和他無關的委屈換來的!

他和露生前後腳地離開南京,要說見王老板是含有一點邏輯、可以推斷出來,見賀老闆卻是完全隨機——哪怕是求嶽這樣眼大心粗的人也看出來了,要趕在自己和沈寶昌之前把這些下馬威都吃一遍,露生是日夜兼程、根本沒有休息。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求嶽念不來這樣的詩,詩的抑鬱的感情卻在他心裡左右奔突。

第三家是再也沒有心思去了——連談兩家,順利得趕在了計劃前頭,沈寶昌見求嶽翻騰得青筋都起來,也怕深得罪了他,答應休息一晚,明天乘勝進軍。

他拉著求嶽,坐車回旅店去。

求嶽央求道:“你讓我一個人走走,可以嗎?”

沈經理癟著嘴:“你去了又不回來心思放正事上不行嗎?”

求嶽不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麼,也不知道這些什麼貢獻都沒有的人為什麼總能底氣滿滿地指手畫腳,吼不出來,他的心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吼,毫無情緒地說:“我九點就回去,我想散散步、抽根煙。”

沈寶昌在滑竿上仍回頭嘟囔:“還是要去找白露生”

他說得沒錯,求嶽就是去找露生,雖然露生說了不要找他,也問不出他的住址。求嶽掉頭去了孫克珍打電話的同昌酒樓,自信在那裡一定能問出訊息。

不料店老板揣著手,聽他描述了露生的長相,點著下巴道:“是有這麼個人,但我也不知道他住哪裡哇,我這只賣酒飯。”

求嶽的心跌到水底,忽然生出此別兩茫茫的無力,有人攔他的時候不能找,無人攔阻,他也找不到。

“那這附近有住宿的地方嗎?”

“有是有,你一家家問問唄。”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不會想象到在山城的道路裡找人是一種何等悵惋的情境,它的模樣重巒疊嶂,它的道路上彎下曲,多麼像我們曲折的心,有一些是彼此心意的蔓伸,有一些卻是世道的痕跡,時代像無聲的洪流,以巨力壓迫著我們的命運,把我們的人生碾碎又縫合,具象在求嶽的眼裡是一道一道盤轉的路,相似的房子、相似的人,路邊的汽燈亮起來,晚燒雲的顏色照在玻璃上,使燈光變成紅色,像無數欲哭而不能流淚的眼睛。高處的人家飄來菜飯的香味,求嶽忍不住抬頭去望,彷彿看見露生是在那人家門口的,催著車伕追上去,路卻有意地道阻且長,轉了一盤又一盤,行到望處,已是人煙兩杳。他知道自己看錯了,可是仍向前走,胡亂地說了一個地方,意思是趕路的意思,心卻是找尋的心。俯瞰回首,路不分前後,只分高低,他心愛的人杳然無跡,只知他在萬丈紅塵裡。

車伕在他前面用重慶話說著,不急不急,馬上就到,這其實是一條路的。

求嶽再也忍耐不住,向車伕道:“——掉回頭去!”

車伕愣愣地問:“回頭去哪?”

求嶽給他問得悲從中來,回頭去哪?他也不知道露生在哪,可是他想見他,抱著頭道:“你怎麼來就怎麼回去。”

時代和命運是否總是交錯地捉弄人?誰也說不清,時代是永遠無情地向前碾去,命運卻常常會有短暫的、溫柔的瞬間,給多情的人以眷顧——時代是萬人的時代,命運卻是我們的命運。

求嶽在那一路回溯的路程裡,出奇地覺得熟悉,來時一路明明都陌生,轉身回去,卻都熟悉。滿城的燈火都亮起來了,從山上到江邊,它讓重慶看起來有一點像南京,南京是長江尾、這裡是長江頭。背後一陣陣晚渡的汽笛,悠揚地長鳴,它多像那一年月臺上的火車的汽笛!露生在細雨裡追著他哭了,叫他等他,要給他寫信;遠處搖曳起的攬客的紅燈,又讓他想起句容鄉下的小道,朦朧的紅光,他在路上說土味的情話,在露生手裡比心;轉過僻靜的窮巷,不點燈的地方卻是方寸的一塊深黑,正好漏下清澈的月光,這倒像是靈隱雲臺上那一夜的月——連風過樹梢的聲音也全一樣。

這些細碎柔軟的片段以故人重逢的姿態連在一起,連綴成了一條路,車伕只管向前走,沒人指它、它卻在腳下自然而然地延伸,摺疊坎坷、然而似乎有情,他們走回原先出發的那一段坡道,向上仍走,不知哪裡冒出來的長長的一條巷子,兩旁有一盞沒一盞,掛著或明或暗的燈,有些是紗的,有些是紙糊的,那一片柔光裡,有人披一件衣服,慢慢從巷口往裡走。求嶽看住那個背影,從車上一躍而下,車伕拽住他的袖子,方想起來向車伕手裡塞一把銀元。

他知道前面那個是誰,眼看不清,心卻知道,只是一回頭的功夫,露生就往前走遠了好些,求嶽追上他,大聲叫他的名字,秋風撲到臉上來,想起的是臘月時分,他衝出金公館時那少年般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