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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第 169 章

這是一年中的初雪, 北風卷雪花紛紛, 落了一窗未染塵的白。精雕細鏤的香爐霧氣繚繞氤氳, 與火盆的騰起的薄煙闢出冰天雪地中一隅暖色。

風雪之日,必有故人至。

“先生請坐, 彧為你斟茶。”

“不必, ”司馬徽搖搖頭。他站在門邊, 甚至未解下落了雪的裘衣,“徽有一事想問你, 問完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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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眸光微閃,不再強求,只道:

“先生請講。”

“在書院時,你曾與徽說, 願窮畢生之志, 匡扶漢室,惠佑蒼生。徽也始終相信,以你的王佐之才,漢室之望, 必由爾身。”他用因年老而渾濁的眼睛深深望著荀彧的雙眼,發出一聲疑問,又或者說是喟嘆,

“可是, 你為何選擇了曹孟德?”

荀彧神色未變,將熱茶穩穩地倒入杯中,奉給司馬徽。其實, 在司馬徽開口之前,他已經猜到了內容:“先生來時,想必已經看到,天下諸侯擁兵三十萬,卻皆縮於關後,各懷鬼胎。獨曹將軍一人,帥千餘兵向西追擊董卓,差點丟掉性命。彧不為曹將軍效力,又該選擇誰呢?”

司馬徽沒有接茶:“曹操的祖父乃是閹宦,他的父親更是靠錢財才換來三公之位。子肖其父,未發跡之時曹操尚可懷忠義之心,等到來日功成名就,心生貪念,於漢室、於蒼生,都將貽害無窮。文若,你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若如先生所說,彧以宦者之女為妻,自也是阿附權貴,與賊人同黨。這般一想,彧與曹將軍,倒並無不同,甚是般配。”即便不認同司馬徽的話,荀彧的聲音也一如既往的溫和,話至尾聲,甚至帶上了幾分輕巧的笑意。

可司馬徽笑不出來。他看到了荀彧溫潤的表象下,遠比蒼松堅韌的心。

正因為如此,他才忍不住嘆息:

“文若,終有一日,你會後悔的。”

荀彧只是淡淡的揚著唇角。他心中早已有答案,所以不必爭執,但也不會更改。

片刻之後,他忽然道:

“先生可知,曹將軍曾喚彧子房?”

在司馬徽眉頭蹙起前,荀彧眼中流光瀲灩,似是記起了什麼有趣的事,

“彧和先生一樣,都覺得此言不妥。但其中原因或許不同。

留侯輔佐高祖,所求乃是興復韓國,重振家邦。然而,待暴秦已除,為了漢家安定,他再次向高祖進諫,勿復六國之諸侯,親自泯滅復國最後的希望。

高祖與留侯君臣相知,然志趣相異,縱可同路而來,終難同道而歸。最終,一人駐足於權力之巔,一人遠向山水,尋世外逍遙。

而曹將軍並非高祖,彧亦非留侯。曹將軍所求的天下與彧所求的天下,從未有分毫差別。”

暖陽透過飛雪,光影交融,在他眼中落下溫暖而堅定的光:

“所以彧相信,既已與曹將軍同路而來,塵埃落定之日,必可同途而歸。”

“彧,九死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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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戶緊緊合著,像堅厚的圍牆一般徒勞的著屋中僅存不多的暖意,卻更多將日光碾去了光澤,僅餘下沉悶的睧惑。當他緩緩睜開眼時,朦朧間依稀望見淺淡的煙痕,那是香氣即將散盡前的餘溫。它若現若隱的飄動、氤氳,和縹緲的幻象一同散盡。

他坐起身體,思緒卻似乎還駐足在那場大夢。

近來,他總是在夢中憶起舊日之事。舟已逝者不可追,他從不願放任自己沉湎於過往,那是懦弱之人才會眷戀的桃源鄉。可時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認,饒是自己,也會貪戀那夢未醒時的三分虛妄。

可夢就是夢。一場大夢醉的再沉,也不過九十九闕。

“夫君,可是起身了?”

是唐氏的聲音。

他沉沉應了一聲。腿落到地上一刻,疼痛感如影隨形,但也福禍相依的驅散了初醒時的迷茫。他繞過屏風向外走去,唐氏剛好推門進來,忙上前想去扶他。他擺擺手,拖著發痛的腿,慢慢走到案邊坐下。

唐氏連忙為他披上外袍,卻還是沒快過開門時擠進屋中的寒氣,引來幾聲帶著疲倦的咳聲。

“郭先生來了。”唐氏輕聲說著,藉著垂下的鬢髮,恰到好處的擋住了眼中的憂色,“夫君可要見?”

本探向書卷的手一頓,方才落到竹捲上。

見此,唐氏神色微暗,輕咬唇道:“我可以告訴郭先生,夫君今日身體不適,請他改日再來。”

“不必。”荀彧搖搖頭,將書卷拿到手邊展開,“請他進來吧。”

唐氏雙眉蹙的更緊了。往日聽到荀彧這般沉穩的語氣,縱使前方千難萬險,她也從未憂懼,“可……”

“避的了今日,也避不過明日。”用刀削去簡上末尾幾字,他斟酌片刻,重新落筆,“凡事既有其始,必有終局。請奉孝進來吧。讓下人換上新炭,備上暖茶和甜糕。”

炭火、暖茶、甜糕……荀彧所說的,都是往日郭嘉來荀府時必備的東西,唐氏早已耳孰於心。可於今日再次聽到荀彧這般溫柔的語氣,她的心好似被揉得粉碎。憤怒?懼怕?不平?什麼都沒有,唯獨剩下的,只有難以明狀的悲涼氤氳瀰漫,消融在漫天的飛雪。

她微微欠身,退了出去。

僕人先郭嘉一步來到屋中,續上了新炭。火光在盆中跳躍,蝕骨的陰寒漸漸褪去,嫋嫋的煙氣幽幽飄散,方才闢出一隅昏沉的暖色。

卻忽然是朔風呼嘯,冷寒乍起。門被來人大力推開,接著是一扇扇緊閉的窗。凜冽的寒風破窗而入,雪絮隨之在屋中飛舞飄揚,但與此同時,被擋在窗外的陽光也因此得以暢然的照了進來,瞬間驅散掉了滿屋的昏沉。

剛放下糕點未來得及退出去的僕人見此急道:“郭先生,老爺的身體吹不得風,這窗不能開啊!”

“是嗎?”郭嘉卻一把攔住要去關窗的僕人,回過頭望向荀彧,“文若,這窗嘉不該開嗎?”

人站在羲光與飛雪之間,墨如點漆的眸中閃著攝人心魄的光澤,明亮清冽。在他身後,遙見大雪漫天,碧空如洗,天地一片澄澈。

多日以來,荀彧難得真心實意地笑眯起眼:“便開著吧。”

“可——”

“悶了這麼久,彧也該透透氣了。”他眷戀的又望著那雪色天光,又重複了一遍,“便開著吧。”

僕人無法,只得聽命退下。

風雪化了一地殘色,郭嘉走到荀彧身前坐下,手中的食盒被他順手放到一邊,荀彧只匆匆瞟到一眼,並未細看。他提起烹得剛剛滾起的茶,為彼此各倒下一杯。郭嘉則咬了一口裹著桂花蜜的甜糕,等霧氣散去些,捧起杯子吹起一層層漣漪,微苦的茶水與甜膩的糕點中和,於唇齒間留下恰到好處的餘味。

烹茶賞雪,歲月靜好,與舊日歲月中一模一樣。

“嘉此來,有兩件事。一件,是交給文若一樣東西。另一件事,是為文若講一個故事。”可總要有一個人,先來打破這個幻象,“文若想先選哪一個?”

荀彧微微眯起眼,眸中流光如華。他道:“依奉孝便好。”溫柔地就像在潁川上元燈會上的那個少年,任郭嘉拉著他的衣袖,染著月色,提著華燈,遊走在煙火人間。

“那嘉就先把東西給文若吧。”這麼說著,郭嘉卻並沒有拿出任何東西。他只是道:“文若還記得,嘉曾經交給你的玉佩和木盒嗎?”

玉佩,是官渡大勝後,於許都宮宴上交予的荀彧;木盒,則是遠征烏桓前,在鄴城屋宅的廊下交予的他。離開鄴城前,荀彧查檢舊物時,在暗格深處的發現了它們,想到當初郭嘉把東西交給他時的話,便帶在了身邊。此時,正一同放在案下。

當荀彧將玉佩和木盒放到案上時,恍惚記起,無論是在許都還是鄴城,似乎都如今日的潁陰一般,飄著漫天的的雪,為歲月掩去痕跡,來遺忘物是人非。

接著,他聽到郭嘉的聲音:

“文若有沒有好奇過,孔桂哪裡來的信心,單靠長相與幾句言語就能挑撥嘉與主公的關係?他會以為自己能成功,是因為在最關鍵的事上,他並沒有撒謊。除蠨蛸之外,嘉的確留了後手。”

在荊州時,許是一時疏忽,許是故意為之,讓楊修察覺到了一些蛛絲馬跡。楊修順騰摸瓜的查下去,發現除蠨蛸之外,竟還有一股力量在暗中左右著局勢,其埋藏之深,佈局之久遠比蠨蛸更為可怕。唯一的可能,就是幾乎在曹操將蠨蛸交給郭嘉的同時,郭嘉就在蠨蛸之外培養起自己的勢力。那時,楊修尚視孔桂為一黨,便將此事告訴了孔桂。正因為此,孔桂才十分堅信,只要他引誘郭嘉動用那部分勢力,再讓曹操親眼相見,他一定能達成目的。無論是怎樣的君臣相知患難與共,曹操都不可能容忍背叛——從最初就開始的背叛。

“原因是什麼?”荀彧問。他並不認為,郭嘉培養其他的勢力是居心叵測或者給自己留後路。於自己,郭嘉從來不知道何為後路。

“蠨蛸遲早要被解散的。史書不會記載它,記得他的人也終將死去,一切,就像它從來都不曾存在一樣。”他聲音淡淡,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刑亂世用重典,既然天下將安,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也是時候消失了。”卻不知他說的僅是蠨蛸,還是別的,“但過渡時,還需要一些人處理把最後的事務處理乾淨,所以就有了這些人。”

荀彧卻不為這套說辭所動:“你將玉佩交給彧,是六年的年關。那時離天下安定還很遠。你所說的,或許是現在的原因,但不會是最初的。”

“就知道瞞不過文若。”郭嘉忽然展顏一笑,“最初的原因嗎……是因為你啊,文若。”

在荀彧怔愣時,郭嘉已繼續說了下去:

“文若可還記得,若不是你,嘉不會為主公效力。從來到曹營的第一天,嘉就在擔心,若有朝一日,你與主公之間產生了不可彌補的裂痕,可嘉又不在了該怎麼辦。所以,在蠨蛸之外,嘉留下了這些人。這塊玉佩,就是調動他們的信物。”他將玉佩推到荀彧眼前,“只要你想,這些人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荀彧撫摸著玉佩上細碎的花紋,反問道:“任何事?”

“是的,任何事。”郭嘉頷首,“嘉說過的,無論何時,何種境地,嘉都站在文若這邊。”

那塊平淡無奇的玉佩,忽得灼燙起來。荀彧相信郭嘉不會不明白,當他說“任何事”時,話中所指是什麼。

可郭嘉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剛才的話若真的一一落實,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他轉而又拿起木盒,摸索了一會兒將木盒開啟,裡面是一個被綁起的卷軸。郭嘉把它放到案上,在荀彧以為他是要將卷軸遞給自己時,他先一步把手按在了打結處。

他抬頭望向荀彧:

“在開啟它前,文若願意先聽嘉講一個故事嗎?”

荀彧眸色中流露出些許複雜的情緒,微微頷首,以示允意。

於是,郭嘉啟唇開始講起了這個故事。他的聲音並不重,那些沉澱在悠悠歲月中的往事,便也因此變得輕巧,彷彿可以同風雪一同飄散:

“許多年前有一個少年,他既不像文若出身名門舉止有度,又不像嘉一心逍遙無心世事。成日裡飛雞鬥狗,行俠仗義,今日去劫富濟貧懲惡揚善,明天就和狐朋狗友去別人家婚禮上偷看新娘子。人人都對他不以為意,有的是因為他放蕩自由不治行業,有的則嫌他的父親認閹宦為父,就連他的父親也認為他不過是個紈絝子,能保住一生榮祿已是難得,成不了什麼大器。

可這少年偏不肯遂了這些人的願。他想,就算因為家門不顯當不了什麼名士大儒,當個地方郡守,勤修政教,養境安民還是綽綽有餘的,也能讓那些瞧不起他出身的人高看他兩眼。他等到二十歲,舉了孝廉,當了京官,卻因為辦事太過用心被調出京師,到了新地方又因為收了豪強的地被罵與閹宦同黨。幾經沉浮忍辱負重,好不容易能遞份兒奏摺給皇帝,明言三公奏舉貪官汙吏時只會讓安心守道無權無勢的官吏抵罪,從不涉及皇親貴戚名門大族。他寫的言辭懇切、句句肺腑,看的皇帝大為感悟,第二天就把奏摺分呈到三公府。果不其然,下一次三公奏舉官吏時,就加上了這個不守規矩的人。靠著他父親拿著厚禮一家一家的去賠禮謝罪,才終於平息了此事,沒有牽扯到家族。

官是當不成了,修書著學也是一條不錯的路。在當時,有的是人靠一經之學贏得天下讚譽。他避開人世、謝絕賓客,恨不得藏到地底下遠離俗世爭端。可他翻遍經書,也不知這因一個字就能洋洋灑灑上萬言的學問於這世道何用,更不懂平生所遇的那些滿口聖人之語的士林大儒與把他趕出官場的那群奸邪佞臣為何竟是同一群人。讀的越多,越覺仲尼難用,孟軻兒戲,這書自然就再也讀不下去了。

正巧這時候老皇帝死了,新皇帝年紀不大,外戚、宦官爭權奪勢,反倒被外來的軍閥撿了便宜,又立了個自己喜歡的新皇帝。天下忠臣義士都義憤不已,紛紛高呼要誅殺奸賊,他也立刻散家財,合義兵,與各方將領一同起兵。他想,這一次他是為國討賊,各方兵馬加起來又有十餘萬,消滅賊臣必可一戰而定。論功行賞時,他應當能被封個徵西將軍,從此飲馬邊疆,守土安邦,也算未負國恩,無憾餘生。

可他帶兵到了關下,才發現他又錯了。除了他這個閹宦遺醜,在場諸位享譽天下的名士賢才,沒有一個人真的關心天子的死活。他帶著幾千人去追擊奸賊,九死一生幾乎喪命,營中的十餘萬大軍卻在置酒高會,醉的不省人事。當他怒而大罵‘諸君皆為賊虜’時,不久前還與他信誓旦旦說著‘此次定要救回聖上匡扶社稷’的經年老友,卻反而怪他異想天開不自量力。

曾經的他始終不解,為何他為百姓棒殺宦官豪強卻被說是濫殺無辜,為何不顧蒼生黎民隱居避世的人卻可以獲得天下稱讚,為何賢者不賢、忠者不忠,君子肖小人,小人為君子。而在這一刻,他突然都清楚了。所謂忠臣仁義、名門氣節,終不過是一塊遮羞布,有用的時候就披在身上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無用時便扔到一邊盡顯爭權奪利的嘴臉。被嘲笑是閹宦之後的時候他沒有灰心,被罷官差點連累家人時他沒有灰心,哪怕費心盡力徵了四千兵還過幾天就差點被反叛的兵卒殺死時,他都沒有灰心。可此時此刻,他的心卻徹底冷了下來。”

說到這裡,郭嘉突然停了下來。他抬手為自己又倒了一杯茶,騰起的霧氣讓荀彧看不清那雙眸子中的悲喜:

“閹宦之後不識時務,想憑一己之力改變天下,最終自食其果一事無成,多順理成章的內容。文若,你知道嗎,這個故事本該在這裡就結束了。

可他遇見了一個人。

他本已以為,能得世人讚譽者,大多是欺世盜名之徒,卻獨獨這個人,不僅不負勝名,且比傳言中更令人驚喜。他無數次懷疑,這般風光霽月的人怎會離開名聲兵力無人可敵的袁家兄弟,選擇他這個無兵無權的人當主公。而這個人卻告訴他,兵與名,雖然重要,但絕不可貴,假以時日,都能逐漸取得,獨一顆對社稷蒼生的真心,千金難換。擁有後者的人,才是他真正要輔佐的人,縱天下人都以為他押錯了注,他也願一錯到底,九死不悔。

看到這個人,他才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世人常為種種仁義道德束縛,小人好名,君子更好名,所以遍地都是假仁義之名謀求私利的偽善之人,卻從無為天下蒼生不顧恤一己之名的偽惡之人,這才致使小人得以橫行。君子無彈性,此亂之所以不止也。而他既已被罵為閹宦之後,何不就來當這偽惡之人,無善不為,更要無惡不為,只計蒼生之功利,不計小己之利害。

所以,他舉起長劍,征戰四野。他讓成千上萬的百姓安居樂業,也曾坑殺戰俘血流成河,他讓四處逃竄的皇帝重新住回富麗堂皇的宮室,也曾持劍上殿殺貴人誅國舅。天下到處都是指著他的脊樑罵他是國賊的人,但他從不曾動搖,因為他知道那個人一定會理解,一切都是黎明之前必須要付出的代價。只有這麼做,他才能在有生之年,將一個太平的天下交給真正的君子,才能得見社稷復興,國泰民安。

可他錯了。歲月太過可怕,滄海亦可桑田,遑論人心。

如今,一切都變了。”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比雪更冷。

放在一旁的食盒被遺忘了許久,以至於郭嘉拿起它時,還沾了滿手未完全融化的白雪。他將食篋放到如楚河漢界一般隔在他與荀彧之間的案上:

“在故事結尾前,文若不如先親自將它開啟。主公說,文若一定還記得它。”

目光落在這做工並不精良,甚至可以算是粗陋的食盒上,荀彧如玉的面容上浮現出些許對久遠回憶的懷念。那是初平三年的事。那時候,曹操既不是丞相,他也不是尚書令,而是連兗州都還沒打下,缺兵缺糧的落魄將軍和謀士。兗州城野每一處糧倉幾乎都已經被黃巾兵搜刮的乾乾淨淨,軍中僅剩下不到三日的軍糧,就連曹操和荀彧每天吃的,也是稀的看不見幾粒米的白粥。這天夜裡,荀彧卻發現曹操一個人坐在即將熄滅的篝火旁做這個食盒。

“主公這是在做什麼?”荀彧好奇道。他們現在連飯都要吃不上了,曹操怎麼會還有閒情逸致在這裡做這種東西。

曹操露出一絲赧色,顯然沒想到躲到這僻靜的地方還會被荀彧發現。他沉默了一會兒,只道:“軍中諸多不便,苦了文若了。”

荀彧一愣。軍中,尤其是他們現在這樣四處遊散的軍隊中,的確有太多不方便的事。就拿吃飯一事來說,莫說沒有足夠的糧食,就連碗具都不夠,更別說其他的東西。回回送到荀彧手中的粥,往往已經涼透,還經常飄著幾根被風吹進去的野草。對於普通士卒,這種生活早就習以為常,但對於荀彧這從小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則著實太委屈了。

莫非這食盒……

曹操沒有說話,便是預設,荀彧忍不住笑了起來,越小越大聲,疏朗暢快,毫無世家子弟該有的矜持風雅。只見他一甩衣襬,直接坐到了曹操旁邊,一點不在意草地上的汙濁:

“彧是隨主公在打仗,又不是在享樂,這算不得苦。”月光照在因為連日的飢餓微微發白的臉上,他的眸中卻可見火光灼灼,“不過,這東西主公做得這麼用心,只用來裝粥,實在是可惜。”他笑容微斂,“想必,主公已經想好對策了?”

“文若果知孤。”曹操笑道。他伸手指向前方,月光勾勒出隱隱輪廓處,是他們打了五天都未攻下的城所,“孤打算明日下令,將軍中剩下的全部軍糧都分給住將士,然後藉著夜色,再次攻城。”

“與其苟延殘喘,不如背水一戰。那時,軍中無糧,四野無糧,只有城中有糧,相信將士們一定會各個奮勇殺敵。主公此計絕妙。”荀彧毫不吝惜對曹操的誇讚,置之死地而後生,兵法一途,世間本就沒有多少人比得上曹操的造詣。

定下攻城之計,他又看向那初具輪廓的食盒,難得開起玩笑,“等城破了,主公可不能再拿這食盒給彧送粥,可至少得看得見米粒啊。”

“孤哪能用粥打發被天下諸侯爭得頭破血流的荀文若啊。”曹操也笑了起來,“待有朝一日,你我大業得成,孤定要用這食盒裝足足二千石的官祿,才配得上你國士無雙。”

荀彧不禁又笑彎了眉眼。二千石的利祿,國士的稱讚於他都無足輕重,令他暢快的是,此生是如此幸運,可以遇見曹操這樣的人,與他一同拯救蒼生黎民,社稷江山。哪怕最終天命不眷,他們沒能走到最後一步,他也自信自己絕不會後悔。

他如墨一般的眸中,光芒比漫天星辰還要璀璨:

“一言為定。”

當荀彧用手指細細撫摸過食盒的蓋子時,還能觸到些許未被歲月完全消磨的花紋。他還記得,後來,城果然在第二天被攻破,這個食盒由曹操親自磨去木刺雕好花紋又刷上漆,裝著一大碗插著不倒的白粥放到了他的案上。再後來,天子被迎到許都,他成了居中持重的尚書令,莫說是二千石的官祿,侯爵、封地、玉石,曹操每一次的上表中,頭一件事就是為荀彧請功,無論荀彧怎麼推辭,曹操都不肯。至於那個食盒,曹操有時吃到可口的東西時,就會盛出一些拿食盒即刻送到荀彧那裡。只是後來,曹操時常征戰在外,荀彧又日日被政務纏身,那食盒便也逐漸失了用處,被收在了司空府中。

一個食盒,當人們不再用它裝東西時,不過就是一堆無用的木頭,能被束之高閣,已十分難得。

那人呢?

當荀彧開啟食盒蓋,看到其中空空如也的時候,他的面色仍如靜水,未泛起絲毫的波瀾。

他並不意外。

“文若別忘了,這個食盒還有兩層呢。”

荀彧想,郭嘉不會不懂,曹操特意讓他不遠千里送來一個空的食盒的含義。可他實在是感到累了,以至於不願去深想,為何郭嘉的語氣是那樣輕快。他慢慢拿起第二層的蓋子。

果然,還是空空如也。

“一層。”

當手指觸到最後一層的蓋子時時,荀彧平靜如水的面容終於泛起了一絲波瀾。不知為何,他耳邊忽然響起那年他與水鏡先生所說的話:

“彧相信,既已與曹將軍同路而來,塵埃落定之日,必可同途而歸。”

他,九死無悔。

一壺酒,一盒糕點靜靜的擺在那裡,許是因為來路顛簸,有些許糕點的碎屑灑了出來,落在食盒的最底層。

荀彧驚詫不已:“這……”

“酒是按華佗的方子配的藥酒,糕點是嘉今天到潁陰時,看到有小販在賣,覺得味道不錯便順手買了。”郭嘉笑得愈發燦爛,“的確,這食盒本來是空的。但那又有什麼關係?說什麼無可扭轉的死局,不還是輕而易舉就解開了。”他拿起一塊糕點,遞到荀彧嘴邊,“文若嚐嚐看?”

荀彧並沒有動,他只是深深的的望著郭嘉,想從那裡尋找到一個答案。

郭嘉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僵硬,但很快就又恢復原樣。他將手中的糕點掰成兩半,拿起其中一半放到自己口中,細細嚼了一會兒咽了下去。這才又拿起另一半,遞給荀彧:“這樣可以了嗎?”

“奉孝,”荀彧的目光更加複雜,“你在因為什麼難過?”

“文若在胡說什麼呀。”郭嘉唇邊仍揚著完美的弧度,“嘉有什麼好難過的?”

“你瞞得了許多人,但瞞不了彧。從小你就是這樣,越是難過,偏要笑得越燦爛,這樣別人就會認為你對任何事都不在意,就永遠找不到你的弱點。可觀眸知人,彧從你眼睛裡,只能看見悲涼。奉孝,”他沒有接糕點,而是反握住了郭嘉比雪還要冰冷的手,“你在難過什麼?”

郭嘉愣了一下,倏得飛快將手收了回來。他使勁的眨了眨眼,硬是要維

持著那搖搖欲墜的笑容:“故事的結局,嘉還沒告訴文若呢。

很多年後,只想讓天下人高看幾眼的少年,已經登上了權力巔峰。這時候他才明白,走到這一步,權勢之柄已非僅憑他一己之願就可拱手相讓。他若交出兵權,剛剛安定的天下必將瞬間分崩離析,他的家人、摯友各個都將身首異處。可他若不交出兵權,那他的偽惡便成了真惡,他與當年在關下怒罵的那些諸侯再無任何區別,都是名副其實的國賊。

他不知道該怎麼選。所以他讓嘉來到這裡,把選擇權交給曾經與他同路而來的那個人。”

“奉孝,主公他……”

“皇后在許都朝廷中提拔的官員,主公一個也沒有動,包括掌管禁軍的伏康。馬氏父子雖已向朝廷稱臣,但馬超顯然比他父親志向遠大,只要妥善利用,未嘗不可以作為助力。至於天命人心,那一日主公特意在銅雀臺設宴,就是為了讓鄴城的官員都親眼看見,天子厚德,方才免去了日食之災。當然,如果文若覺得有必要讓皇后遇刺一事真相大白,嘉也在蠨蛸留下了足夠多的證據。但最關鍵的,是這份卷軸——”

他將卷軸遞給荀彧,示意荀彧開啟:

“這裡面是許都城建造時,留下的所有暗道。憑著這張圖,嘉留給文若的那些人足以在許都暢行無阻。”

“你們要做什麼?!”

卷軸展到末端,銀光一閃,匕首從畫卷中掉到地上。

朔風吹起郭嘉的鬢髮,他輕揚著冰冷的笑容,眼底落滿寒霜。

“圖窮匕首見。”

荊軻刺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