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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衣飛石(175)

縣衙失火是極蹊蹺的一件事。

謝茂到城南別館下榻才拿到吳富箏的供詞,不到兩個時辰, 縣衙就失火了, 證據焚燒一空。

一旦到地方出了事, 聽事司也必然不乾淨。所以, 吳富箏被押住之後, 地方官員不可信,地方聽事司不可信, 謝茂就吩咐衣飛石交羽林衛親審,應該是一個相對保密的環境。

倒不是說羽林衛必然有內鬼,洩漏了對吳富箏的訊問情況。

但,訊息外洩是一定的。起碼, 對方在出事之後,就一直緊盯著謝茂一行人。

在眼看無法挽回, 對方迅速選擇了燒燬證據。也就是說,在四岸縣不遠處, 對方必然有一個能“做主”的人在默默窺伺著,相機而動。

被人窺探緊盯的滋味極其難受,何況,向來橫行霸道的皇帝還被人當面燒了證據,何啻打臉?

——尼瑪以前都是朕當面燒別人的證據,現在別人居然對朕也耍這一套, 簡直不能忍。

一路上負責安防的人都是衣飛石, 這要是擱了旁人, 這會兒已經被謝茂罵得狗血淋頭了。如今二人關係日厚, 謝茂有脾氣也不願意對衣飛石發,陰著臉回了城南別館,還能穩穩當當地洗漱睡下。

衣飛石卻自覺極其失職。

皇帝不訓斥他是因二人情意,他怎麼可能跟皇帝一起沒心沒肺地躺了?

服侍皇帝安歇之後,衣飛石悄然更衣出門,去了縣衙現場。

風助火勢,大火一旦燃起,根本不可能撲滅,然而,四岸縣衙這一把火燒得極其精準,只燒了縣衙前後,旁邊的民房毫髮無損,只被燎出半牆黑煙。縣衙被燒透之後,火勢就漸漸小了。

莫沙雲只帶了十個羽林衛出來,察看現場之後,見衣飛石過來了,連忙稟報道:“將軍。此是縱火無疑。著火點有大量火油助燃的痕跡。”

“說些我不知道的。”衣飛石說話的口吻也日益趨向於謝茂。

莫沙雲揮手讓背後的羽林衛退下,走近衣飛石身邊,猶豫片刻,輕聲道:“手法很內行。”

衣飛石聽明白莫沙雲的意思。

不必察看起火點,衣飛石就知道這事必是內賊所為。他自己心裡清楚,沒有什麼外人能準確地掌握羽林衛審人的程序,也沒有人能夠掌握皇帝拿到吳富箏供詞的時間。

能掐準時機放火的,必然是自己人。皇帝給他面子不曾訓斥他,他才尤其覺得難堪。

“哪一種內行?西北的內行,還是羽林衛的內行?”衣飛石問。

儘管都是衣飛石帶兵,但是,他手底下西北軍和羽林衛在遇事處置上,都有細微的差異。

西北軍繼承的是衣尚予帶兵的傳統,衣飛石回京後接掌羽林衛,雖也帶了心腹安插到羽林衛內部,然而,羽林衛本身也有其故有的規矩和手法,衣飛石不能蠻橫地廢除舊法,此後帶兵訓練時,就汲取了二者之長,擇優而授。

莫沙雲被問得冷汗都出來了,低聲道:“卑職無能,看不出來。”

衣飛石將火場附近的人都看了一遍,問道:“衣長寧呢?”

“剛還在……”莫沙雲也幫著找了一遍,恰好看見衣長寧從轉角處走了出來。

他正要招呼衣長寧,突然間意識到衣飛石話裡沒說出口的揣測,心跳突地慢了一拍。跟了衣飛石小十年,莫沙雲很明白衣飛石絕不是無的放矢之人。難道,這把火是衣長寧放的?

“將軍,”衣長寧上前施禮,正辦差就沒照著家禮稱呼,又和莫沙雲點頭,“莫校尉。”

“如何?”衣飛石口吻很正常。

衣長寧輕聲道:“將軍,借一步說話。”

“何事不可對人言?沙雲不是外人。”衣飛石道。

莫沙雲原本轉身就想走,衣飛石發了話,他想走都走不了了。心中暗暗叫苦。

衣長寧很熟悉衣飛石的神態表情,一旦衣飛石生氣了,就是這樣口吻淡淡的模樣,也不喜歡看人。他才想低聲軟語哀求一句,衣飛石已問道:“說不得?當著人就無話可說了?——你剛幹什麼去了?”

這句話就認定了衣長寧身上不乾淨。

衣長寧即刻低頭跪下,求道:“二叔……”

衣飛石指著他失語片刻,方才說道:“押起來。”

莫沙雲自認倒黴才遇上這個差使,招來兩個羽林衛甲士,將衣長寧押下。

衣長寧也不敢反抗,眼看著衣飛石轉身走了,才跟莫沙雲商量:“煩勞替我看著些聰兒。”

外人都以為皇帝看重衣明聰身上的皇室血脈,常年看著皇帝與二叔相處的衣長寧卻很明白,衣明聰之所以得了皇帝青眼,無非因為他是衣飛石禮法上的嗣孫。一旦作為衣飛石嗣子的衣長寧出事,謝嫻的血脈根本無力為衣明聰爭奪皇帝的寵愛。

莫沙雲點頭答應下來,心裡覺得衣長寧怕不是個傻子。

當初衣飛金跟皇帝作對,都被衣飛石親手收拾了,區區一個衣長寧,情分地位難道還能跟衣飛金相比?辦了這麼明晃晃的一件事,還指望脫身——指望衣飛石庇護著脫身——這不是純傻蛋嗎。

他心中又忍不住好奇,衣長寧究竟為什麼這麼做?

若說衣長寧是為他自己遮醜,莫沙雲不信。一則事情豈會那麼湊巧?二則嫻郡主的夫婿,襄國公府的隱形世子,哪裡需要不顧羽毛撈這一點兒蠅頭小利?

城南別館。

謝茂沉沉臥在榻上,隔簾放著一座冰山,宮人正輕輕搖扇,揮去室內暑熱。

他一向睡眠好,輕易不會被驚動。此時突然毫無徵兆地睜開眼,看著身邊空蕩蕩的鋪褥,想起衣飛石大約是心中不安,連夜清查安防漏洞去了。

陌途別館,愛人不在身邊,謝茂深覺無趣。眼看著離天亮還早,他翻了身,打算繼續睡。

才剛剛側臥著合上眼,謝茂就突然想起,上一回突然驚醒,他看見衣飛石偷偷地哭,再上一回突然驚醒,恰好捉住了潛入帝寢偷偷窺探他的衣飛石。

謝茂心中一動,披衣下榻。月光從窗外映入,屋內影影綽綽地飄著銀光。

他沒在屋內找到衣飛石,推開窗戶往外看,院子裡靜悄悄的,除了廊下專注認真守崗的羽林衛,兩個太極殿帶來的宮人,提著一盞小燈,正在悄悄打雙陸消遣漫長的守夜時光。

——謝茂當然信任衣飛石,信任羽林衛,不過,此行出門沒有帶御前侍衛,他就帶了幾個太極殿的宮人與羽林衛共同值守。確有互相監督的意思,也是為了保全。真出了什麼事,互為佐證,就不會落入無法自辯的困局。

他忍不住失笑,看來是想多了。

正要闔上窗戶上榻繼續睡覺,門外服侍的宮人提燈進來:“聽聖人吩咐。”

“不必了。”

“聖人……”

“何事?”謝茂很奇怪,太極殿的宮人都很規矩,哪有半夜找他說事的?

秦箏是近年新選入宮的內侍,跟著銀雷學規矩服侍,銀雷師傅交代得最多的一條,就是襄國公的事沒一件是小事,頂頂上心,絕不會錯。他鼓起勇氣攔住要回去睡覺的皇帝,儘量保持聲音不顫:“公爺在外院候著,勸不進來。”

果然銀雷師傅說得對!秦箏話音剛落,就看見皇帝倏地停步,轉身就朝外邊去了。

四岸縣從一開始也沒想過接待比知府更大的官兒,城南別館規制不高,屋舍也沒有多少間。謝茂住的地方庭前就不甚開闊,穿了過堂再往前,就是秦箏所說的外院。地方也不很大,廊下懸著燈籠,守著護衛的羽林衛,庭前一個熟悉挺拔的身影安安靜靜地跪著,不知道多久了。

見皇帝一身寢衣急匆匆地出來,所有人都驚住了,倉惶屈膝施禮。

衣飛石也很意外:“陛下,您怎麼……”

目光落在了跟在謝茂背後的秦箏身上,衣飛石微微皺眉。

他才回來跪下一會兒。之所以選擇在外院不進去,就是不想把皇帝驚動了。哪曉得這小內侍膽大包天,皇帝在睡覺,他居然也敢把皇帝吵起來?

“你又和朕置氣。快起來,朕給你準備了青草湯,喝一碗就睡了。”

謝茂在眾人面前給足了衣飛石面子,絲毫不提縣衙被燒之事,只說二人吵嘴。

衣飛石慚愧又難過。這麼多年前了,皇帝對他是一年比一年脾氣更軟和。從前辦錯了差事,皇帝雖也一定會替他遮掩住,可私底下怎麼也要質問兩句,說不得還要罰跪。如今連問都不問了,一味護著。

他默默起身跟著謝茂回了內院。

青草湯當然是沒有的,謝茂喜歡喝,衣飛石就喝不慣,一股煮熟的生草味兒,與謝茂相識之初被強摁著賞了幾年,後來他實在忍不住了,宮人就不再替他準備了。

謝茂端了茶窯裡的橄欖茶給他,叫秦箏來給他解了衣裳透氣。

因出來得簡樸,服侍的宮人少,謝茂坐在衣飛石身邊,親自拿起扇子輕輕搖著,給衣飛石解暑:“這地兒熱得不行,鬆快鬆快,洗浴一番就涼快了。”

衣飛石一身武藝寒暑不侵,之所以憋出一身汗,全是給衣長寧氣的。

論公,衣長寧是羽林衛校尉,論私,衣長寧是他親自教出來的。一旦衣長寧壞了事,於公於私,衣飛石都脫不開干係。被自己教養了十年的嗣子狠捅一刀,這一個悶虧吃下去,衣飛石連冤枉都不敢喊。

衣長寧還指望著他幫忙遮掩,要他“借一步說話”,衣飛石想著心都痛——這孩子怎麼這樣了?

這些年皇帝對衣飛石極其恩寵,但凡是衣飛石有好感的人,皇帝都要賞出身,著力提拔,與衣飛石沾親帶故的就更不必提了,只要不是犯了謀逆的罪過,在京城簡直就是能橫著走。

這樣的恩寵讓衣飛石戰戰兢兢,越發小心謹慎,從不敢侍寵行兇,更不敢以公漁私。

因為他很清楚,他哪怕做的事情再出格,皇帝也容得下他!

皇帝不肯給他畫圈,他就必須自守。他給自己劃了線,從不肯越雷池一步。

他這樣勤謹忠誠守了十多年,除了當年因黎王之事行差踏錯,此後再沒有任何能讓皇帝挑剔的地方,若說規矩,他比所有人都規矩。皇帝越寵他,他就越規矩。

他認真教養衣長寧,一則是為了長兄遺願,想讓侄兒成材成器,有個好前程,二則也是衣長寧做人規矩,學得了他幾分本事,他很願意給皇帝再留幾個可用的人才。如今衣長寧出門當差就壞了事,衣飛石又氣又恨又羞恥,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跟皇帝說。

——倘若不是看他的情面,衣長寧沒資格娶謝嫻,也不會進羽林衛,更不會得到隨侍皇帝微服出遊的機會。換句話說,衣長寧若不是他的侄兒,根本就不可能這麼輕而易舉、情報準確地燒了縣衙。

謝茂也不需要他怎麼說。能讓衣飛石羞窘成這樣,犯事的還能是誰?

“多大的事兒?看把你急得。”謝茂拿著扇子在他面前撲了一股風,笑道,“旁人惹了這事兒犯的是國法,他小人家壞了事就是家務。叫孩子來問一問就是了,你急成這樣,還怕朕把他怎麼樣麼?”

衣飛石早幾年就請衣尚予開了祠堂,把衣長寧過繼到他名下,只是礙於謝茂早年反對,沒能在朝廷禮法上為衣長寧請封世子。這些年謝茂改了主意,正經把衣長寧當衣飛石的兒子看待——小衣的兒子,那是普通人麼?惹多大的事出來,謝茂也只認為他是小孩兒頑皮。

為了讓衣飛石安心,謝茂吩咐秦箏:“去把往鹽政總督衙門送信的人馬追回來。”

衣飛石愕然道:“陛下?!”又喝止秦箏,“慢著!”

謝茂輕輕給他搖扇,說道:“看看,又著急。朕若叫人去問了,豈不是把長寧遮著的事兒都掀開了?你先叫長寧來,問問是怎麼回事。若他真是有難處,朕做皇父的豈能不周全他?”

這活脫脫的護短狂魔昏君臉,刺得衣飛石心尖一跳一跳的,腦門兒都生疼。

謝茂自稱“皇父”,衣飛石可不會誤會皇帝算的是謝嫻那邊的輩分,平時謝茂就喜歡和他打趣,私底下就說衣長寧是“咱們兒子”。皇三子謝沃、皇四子謝澤都已經納妃生子,怎麼不見皇帝帶著他們和小皇孫微服來見太后?——衣長寧這就是隱形的皇嗣待遇。

“此事陛下不能周全他。”

衣飛石拿走謝茂手裡不住撲扇的扇子,突然又覺得自己太過無禮,轉頭給謝茂扇風,“臣已經把他押下了。先叫他反省一夜,明日臣再使人去問他。旁人口供怎麼來的,他也一樣。”

言下之意,若衣長寧敢犟嘴繼續遮掩,照樣給衣長寧上刑。

“豈有你這樣問口供的?他若隨口招認了,豈不是平白冒險燒了一回縣衙?你告訴他,朕已經拿到證據了,他當然就不犟嘴老實答話了。你就是置氣。”

謝茂平時很難得對下一輩用心,這會兒居然連覺也不睡了,吩咐秦箏,“你去把寧兒叫來。”

衣飛石被皇帝這麼理直氣壯的護短驚得眼睛都瞪直了:“陛下,他是陛下臣子,何時也不該對陛下撒謊。既然敢撒謊,就該吃些苦頭。這怎麼就是臣與他置氣了?”

“你如今氣昏頭了,朕不和你辯說。你吃茶吃茶,消消火。”謝茂敷衍道。

……衣飛石覺得,這要是不知道的,聽了他和皇帝的對話,只怕都會以為衣長寧是皇帝的兒子,他才是那個後爹。

羽林衛駐地就在城南別館,衣長寧也就被押在外邊的草棚裡,沒多會兒就被秦箏帶了進來。

他身上代表羽林衛身份的佩飾都摘了下來,紗冠也解了,□□著髮髻。

褫奪衣冠是防止他用從前羽林衛校尉的身份,蠱惑不知情的士卒把他放走。這會兒皇帝急召,也沒人會給他重新找衣裳頂冠,他就這麼狼狽地走了進來。這是很標準的囚徒裝扮。

謝茂吩咐秦箏給他準備衣裳梳洗,衣長寧眼淚倏地就落下來了。

“陛下,卑職死罪……”

“多大點兒事?不至於。去把衣裳穿好,朕與你二叔在這兒等你。”謝茂笑容溫和。

衣飛石冷冷盯著衣長寧,他就不敢去換衣裳,老老實實跪著不敢動:“卑職不敢。求陛下治罪。”

“是你著人燒了縣衙?”

謝茂不會在人前和衣飛石爭執,見衣飛石不鬆口,衣長寧也不敢動,就改了主意先問話了。

衣長寧淚水簌簌而下,額頭抵在地上:“卑職死罪。”

“你著人火燒縣衙之前,朕與你二叔已經去抄了曬鹽場的賬本,已經快馬加鞭送回京城問詢了。這事兒你慢了一步。既然瞞不住了,你就告訴朕,攥著四岸縣曬鹽場這一批鹽引的,背後都是什麼人?你想護著的人,是誰?”謝茂問道。

衣長寧仍舊只是磕頭,說:“卑職死罪。”

“寧兒,你是朕自家孩子,有什麼難處,你告訴了朕,朕會替你辦了。”謝茂道。

“卑職死罪。”

“朕是問不出來了?”

“卑職死罪。”

謝茂被噎了個夠嗆。他這輩子除了哄衣飛石,對別人還真沒有這麼多耐心。

衣長寧抵死不說,他不可能真的把衣長寧拖出去上刑,憑空推測道:“這世上能讓你賣了二叔也護著的人,不多。要麼是嫻兒家裡的人,要麼……衣長安?”

這也正是衣飛石最擔心的事。

海州處於南境蠻地,就是殷克家當年殺了個七進七出的地方,殷家和燕家在南境勢力極大。

殷克家這人能征善戰,打仗是沒得說了,私德上就差一點。貪財,好色,脾氣暴躁。他家中姬妾多達數十人,生的孩子不拘嫡庶,單論兒子就有快三十個,兒子多了不值錢——反倒是衣家過繼給他的衣飛琥和寄居在他家中的衣長安,很被殷克家看重。

衣長安在京城不能出頭,在南境仗著殷克家的勢力,倒是混得風生水起。

他若是藉著殷克家的勢力弄到幾股鹽引,那還真的半點兒都不奇怪。他畢竟是鎮國公府的長孫,又挾了殷克家的勢,誰敢不給他幾分面子?

衣長寧仍舊不肯承認,只不住磕頭,道:“卑職死罪。”

衣飛石自己都不敢這樣頂撞皇帝,如今見衣長寧仗著自己的情面,毫不客氣地甩皇帝面子,皇帝還好脾氣地容忍著他,頓時就受不了了。衣飛石往日在皇帝身邊都很規矩,皇帝說話時,他從來不輕易插嘴。如今他覺得,若自己再不插嘴,都沒人治得了這個囂張狂妄的東西了!

“拖出去杖責三十!狠狠地打!”衣飛石直接讓羽林衛來拖人。

“放肆!都滾出去!”謝茂連忙按住,剛進來的羽林衛又被皇帝截了回去,“寧兒,你就同皇父說了,是不是衣長安?若真是他,朕不罪他就是了。”

衣長寧磕得額頭出血,仍是咬死了不肯開口。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憑著鹽引買鹽,就有些不恤下情的地方,畢竟也是佔著理。朕也不是蠻不講道理的皇帝,不至於把吳富箏犯的過錯都怪到買鹽人的身上。你是朕看著長大的好孩子,朕幾時說話不算了?既答應了你,就絕不會秋後算賬。”謝茂道。

衣長寧似是回想起他說一不二的脾性,嘴唇微微顫動,欲言又止。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你為何不敢承認?莫非,還有什麼朕想不到的事?”謝茂問。

衣飛石上前狠踹一腳,生生將衣長寧踢出門去四五尺,傷了心脈,嘴角滴滴答答吐出血來。衣家訓子從來就是這麼暴躁,哪怕衣飛石再三剋制了,遇事氣急的時候,仍舊會選擇父兄一樣的處置方式。

衣長寧抿嘴復又跪下,衣飛石厲聲道:“你不說我就查不出麼?你以為陛下說拿到證據是詐你?”他將剛才抄出來的幾個鹽引字號和商號名稱一一報出來,“還不快從實招來?!別等我給你上規矩。”

衣長寧聽了那幾個名字才渾身發抖,見謝茂跟著出門,他眼淚落下,哭道:“求陛下饒命。”

謝茂上前蹲下身,扶著他,給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漬,安慰道:“你說實話,朕自然護著你,你二叔也不會這麼生氣了。——他歷來喜歡你,心疼你,你和他犟嘴,他氣急了才踢你,別和他計較。”又叫秦箏立刻把陸太醫宣來。

衣長寧被他摟著禁不住嗚咽,哭了一會兒才說:“大順昌行是四哥的買賣。”

衣家只有衣長安、衣長寧兄弟,長山王府謝嫻也是兩兄一弟,衣長寧的四哥就只有一個,那就是皇四子謝澤。難怪衣長寧不敢開口。謝朝歷來不許皇子結交外臣,衣長安做鹽生意仗的是殷克家的聲勢,謝澤搭上了衣長安這一股,那就和殷克家脫不開關係了。

真把這一層關係爆出來,不止皇四子謝澤要倒黴,殷克家、衣長安一個個地都逃不開罪責。

事關皇權江山,這罪名可比什麼欺壓百姓、魚肉商賈嚴重得多了。

所以,明知道燒掉縣衙毀滅證據的嫌疑人範圍很小,衣長寧依然選擇鋌而走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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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掉了,被發現之後,他只要承認是保護衣長安就行了。

現在證據被皇帝和二叔先一步抄了出來,他這算盤就打不響了,只能老實把謝澤也交代了。

陸太醫匆忙提著藥箱趕來,謝茂溫言安慰衣長寧幾句,叫他吃了藥好好養傷,不必太過憂心,就讓秦箏親自扶著衣長寧下去了。

衣飛石難以置信地跟著謝茂進了屋,混亂地服侍謝茂坐下,謝茂道:“想不到吧?”

衣飛石緩緩搖頭。

“孩子大了,心思也大了。”謝茂仍是拿起扇子輕輕給衣飛石撲風,“這話朕不大好說,你是做他阿爹的,偶爾也要提點些。聰兒才是有大前程的孩子,何苦為他人做嫁衣裳?”

衣飛石慢慢跪下,眼神中帶著一縷倉惶與悲哀。

“這是好事。手段雖拙劣些,至少有心去爭。朕不能拆穿他,你……”

“陛下,臣不謀君。”

謝茂被他一句話說愣住。

衣飛石低頭道:“臣阻止不了陛下,臣也不能聽陛下的吩咐,去教長寧如何……去爭。”

他曾以為衣長寧火燒縣衙是為了衣長安,心中雖失望難過,也隱隱地覺得,這孩子雖不知何謂忠君,起碼還知道兄弟相親,總不算壞透了。打斷了腿削了職送回家裡,衣飛石還是願意養著他。

可是,他如今徹底失望了。

起初他就覺得衣長寧這事辦得很反常,如今得知事涉皇四子謝澤,他就明白了。

衣長寧火燒縣衙根本不是為了遮掩這件事,他鬧得這麼大張旗鼓無法無天,就是為了掀開這件事。他不是為了撈衣長安,而是為了把謝澤一舉打落雲端!

衣長寧以為他做得很完美,可是,謝茂與衣飛石何等眼力?

在衣長寧招認大順昌行背後的主人是謝澤時,他們就同時想明白了這件事中所有違和不解之處,瞬間明白了衣長寧的心機打算。

多可怕呀。曾經孝悌懂禮的孩子,怎麼就走到了如今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