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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衣飛石(85)

衣飛石把裴露生扣在手裡一天多時間, 沒有直接訊問裴露生, 是因為他知道該從哪邊著手查。

如今該拿的人都拿下了,該問的口供都有數了,他還有一個最關鍵的人證,需要裴露生幫忙。

裴露生被捆在椅子上十四個時辰, 沒有飲食,不能休息, 便溺以至滿身惡臭。

他從辯解、傾訴、哭鬧到絕望,衣飛石始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現在衣飛石終於開口, 裴露生被淚水沾染又晾乾的臉上一陣緊繃, 啞著嗓子繼續澄清自身:“二哥, 不是我殺琉璃, 我只是碰巧進去,她躺在床上, 血流下來, 我以為她受傷了,我就去看她。真的不是我殺她!我……”

面對死亡, 人總是會心存僥倖。

衣飛石神色冷淡地低了低頭, 背後侍立的曲昭即刻出門。

門外傳來一聲嬌呼, 裴露生臉色瞬間就變了。

曲昭拖著一個花容失色的少女進門, 這女子看著十八|九歲模樣, 在有著早嫁風俗的謝朝, 她這樣年紀還梳著少女髮式的可謂極少。這女子被曲昭拖進門跌了一跤, 好巧不巧,一隻纖纖素手撐在裴露生奇臭無比的糞水中,頓時又尖叫了一聲:“啊——”

裴露生又羞又氣,本因虛弱蒼白的臉瞬間就漲紅了。

女子掂著手氣恨地抬起頭,看見被綁在椅中的裴露生,頓時嚇得失聲:“表弟……”

不等這女子多說一句話,裴露生突然開口指證她:“二哥,是她,是她殺了琉璃!她一心想嫁給我,從琉璃進門就嫉恨琉璃,見我與琉璃結縭半載夫妻恩愛,她就失心瘋了!二哥,你問她,你問她身邊的丫頭,你問琉璃的丫頭……就是她殺了琉璃!”

那女子孃家姓文,閨名雙月,與裴露生本是姨表親。因父祖皆亡,家道中落,族中也不怎麼依靠得上,母女兩個都寄居在裴尚書府。她本來識文斷字,與裴露生也算青梅竹馬,兩家有心結親。

然而,不及議婚,衣琉璃就嫁了進來。

這下別說嫁給裴露生了,文雙月連給裴露生當個側室的機會也被徹底斷絕——衣家何等強勢?娶了衣家的閨女,比尚了不得寵的公主還麻煩,納妾那是想都不必想了。

文雙月已打算另覓夫婿,是裴露生常常找她傾訴衷情,說衣琉璃性情粗鄙滿身鄉土氣,分明出身高貴見識卻與村婦無異,一邊鄙視衣琉璃性情,一邊又流淚哀嘆自己婚姻無法自主,拉扯著文雙月不肯放手。

文雙月多年來都把他當做未來夫主敬愛,那是真動了許多真情,總是不忍拒絕相見。

她本來已經相中了一個舉人相公,雙方都已開始看八字,架不住某次裴露生借酒裝瘋,將她堵在花房裡強行凌|辱,事畢文雙月哭了兩日,偷偷喝了一碗避孕的湯藥,對孃親說年紀大了無心嫁人,就這麼沒名沒分地跟著裴露生過上了偷情的日子。

她是嫉恨衣琉璃,她也恨不得殺了衣琉璃,她還真的與裴露生合謀殺了衣琉璃。

可是!——那不是裴露生央求她動手的麼?

文雙月聞言如遭雷擊,不可思議地看著被綁在圈椅上的裴露生。

仍是那個她一見就心生歡喜的少年郎,仍是那麼俊秀無雙的翩翩模樣,可是,他那張對自己說了無數山盟海誓柔情蜜語的嘴裡,怎麼就說出這麼……殘忍的話呢?

她茫然地站了一陣,掌心散發的惡臭聞得久了,似乎就不臭了。

她此時才發現站在室內的另外一位錦衣玉帶的俊秀少年,她沒見過這個人,不過,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她聽見裴露生喊這個人“二哥”。

這位二哥看著年紀也不大,未必比露生表弟大。他還能是誰呢?衣琉璃的二哥吧?

那個常常遣人一車一車往裴府給衣琉璃送東西、據說特別寵愛衣琉璃的二哥,衣飛石。

寵愛衣琉璃的兄長,凶神惡煞的護衛,被綁在椅子上狼狽無比的表弟。文雙月明白了自己與裴露生的處境,她的心在發涼。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何況,她與裴露生還不是夫妻吧?

衣飛石本以為裴露生與文雙月會互揭其短,哪曉得裴露生瞬間翻臉推鍋給文雙月,文雙月呆了呆,居然就把這口黑鍋接下了:“是,就是我殺了衣琉璃。”

衣飛石得到的口供,是裴露生與文雙月一起進了衣琉璃所在的正房。

然而,房內具體發生了什麼事,現場已經沒了,衣飛石看不到痕跡,衣琉璃的棺木也被抬回了鎮國公府,伺候的丫頭都在門外,除了這一對姦夫淫|婦,沒有人知道。

根本不必訊問,誰都看得出裴露生的心虛與文雙月的錯愕。

衣飛石覺得很煩悶。

他見過無數卑鄙無恥的男人,可他從沒想過,這種男人居然會成為自家的“親戚”。

若說裴露生與衣琉璃沒什麼感情,殺了也就罷了,可是,文雙月對裴露生而言,絕不應該是可以隨意拋棄的物件啊?

無數人證告訴衣飛石,裴露生與文雙月感情非常好,一個非卿不娶,一個非君不嫁,據裴露生的小廝招認,這倆還曾在裴露生、衣琉璃大婚之前,相約去殉情。後來裴露生哭著舉證天下大義,要為皇室聯姻穩住衣家,只得忍痛與衣琉璃成禮,對著文雙月還給他的定情信物哭了十多天。

這種人……花言巧語哄得女子真情童貞,遇事馬上推女人頂鍋,他也配當琉璃的丈夫?

曲昭問道:“你為何要殺大小姐?”

“我嫉妒她。”文雙月已決意為裴露生頂罪,說得跟真的一樣,“我才應該是表弟的妻子,她晚了那麼多年,便是嫁給表弟也該給我敬茶,叫我姐姐。我忍了她許久,實在忍不住了,所以我就殺了她。”

曲昭明明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可是,文雙月說得跟真的一樣,他竟找不出這其中的破綻。

“文姑娘。”衣飛石突然開口。

“令祖父文公滸山大人,常年佈施鄉里,修橋鋪路,是瀾江縣有名的大善人。”

“咸寧七年,諸秋大戰在即,西河悍然犯邊,令祖父組織鄉勇據堡抗敵,族中子弟十去七八,諸子僅剩令尊潛靈先生一人。我父提兵鎮西時,曾與文公有一面之緣,親豎功德碑於瀾江縣城中,詳述文氏一族拒敵守疆、庇護黔首之高德厚意。”

誰都沒想到衣飛石會說這麼一番話。

文雙月陷入了一種茫然的情緒,父祖的榮光對她而言已經很遙遠了。

很多年前,人們提起文滸山還會豎起大拇指稱讚一聲英雄,可是,當年的仇敵西河國已經沒了,西河三郡併入謝朝輿圖,西河世家紛紛入仕,再沒有人會去提及當年率領庶民抵抗了西河國侵害屠殺的村夫鄉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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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父祖過世之後,她之所以沒法兒在老家繼續生活,必須投奔裴府姨媽家,就是因為族中子弟在當年死得差不多了,對面西河世家卻始終記著仇,明裡暗裡給她們家找茬。

她家的溝渠每年都會被人掘斷,她家的田地每到作物成熟時就會被人踐踏,連她家的鋪子也總是隔三差五有人鬧事搗亂……最開始,同鄉們都會義憤填膺地幫她家尋找搗亂的賊人,時間長了,漸漸地大家都不耐煩了。

鄉下的日子總是這麼現實。沒有足夠多的同族,就會被欺負,被嫌棄,被排擠。

她娘只能匆忙賤賣了良田商鋪,帶著她上京投奔裴府的姨母。

誰還記得她的祖父曾經是瀾江縣最有錢最有體面的富戶?她家最風光的時候,在西域有兩條商路,西河國入侵時,她們家有護衛,有馬,有可以攜帶離開的銀紙,她家原本可以全須全尾地安全離開!可是,她的祖父沒有走。

文滸山是瀾江縣的文滸山,文滸山是瀾江縣最有聲望、最被庶民擁戴倚靠的大善人。

他率領族中三百子弟,組建馬隊兩支,串聯十八村寨鄉勇二千人,牢牢守護住瀾江縣所有的謝人,不使西河人肆意屠殺略虐,守住自家的田地,守住自家的婦孺。朝廷提兵鎮西時,文氏家族只剩下八十九口,文滸山八個兒子死了七個,他自己也在戰陣中斷了一條腿。

“他們沒有馬嘛。”

被問及為何不舉家內遷時,文滸山理所當然地說了這一句話。

他們是誰?他們是瀾江縣的窮人,是十八村寨的農夫,是碼頭扛包的腳力,是走街串巷的行商,是裹了小腳倚樓賣笑的窯姐兒。不忍心叫這些“他們”被西河人肆意屠戮,所以,文大善人決定留下。

文滸山是個英雄。死在當年戰亂中的文氏子弟也都是英雄。

英雄卻總是被遺忘。

衣飛石在查到文雙月的出身時也吃了一驚,他萬萬沒有想過,英雄之後居然淪落至此。

“姑娘是仁義之後,文家更是積善之家。在下不相信,姑娘會是這樣自私殘虐、不分青紅皂白擅殺無辜之人。”衣飛石道。

文雙月往後退了一步,她偏頭不看衣飛石,也不看裴露生,嘴角緊抿。

“去年四月十八,姑娘與裴露生相約殉情。”

“四月十九,裴露生臨死反悔,姑娘將定情信物五穀豐登羊脂佩交還裴露生,取回八爪金釵。”

“五月,姑娘與青羊巷東街舉人陳晉生議親,重繡嫁衣。”

“六月二十三,裴露生醉酒。”

衣飛石沒有提及更羞恥的事,他僅僅說裴露生“醉酒”,文雙月臉就變得慘白。

“姑娘貼身女侍金娥往百草堂,揀了一副藥。”

“同時,姑娘向萱堂哀求,孤獨此生不再嫁娶。”

在裴露生與衣琉璃結縭之後,文雙月繼續與裴露生往來、甚至私下偷情,這本該是讓衣家人極度憤慨的一件事。衣飛石原本也恨不得將這對姦夫淫|婦剝皮抽筋,然而,慢慢查問清楚這一對“姦夫淫|婦”的細節之後,他很難說自己對文雙月是否同情。

文雙月曾想殉情,裴露生怕死,她沒有哭鬧糾纏,默默把從前的定情信物退還。

她重新議親,重新繡自己的嫁衣,很顯然是想重新開始。

然而裴露生不放過她。見她沒有哭哭啼啼薄命甘做妾,反而打算重新擇婿嫁人時,他借酒裝瘋姦汙了文雙月。

兩邊丫鬟小廝的證詞都說,文雙月哭了兩天。

她骨子裡仍舊帶著父祖遺留的磊落,她沒有攀咬糾纏,更沒想過借子上位,她喝了避孕藥。她也沒想過給未來的丈夫戴綠帽子,獨自扛著寡母的壓力,咬牙堅持與陳舉人退婚。

她蠢就蠢在仍舊陷在裴露生的花言巧語中無法自拔,失去了貞潔,又真愛著裴露生,所以她默許了裴露生對她的一次次糾纏,開始了這段不名譽的偷情生涯。

她有多喜歡裴露生呢?在裴露生明顯推她頂罪抵命的時候,她也沒有反咬裴露生。

她居然承認了殺人罪名!

“姑娘本是清白瀟灑之人,為何耽於情愛,自汙名聲?”

衣飛石一把揪住裴露生的肩膀,將他身下的圈椅半傾,積攢在椅縫裡的糞水滴滴答答滑落,又是一陣騷氣沖天。他不解地問道:“就為了這個人?除了這張臉,他有什麼好處?他待你好麼?從來丈夫庇護婦人,他推你頂罪,要你替他受死,這樣沒擔當的男人,值得你為他去死?”

此時的裴露生看上去太狼狽了。

不止是他滿身便溺的惡臭,也因為他滿眼乞求與恐懼。

不像是她心目中那個總是意氣飛揚的少年郎,好像瞬間就變得醜陋了起來。裴露生先前將衣琉璃的死盡數推給她的急切惡毒還言猶在耳,文雙月腦子裡嗡嗡地響。

她不過是強撐著一點念想,如今被衣飛石一句話戳在心口,幾乎喘不過氣來。

偏偏衣飛石還對她放了個大招。

“文公一世英名,見姑娘如此不自愛,在天之靈如何安息?”

文雙月渾身一僵。

衣飛石就知道,這個人證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