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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周郎顧(101)

“誰?”守在篝火旁的肖時卿忽然站了起來。

茂密的灌木叢中, 捂著手臂的燕城踉踉蹌蹌的走了出來。

肖時卿看到是燕城,松了一口氣, 但又看他手臂上流血不止,本來就蒼白的臉上連一絲血色都看不到, 連忙上前將他扶住。

燕城是連夜騎馬趕到此處,坐下來緩過一口氣,“我要見將軍。”

肖時卿道,“將軍已經歇息了……”

“事關周公子。”燕城說。

肖時卿見他執意,就帶他進了一旁臨時搭建起來的營帳裡。營帳裡連燈也沒有點,肖時卿走過去,躺在地上的黑影忽然起身, 手出如電的扼住他的喉嚨。

燕城藉著透進來的月光, 見到這一幕,急急上前去攔,“將軍——”

“滾!”令狐胤被肖時卿用夢還刺了好幾針,白日裡一直積蓄不出力氣, 到現在才勉強散了些藥性, 在黑暗中他一雙瞳孔好似狼一般,盯著被他扼住喉嚨的肖時卿,“你敢暗算我!”

肖時卿因為窒息,臉色已隱隱發青,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還手,仰著頭一副任君處置的模樣。

“將軍, 肖郎將也是不想您回去自投羅網——”燕城跪在地上替肖時卿求情。

看到肖時卿離死只有一線的時候,令狐胤終於鬆開手,將他往旁邊一ィな鼻淶乖詰厴希疵人裕靶喚簧敝鰲

燕城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令狐胤在黑暗中聞到了一絲血腥味,點了燈,看到燕城手臂上有一道被劍劃傷的傷口,而燕城腳上又沾著許多泥,像是從哪裡趕回來的,“你回了臨安?”

燕城來見令狐胤,正是要說此事,現在聽令狐胤問道,點頭承認。

“周琅現在可安好?”令狐胤問道。

“周公子在侯府,暫且……”燕城想到周琅那雙目含淚的模樣,無恙兩個字怎麼也說不出來。

令狐胤卻以為周琅出了意外,逼問,“暫且什麼?”

“暫且無恙。”

“無恙你為何吞吞吐吐?”令狐胤因為他剛才的猶豫而並不相信。

肖時卿也想知道周琅如何,一併將目光投到燕城身上。

燕城不知該如何開口描述自己在侯府所見到的場景。

令狐胤走到他面前來,抓住他的胳膊,將他從地上拽了起來,“他到底如何?說!”

燕城和令狐胤對視著,有些東西就掩藏不住了。

令狐胤單看他的目光,就知道周琅與謝縈懷之間是發生了什麼。閉眼平復一下內心翻湧的情緒,鬆手放開燕城的胳膊。只要周琅無事,只要他無事就好。

燕城聽了周琅的一番話,心神也是巨震,現在見到將軍,忍不住直言問道,“將軍和周公子,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

令狐胤沉默良久,才開口道,“他是令狐柔的夫婿。”

此話一出,肖時卿與燕城兩人齊齊變了臉色。他們一直以為,周琅是將軍的……

但若周琅和將軍不是那樣的關係,將軍為何又要,又要那樣對他?

令狐胤轉過身,沉默的開始穿衣裳。

肖時卿見他穿好衣裳,出了營帳去牽馬,“將軍要去哪裡?”

令狐胤牽著韁繩,寡淡的目光落在他的眸中,更顯他目光涼薄,“臨安。”

“臨安如今到處都是二皇子的人,將軍此次回去,就是百死無生了——”肖時卿上前一步,牽住馬的韁繩。

令狐胤翻身上馬,落下來的目光帶著幾分自嘲,“我不是本來就該死麼。”

皇上想他死,南鳳宇想他死,令狐沛也想他死。

“將軍為何這麼說?”燕城聽著令狐胤這厭世的口吻,頗有些不可置信,“邊陲二十萬將士,還等著將軍回去!”

令狐胤脊背挺的筆直,“不必等了。”

誰也不必等他。

他生於北狄,長於天擎就是一個錯誤。

“將軍!”肖時卿緊緊的攥著韁繩不願鬆手,“我們和你出生入死,知道你忠心可昭日月,皇上不分忠奸,不辨善惡,要問您的罪,實在令我等武將寒心!此番我等離開邊陲,就是不願見您無辜枉死——”說到這裡,他雙腿跪下來,仰視著令狐胤,“將軍,您與我們同赴廣陵,聶將軍擁兵二十萬,到時一起聯名上奏,皇上便不敢動你!”

令狐胤又何嘗不知,他手下親兵有百萬之眾,即便沒有虎符,一呼也有萬人應,但,那又如何?

那都是天擎的將領,他帶領他們出生入死,護佑天擎江山。但倘若他們知道,他們帶領他們上陣殺敵的將軍,是敵國皇室的遺孤……

正因為他是北狄人,所以即便他赤膽忠心,皇上也要防他,二皇子也要要挾他,他的生父,他的家人,也要摒棄他。二十七年的情意,二十七年捨生忘死,最後換來的,也是這眾叛親離的絕路。

他現在能去何處?即便他活下來,這天下哪裡還有他的容身之所?

真真是不容於世。

“讓開。”

肖時卿見令狐胤還是執意要回臨安,跪著攔在馬前,一動也不動,“若將軍要回去,就從卑職的屍體上踩過去。”

燕城也走到肖時卿面前,和他一起跪下。

令狐胤揚起馬鞭來,狠狠的落下,“我叫你讓開!”

鞭子在肖時卿身上落下一道血痕,衣裳都被抽裂,可見那那力道有多大,但即便如此,他脊背也挺的筆直,“若要卑職眼睜睜看將軍送死,不如現在,將軍就將卑職這條命收回去!”

令狐胤又落下一鞭,這一鞭直叫肖時卿皮綻肉裂,但即便如此,他也還是滿臉的坦然生死。

令狐胤竟在這滿心的悲涼絕望中,彎唇笑了起來,“你為何不願意我死?”連那令狐沛都要置他於死地,他們為何還要保他,“我是朝廷欽犯,你們救我,就是死罪。從軍之時,可有人和你說過,君為臣綱?可有人和你說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說過!”肖時卿,“可卑職只有一個君,那就是將軍!”他本是個世家公子,無奈家道中落,遭人欺凌,是令狐胤給他劍,是令狐胤教他如何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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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話令狐胤實在聽的太多了。

多的他現在回憶起來,只能記得令狐沛對他說:胤兒是令狐家的驕傲。

就這樣一句話,纏縛住了他的半生。如今說他是驕傲的人,也因為他是北狄的人,摒棄了他。

令狐胤忽然大笑,直笑的雙拳緊握,笑聲一止就神色陰冷,他從馬上彎下腰來,目光緊緊的盯著肖時卿,“若我是北狄人,你還會這樣說嗎?”

肖時卿只是遲疑了一瞬,“若將軍是北狄人,卑職,也誓死跟隨!”

“你不怕我,有朝一日揮劍天擎嗎?”令狐胤字字誅心,“天擎有你鄉鄰,有你父母,有你君王——”

“卑職沒有鄉鄰,沒有父母,只有君王。”他父母亡故,遭受到的,無一絲關懷,只有白眼和欺辱。那一日將軍教他拔劍,那些欺辱他的人,就都在一瞬間閉住了嘴巴。那時他才嚐到生而為人的尊嚴是何物。

令狐胤想從肖時卿臉上找出一絲虛偽來,但他即便看到他眼底,也只有一腔赤忱,“你真的,願意跟著我?”

燕城在同一時刻,和肖時卿一起開口,“卑職願誓死跟隨將軍!”即便揮劍故國。

令狐胤那叫冰塊凍的結結實實的心臟,本來叫周琅敲開了一條縫隙,又叫那燕城與肖時卿的話,震碎了那冷入骨髓的寒冰。

而在這時,周圍夜半醒來,千里來救令狐胤的將士也齊齊跪下,“我等願誓死跟隨將軍——”

將軍給他們劍,讓他們生。

將軍闖入敵陣,讓他們生。

將軍就是他們的君王。

令狐胤竟在這一瞬怔住,他以為自己會是個眾叛親離的下場,卻不曾想到,在此時此刻,還有人在知道他是北狄的人,還願意發誓效忠於他。

可笑他還以為這天下無他令狐胤容身之地!

實在是可笑至極!

他一心求死,因為他覺得自己眾叛親離,卻不知道,捨棄他的,只有令狐沛,只有令狐家。

肖時卿眼前白光一閃,抬頭去看,見是令狐胤拔出了他腰上的佩劍。

“令狐家養我二十七年,今天,我一併還給他們了。”冰冷的刀鋒割斷自己從鬢間垂下來的頭髮,斷髮飄散下來,彷彿是終於割斷了桎梏他許久的枷鎖。他一雙沉寂的眼中,蟄伏的野獸終於破籠而出。

“將軍……”燕城也抬首望著他。

寡淡的月光下,令狐胤側首望過來,一張臉都彷彿藏在陰影裡,但他臉部的輪廓清晰可見,只是逆光望下來時,看不清他臉上此刻是什麼神色。

“不要再叫我將軍。”他已經不再是天擎的令狐胤。

跪在地上的眾人愣住。

令狐胤將手中的刀擲在地上,刀身沒入地裡大半。

“北狄想我死,天擎想我死。”令狐胤漆黑的眼中,彷彿有妖異的光,又好似一團靜靜燃燒的火焰,只是都是冷的,“這一回,他們怕是都不能如願了。”

眾人仰面望著令狐胤,自五年前起,將軍就再也沒有露出這樣的神情。這種——睥睨一切的神情。

如今他們又見到了,心中也鼓譟起來。

令狐胤為自己是北狄的人,痛苦了五年。這痛苦到此刻,終於終結,“你們可願跟我,開疆拓土,另闢盛世?”

眾人聞言,心頭火熱幾不能自抑。

哪個男人,會不想創下不世的開國偉業?即便眼前前途未卜——他們望著令狐胤,就覺得這個曾帶他們上陣殺敵的男人,能真正如他所說一般,另立為王。

“我等誓死效忠將軍!百死不回!”

“令狐胤已經死在天擎。”他本就不是天擎之人,卻感念養育之恩,甘願為皇帝驅策,如今令狐沛卻親手將他交出去,那恩情就已經不復存在。他就只是他令狐胤,“你們要稱我為——皇上。”

周琅將他從臨安救出來,他如今這個模樣回去,即便將周琅帶走,又有何用?不如將周琅留在謝縈懷手中,等他有朝一日,能將周琅安然護在羽翼之下時,能以天下為庇護之時,再去將他奪回來。

只是,在此之前,他還要查證一件事……

南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