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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金雀翎(165)

廣和宮。

“娘娘, 嫻妃求見。”

握在手中的佛珠一頓。略施粉黛的惠妃睜開眼,望著面前供奉的佛像, 殷紅的唇抿成一條直線,“不見。”

“是。”宮女應了一聲, 正欲退出去,就又聽見惠妃的一聲喝止,“慢著。”

宮女停下腳步,等著惠妃的吩咐。

“讓她進來吧。”將手中因為婆娑多次,而有些泛黃的佛珠,掛在佛像平攤出來的手上。那佛珠是象牙雕就,每一顆都是地獄中一種鬼怪的鏤刻, 掛在慈眉善目的佛像手上, 難能有什麼莊嚴之感。

柳青蕪進來的時候,看見站在眼前的惠妃,心裡莫名一顫——當年入宮時候的惠妃,還是一個拘謹又愛笑的女子。現在多年過去, 惠妃面貌上還能看出幾分當年時候的輪廓, 但她沉靜的目光又顯示出,她已然不是當初那個在後宮之中任人欺辱的柔弱女子了。

惠妃望著眼前的柳青蕪,並不說話。

柳青蕪看她鬢間金鳳,才恍然已匆匆過去十幾年,她垂首向她行禮,得到的也只是惠妃說不清是什麼意味的審視目光。

柳青蕪幽居長樂宮數十年,當初那張揚跋扈的性子早已收斂起來, 黛眉柔婉,“惠妃娘娘這些年過的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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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惠妃言簡意賅。

柳青蕪抿了抿唇。皇后已逝,惠妃如今可以稱得上是寵冠後宮,比起她現在的下場來,確實要好的多。

惠妃坐在椅子上,抬手將宮女遞過來的杯盞接了下來。柳青蕪跪在地上,她也不讓她起身,慢騰騰飲盡一杯茶之後,才不緊不慢的道,“嫻妃看來是安逸的日子過多了,竟有閒暇功夫關心起我來了。”

柳青蕪從地上抬手,仰視的角度望過去,惠妃眼中有一層深深的鬱色。

“起來吧。”

柳青蕪站起身來,因為跪的太久,起來時,身子還因為不穩踉蹌了兩下。

惠妃像是沒有看見一樣,她本是清麗的長相,卻非要畫那樣豔嫵的紅唇,唇印沾在白瓷杯上,血一般。

“我來,是想同惠妃就當年的事,道個歉。”柳青蕪還是低著頭。

提起當年的事,惠妃那死水一樣的眼中,終於浮現出些微波瀾,但轉眼那波瀾就又沉進陰鬱的黑色中,“當年的事?”

“我在長樂宮幽居數十年,現在想起,當年最不對不起的就是你。”柳青蕪道。

惠妃並未打斷她。

“我與皇后,一起欺辱你,陷害你……”柳青蕪眼中也浮現出沉痛的神色來,她這些年一直不願提及的往事,卻要在如今一切都勝過她的舊敵面前,重新挖出來,“害你在宮中受到這樣大的磨難,害你腹中的孩子一出世就……”

砰——

茶杯摔在柳青蕪腳下,瓷片裂了一地。

“你這次來,是故意諷刺我?”惠妃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柳青蕪見惠妃那淡漠的目光忽然變的利刃一般咄咄逼人。

“我當初受的磨難,如今不都還給了你們。”惠妃往前一步,“如今皇后死了,顏嬪死了……連你,也只能抱著你那傻兒子呆在冷宮裡。你有什麼資格諷刺我?”

柳青蕪並未想要借這事諷刺她,看惠妃一步一步走來,就忍不住生出後退的心思。

惠妃也只是走出兩步,就再未向前,只站在柳青蕪幾步外,陰鬱的望著她。

柳青蕪止住內心驚悸,伏身跪在地上,地上那碎裂的瓷片扎進她手掌中,她也咬牙忍著痛,將身子伏到最低,“惠妃——淑清,當年是我騙你,是我害你,你若是還恨我怨我,我把命還給你。”

惠妃冷冷的望著她。數十年前,她在宮中舉步維艱的時候,只有這嫻妃願與她相交,她感激涕零恨不能將一顆真心都掏給她。結果呢?無數次陷害,連她懷有身孕的時候,這對她千般關懷的嫻妃,也沒有放過她。當初那在後宮之中不可一世的嫻妃,如今跪在她的腳下,她心裡也沒有掀起一絲波瀾。

柳青蕪手掌上淌出來的血染滿了衣袖,“我只求你放過我皇兒。”

惠妃心中生出一絲果然如此的念頭,她冷笑一聲,“我還真當你嫻妃願意跪在我腳下替從前的錯贖罪,原來——也只是為了替你那傻兒子討一條命罷了。”

柳青蕪回到長樂宮兩日,百里安擔憂她,衣不解帶的在一旁照顧。但她滿腹的心事,又哪裡能同百里安說。倘若……倘若,瑾王說的是真的,百里安不是皇上的兒子,那佈下這局的惠妃,心裡肯定最清楚不過。只要她在宮裡,只要百里安在宮裡,惠妃要弄死他們母子,再輕易不過。

看到柳青蕪悲切神色,惠妃心中也生出一種巨大的悲哀感來。

後宮裡,都當她是最後的贏家,熬死了皇后,鬥垮了顏嬪,連那嫻妃,也被她踩在腳下,十數年不能翻身。但她在這廣和宮裡,又哪裡舒心過一天。

越來越多的血,從深深嵌進碎瓷片的手掌中滲了出來,她眼中的淚也一滴一滴的砸在地上,“求求你了,淑清。”

“求我?我當初求你,你放過我了嗎?”惠妃一字一句,都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一般,“我肚子裡的孩子,我的孩子……你放過他了嗎?!”

柳青蕪當初投毒,本就是皇后唆使,想叫那懷胎七月的惠妃一屍兩命。最後惠妃僥倖保全了性命,四皇子卻因為早產,落得雙腿殘疾。

惠妃見柳青蕪忽然沉默,也漸漸冷靜下來,她坐回到椅子上,“你今日過來,是因為瑾王和你說了吧。”

伏在地上的柳青蕪心裡一震。

“知道這件事的,也只有他了。”惠妃的紅唇裂開一個古怪的弧度,“你來,就是怕我告訴皇上——百里安,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柳青蕪聽瑾王所說,已經信了九分,現在聽到惠妃說出來,便已經篤定這就是事實。

看她惶恐神色,惠妃唇畔弧度愈大,“這些年,你在長樂宮裡,過的也算安逸——現在忽然知道這樣一件事,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呢?”

這樣一件事若是真的,被人揭穿出來,就是欺君之罪,禍及九族。

看著地上臉色慘白的柳青蕪,惠妃低低笑了兩聲。

“母妃——”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急急的聲音,幾個想要攔著來人的宮女跟著那人一起走了進來。

“娘娘,六皇子他……”

闖進來的百里安看到地上跪著的柳青蕪,幾步上前將她攙扶起來,“母妃。”

柳青蕪沒想到百里安會忽然闖過來,也嚇了一跳。

百里安看她手掌裡嵌的碎瓷片,心中也湧出一股怒意來。他下午不過出去一會兒,回來就沒見到柳青蕪,兩天前,柳青蕪回來之後,身子就一直不大好,他小心在一旁伺候,什麼都不敢問,她這一回又忽然消失,可不叫他著急。一路問著宮女,才找到這廣和宮裡來,沒想到一闖進來,見到的是這樣一副場景,“敢問惠妃,我母妃是犯了什麼錯,你這樣責難她?”

柳青蕪這一回來,本來就是求惠妃放過百里安,現在聽百里安質問,心裡也惶恐的很,連忙將他拉住,“皇兒!”

百里安反手握住柳青蕪的胳膊,將她護在身後。

“嫻妃自然沒犯什麼錯。”惠妃的目光,從百里安的臉上,停駐了片刻,才又落在柳青蕪臉上。

百里安咬牙,他來這裡和柳青蕪最親,無論在哪他一顆心都是向著柳青蕪的,“那你憑什麼叫我母妃跪在瓷片上?”

“是我自己要跪,和惠妃無關。”柳青蕪觸及到惠妃那意味深長的目光,害怕百里安莽撞衝撞了她。

看著這母子相護的場景,惠妃心中驀地生出一種惡意來。這些年她都不曾將這個秘密言說出來,為的便是讓百里安成年要離開皇宮的時候,在柳青蕪以為一切磨難都熬到頭的時候,再將這件事捅出來,讓那柳青蕪也體會這痛失骨血的絕望滋味。但現在,看著那落魄到連伺候的人都沒幾個的柳青蕪,能得到骨肉的庇護,她心底便怎麼也忍不住那股扭曲的妒意。

當年驕縱跋扈不可一世的柳青蕪,也有這樣驚慌擔憂的模樣。

百里安看柳青蕪不願說太多,他便知道其中還有隱秘,惠妃手裡,一定拿捏著柳青蕪的什麼把柄。自己這樣鬧下去,不能替柳青蕪討公道不說,甚至還可能害了她。想到這裡,百里安只能按下滿心的怒意,轉身扶住柳青蕪的胳膊,“母妃,我們回宮。”

柳青蕪掌心裡還嵌著瓷片,百里安不敢碰,只輕輕扶著她的胳膊。

柳青蕪知道今日因為百里安突然闖過來,自己與那惠妃的恩怨不好再了斷,就欲和百里安先回去,沒想到惠妃忽然開口將她叫住。

“慢著。”

柳青蕪心裡一抖。

百里安停下腳步,轉過身去看站在陰影中的惠妃。

“方才我和嫻妃說到我皇兒近來心情抑鬱的事,她親口道,願意讓六皇子來我這廣和宮裡,陪我皇兒談天解悶。”惠妃就是想讓柳青蕪嚐嚐這最看重的東西,被人拿捏著生死的滋味。

果然,柳青蕪聽惠妃所言,臉上即刻露出了惶恐的神色,她又要跪下來懇求惠妃,卻被百里安扶住。

“惠妃,安兒他頑劣愚鈍,恐怕會衝撞了四皇子……”柳青蕪抓著百里安的手越來越緊。她摸不準惠妃的心理,只感覺惠妃要報復她,搶走她現在最重要的人。

“嫻妃方才答應的好好的,現在出爾反爾,本宮可是要去找皇上來討公道了。”惠妃道。

百里安不懂這事為什麼能扯到皇上身上去,柳青蕪卻已經聽出了惠妃言語中威脅的意味。如若她不讓百里安留下來,那麼百里安非皇上親子的事,就會被她捅出來。

但若是將百里安留下……

“母妃?”百里安看柳青蕪臉上血色盡褪,擔憂道,“我就在你身旁,惠妃要和皇上說,就讓她去說好了。”難道皇上還要逼著他去陪四皇子玩?

“不!”柳青蕪想到真相被揭穿之後的下場,全身都顫抖的厲害。

惠妃看見她這樣痛苦的模樣,那死水一樣的心中,終於生出一絲快意來,“嫻妃,你決定好了麼?”

柳青蕪看了一眼百里安關切的面龐,又轉頭看了一眼惠妃面無表情的臉,拼命擠出一絲安撫的笑容來,對百里安道,“皇兒,你就陪四皇子,好好玩幾天。”

百里安不懂柳青蕪為什麼會忽然轉變。

柳青蕪眼中的淚光晃動著。

百里安看她這副神色,呼出一口氣,露出柳青蕪平日裡見的最多的乖巧笑意來,“好,母妃說什麼,就是什麼。”

柳青蕪這一生中,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無力過,也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悔不當初。

“母妃,你手上流了好多血,回去讓御醫幫你看看。”百里安安撫性的拍拍柳青蕪的肩膀,“青河細心一些,先讓他幫你把手上的碎瓷挑出來。嗯,沒事了——你先回去吧。”

柳青蕪還抓著百里安的袖子。

“送客。”惠妃道。

幾個宮女上前,將柳青蕪送出去了。等到這偌大的宮殿裡,只剩下兩個人時,百里安才轉過身來,冷淡的看著站在陰影裡的惠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