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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時間與存在

連綿不斷的大雨過後, 滔天的洪水席捲了整個世界。

洪水退下之後, 露出乾涸龜裂的土地, 黃沙漫天,土地上已經沒有任何的生命。

整個世界陷入了死亡和荒蕪。

而國都中依然大雨連綿不絕,等待著末日的來臨。

年輕的帝王撐著已經再起不到任何遮蔽作用的油布傘, 在暴風雨中艱難地向神廟的方向跋涉著。

四野寂靜,整個世界裡都找不到第二個生命, 彷彿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顏脫終於捱到了神殿所在,他踉蹌著推開門進去, 因為已經在暴風雨中耗盡了力氣, 乍一接觸到乾燥的空氣忍不住雙膝一軟, 跪倒在了地上。

外面暴雨連天, 彷彿要將整個世界吞噬一樣, 神殿內卻依然乾燥而靜謐,神殿兩壁上的燭臺發出跳躍的昏黃火光。只是和他所猜想的一樣,原本一直侍奉在神廟中的神官和僧侶也都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樣, 不見了蹤影。

神殿一片空寂, 他膝行著向前爬去,仰望著面前模糊不清的石制神像,無望地祈求著對方的寬恕和垂憐。

他自問繼位以來勤政愛民,從未做過任何出格不敬的事情, 每日自省其身,每月必有一日留宿神廟,整日虔心侍奉神於左右, 上天又為何要如此對待他和他國家子民,竟然降下如此的浩劫?

為什麼在他一夜醒來之後,皇宮乃至整個皇宮之中竟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饒是一向心志堅定,在如此絕境之前,年輕的帝王也不由得絕望崩潰,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祈求神的寬恕和救贖。

神殿中甚至沒有時間流逝的痕跡,也或許時間已經遺忘了這個瀕臨滅亡的世界。顏脫跪在神像前祈禱著,不會疲憊,也不會再感到飢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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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殿外始終是狂風暴雨,天幕完全被烏雲所籠罩,白晝也如黑夜一般。他難以出去,也不知道時間究竟過了多久,他覺得小腿有些痠麻,只是不知道是單純生理上的還是生理與心理上的雙重作用。

所以他悄悄變換了一下姿勢,蜷膝坐在了地上。

顏脫用了很長的“時間”去祈禱,至少在他的意識中,是有很長的時間過去了。他甚至開始詞窮,只能翻來覆去地說著同樣的話,直到自己也無法再忍受這樣的反覆。

他慢慢地適應了外面的暴風雨,那令人絕望的世界毀滅般的預兆和未來也漸漸不再令他心神動搖,他依然擔心末日的到來,但卻不知道毀滅究竟會在何時降臨。與此相對應的,這一成不變的空無一人的現狀才更令人不安——牆壁上的燭火始終保持著燃燒的狀態,從他進入神殿開始,並未縮短半分。他的動作帶起風時,火焰會閃動一下,而他若是不動,火光也像是靜止一樣。

相較之下,這種全世界僅剩下他一人的認知更令人膽顫並絕望,唯一的可交流物件是面前的神像。

顏脫開始對神像講起了自己的故事,講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歷,講他如何統治他的帝國,講他此刻的恐懼、無助、絕望與孤獨。

時間之國的人們從生到死都在信奉著時間,但卻沒人能說清楚時間究竟是什麼,甚至無法證明其真實存在。人們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來度量祂,日升月落為天,四季輪迴為年,再用時間來度量一個人、一個王朝、一項制度的存在長短。

時間彷彿是一個極度剋制的主宰,祂不快半分、也不慢一分,祂公平而節制,記錄並約束著存在與覆滅的界限。當一個存在擁有時間時,他可以存活存在;當一個存在失去所有時間時,便會走向覆滅。

同樣因為時間,過去、現在、未來都被賦予了意義。

顏脫很小的時候被父親帶進神廟時就在想,如果時間真的有靈,祂該是多麼神秘、至高、宏偉而又難以捉摸的神祗。祂必然高於一切,如果時間不復存在,那麼山川、湖泊、火焰、日月也將一同隕落而失去意義。

人只有知道自己還有時間時才會有希望,祂還象徵著生命和無限的可能,那祂也必然是一位溫柔而強大的神祗。

在顏脫的幼年和少年時代,他總抱有許多這樣的猜測和幻想,而在這用不結束的世界毀滅前夕的暴風雨之時,他可以不疾不徐的,把自己曾想過的一切告訴面前的神衹。

他不知道對方是否聽得到,但他希望時間能有靈,能聽到他的祈求,賜予這個世界更多的可能。

時間本身是沒有意識的。

祂不屬於存在的範疇,但祂約束並規定著所有存在。

祂按照固有的節律向前走著,從不停留,更不會後退。

因為時間,所有處於“現在”維度上的存在都處於持續運動之中,而找不到絕對的靜止。

從“存在”存在起,這套屬於”時間“的至高規律便是如此運轉著,從未出錯。

但是意外和故障發生得毫無預兆。

在一個世界被毀滅的前夕,一個人被困在了他的’“現在”裡。他被困在了時間的一瞬裡,再難脫離。

如同蚌裡進了一粒沙子,因為這一點差錯,時間於不協調和不適之中生出了意識。他要去解決這個問題,讓一切迴歸原狀。

這原本是一件簡單的事,他只要打破這間時間囚牢的屏障,讓這個微不足道的存在繼續按照他的軌跡走下去就行了,但是他犯了一個錯誤。

那個人一直在對著被奉為時間化身的石像說著話,而“祂”的意識會對號入座地認為“時間”就是自己——從沒有人和祂說過話,於是他附著在石像之上,安靜地聽了起來。

這是一個永遠也不會有時間流逝的,從時間意義上講絕對靜止的世界。在這方時間囚牢中,他們是唯二的兩個意識。

祂一直看著年輕帝王的臉,聽著他說各種各樣的話,覺得這樣的狀態可以一直持續下去——做時間的囚徒也沒有什麼不好的,他的狀態會永遠維持在這一刻,他永遠不會衰亡,也不會消散於時間長河之中,最終墮入死境。

祂開始嘗試碰觸他,開始嘗試回應他。祂幻化出看不見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肩頭;祂讓自己的意識坐在他的身後,像他話語中描述的人類一樣從後面擁住他;祂用香爐裡的香灰在地上留下字跡,與他做簡單的交流。

顏脫最初受到了驚嚇,但或許是因為一人的世界太過絕望,他很快接受了祂的陪伴,並為此而欣喜萬分,他講給祂人類的情感,他能看到他留下的字跡,卻感受不到他的碰觸。

因為祂沒有實體,就像祂不能發聲一樣。時間生出了意識,卻依然沒有一個屬於“存在”的化身,因為祂本身就不屬於存在的一種。

如果祂給自己創造了存在,祂就再也無法迴歸曾經的狀態了。他將具備這世間其他存在一樣的屬性,他會有過去、有現在、有未來,他將失去從前的自由,因為他將會為自己所約束。

他會永遠被自我的存在所牽絆。

直到有一天,年輕人同他說:“我已經厭倦現在這樣了,只有我一個人。雖然有你陪著我,但我看不見你,也摸不到你,除了那些文字,我絲毫感受不到你的存在。讓我回去好不好?”

“不好。”他在地面上斬釘截鐵地寫著,“你存在的世界已註定要毀滅,你回去了,會死。”

“那你可以拯救我的世界嗎?”顏脫哀求地問著。

“不行。”他依然毫無轉圜餘地地回答著。

每個人、每個世界所存在的時間自有其規律和約束,他不能給一個世界額外的時間,那是對他自己的否定。

年輕的帝王沒再提這件事,但面容卻顯而易見地越發憂鬱,和他的話也少了起來,有時候他在地板上畫畫、寫字,想要逗對方笑一笑,說一兩句話,可是顏脫只是隨便地看一眼,就怏怏地轉過了頭,並不理會。

這樣的情況愈演愈烈。

時間不會計量時間,所以他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

一天顏脫拿起神案上的燭臺刺向自己的胸口,鮮血迅速湧出,滿目的紅刺傷了他的眼。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卻沒有能力去阻止——他碰不到他。

兇器被拔出,掉在地上發出金屬撞擊的悶響。胸口可怖的傷口迅速癒合——他死不了,在這個時間的囚牢裡,他甚至無法死去。

可是他臉上悲傷絕望的表情卻是他沒有見過的。

“讓我回去吧。”他哀切地望著面目模糊的神像,他始終不知道他的意識地存在,也不知道他其實就站在他的身邊,試圖將他擁在懷裡。

“讓我回到我原本的世界裡,和那個世界一切覆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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