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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103章(二更)

阿俏信步走在省城的街道上, 百無聊賴地抬腳踢開一枚石子。

前些時候阮老爺子與她一番“談心”,當時確實曾令她震動不已。可是事後一想, 阿俏也大致猜出阮正源的用心:自己剛從惠山回來,立即聯手寇珍, 又當眾推介來自惠山的雲林菜,顯得太過我行我素,與阮家漸行漸遠。所以祖父提起昔日舊事,希望能藉此感化阿俏,令她不要做得太過,也免得她越發不受控制。

阿俏這樣想著,不由得長嘆出一口氣:祖父固然是處心積慮, 可其實也未免太過一廂情願了, 當日阮家族長不也說過,她只是阮家的女兒,將來若是嫁與外姓,又有什麼資格繼承阮家的事業?

上輩子其實也是這樣, 到最後阮家分崩離析、岌岌可危, 阮家族裡的那些人卻依然逼著她“梳起”,發誓絕不外嫁,才允許她代表阮家奔走,盡自己所能去挽救一切。

想起這些阿俏就咬緊下唇,要她“梳起”要她終身不嫁,她也不是做不到,事實上她上輩子就這麼做了可是細想想, 這憑什麼?女人難道就不是人麼?

重活這一輩子,她偏要反其道行之,她偏要以一個尋常女兒家的身份,讓阮家的產業,從自己手裡延襲下去。

還有,關於阮清瑤,也是如此

她這個二姐阮清瑤自幼就被祖父阮正源視作棄子,儘管有著不錯的天資,卻留在阮家大院裡無人點撥,就這麼嬌生慣養地長大,生就一副好逸惡勞的脾性,與自幼生活在水鄉小鎮裡的妹妹阿俏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以前阿俏還只覺得這個二姐可恨,如今卻覺得阮清瑤多出幾分可憐始終被人擺佈卻不自知,總還一心覺得自己在擺佈旁人。

“阿俏,你若是辜負阮家,不僅會辜負祖父的期望,也一樣會辜負阮家的……這些人。”

她記起祖父說的話,簡直鬱悶得要死:這可恨又可憐的阮清瑤,還有阮家的旁人,難道他們的命運,也是她阿俏一手造成的麼?

想到這裡,她卻又忍不住再嘆一聲,覺得祖父阮正源真正是一把掐住了自己的命門死穴:阮清瑤上輩子下場淒涼,阿俏明知這與自己並無直接關聯,卻無法不從內心深處對這個二姐生出幾分同情。

一面走一面想著自己的心事,阿俏突然發覺自己來到了那條通往蒼蠅館子的巷子口。這麼久沒回省城,算來她已經兩年多沒有來過這裡了。

阿俏記起這間蒼蠅館子裡“火爆腰肝面”的味道,忍不住微笑起來,將煩惱暫且都往腦後一拋,隨即走進巷子,想去看看那間連招牌都沒有的店面,如今究竟怎麼樣了。

走進巷口不遠,一股子熟悉的香味便撲鼻而至,這味道果然治癒,阿俏瞬間已是寵辱皆忘,腳步加快,來到那間蒼蠅館子跟前。

兩年多不見,這小小的店面依舊。中午飯點已過,店裡沒有其他的客人,店老板的身影依舊在櫃檯後面的大灶上忙忙碌碌,此刻他似乎正在將油鍋裡的香料慢慢炒香。阿俏聞著那香味兒,忍不住就數起來:“桂皮、八角、茴香、草果、花椒、香葉……”

店老板詫異地抬起眼,見到是阿俏這麼個小姑娘,又低頭專心炒制香料,不理她。

阿俏也不去打擾人家,只撿了個空座位坐下來,耐心看店老板行動。不多一會兒,店老板看看到了火候,就將香料從熬著的油裡濾過撈出來,然後將熬好的油往一隻盛滿辣椒粉的銅缽裡一倒。

只聽“滋啦”一聲,霸道無比的辣子香味就在蒼蠅館子裡瀰漫開來,阿俏早已被嗆到了,連咳數聲,用帕子捂住口鼻,待她緩過來的時候,眼睛鼻子早已燻得通紅。

可她還是很興奮,直到見到那店老板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抬起頭望著她,阿俏連忙笑著說:“老闆,來碗腰肝面,加半份腰花。”

店老板看了她半晌,終於點頭“哦”了一聲,一轉身,就開始燒水,起油鍋,將事先準備好的腰肝片成極薄極薄的薄片。只片刻功夫,那腰肝面被盛到了大碗裡,店老板親自將大碗端到了阿俏面前,另一只手將一碗剛剛才澆透的辣椒麵往阿俏面前一頓。

“回來啦!”那老闆轉身去收拾,卻拋下這麼一句話。

阿俏一怔,立即省過來這老闆竟然在兩年多之後,還能記得她,記性不錯,眼力也不錯。她道了一聲謝,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辣椒油,淋在麵條兒上,然後挾了一筷子麵條送進口中。

只覺得“轟”的一聲,阿俏口裡像是著了火一樣,她免不了又狼狽地大咳了幾聲,可待最開頭的那股勁兒過去,阿俏卻覺得整個人身體都暖了起來,口裡的味蕾全醒了,蠢蠢欲動地等待著品嚐碗裡那鮮嫩至極的腰肝,和口感勁道的麵條兒。

“小姑娘平時不怎麼吃辣子吧!”店老板將油鍋涮乾淨,掛在灶臺旁白,閒閒地問了一句。

阿俏搖搖頭,顧不上答話,口舌都被美味佔據著。

店老板望著她這副饞壞了的模樣,搖了搖頭,剛想囑咐她慢點兒吃,可是那一抬頭之際,店老板愣住了。

門口立著三個身強體壯、一臉痞氣的年輕人。

已是八月裡有些秋涼的天氣,其中為首一人卻敞著胸前的衣裳,露出胸口紋著的一隻青鬱郁的蒼鷹。

“幾位客人,小店總共這幾樣麵點,都寫在牆上了,各位想點什麼,跟我說一聲就行……”

“老頭子,沒想到,你還挺會裝蒜!”為首的那一個冷笑了一聲,帶著兩個兄弟一起,大喇喇地走進了小麵館,往一張空桌子跟前一站,瞥一眼阿俏,只見她穿著和尋常女學生差不多的襖衣襖裙,一頭短髮整整齊齊的別在耳後,正捧著麵碗埋頭吃麵,看不清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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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相干的人就別在這兒杵著。”為首的年輕人冷笑一聲,“回頭誤傷了你這等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有的你哭”

阿俏沒說話,而是飛快地將碗裡的面吃了幾口,伸手拿帕子擦了擦嘴,低著頭就從那三人旁邊溜走了。

店老板剛想“哎”一聲提醒阿俏:她這還沒付錢那!可是轉念一想,這世道本是這樣,不過牆倒眾人推而已,又何必出聲留她,沒的教她白白牽扯進這一場禍事。

他臉上神情這一變化,立刻就叫三名少年人看了出來:“我說,狄九師叔,”為首的一個仰天笑了出來,“看起來,你是終於明白這世道了哈!”

這人一伸手,立時將店裡一張桌子推倒,桌上本來頓著十七八只盛面的瓷碗,疊在一起,此刻一起乒乒乓乓地摔在地上,碎片散了一地。

“這世上,早已沒有狄九這麼個人了,”店老板忽然低低地嘆出一句,“三位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苦苦相逼呢?”

他面無表情地低下頭去,自取了一柄笤帚,在地上“嘩嘩”地掃起了碎瓷。

“我們大當家的說了,狄師叔想要避世而居,再不理會兄弟們,也不是不行。老規矩,飲了這瓶十年窖藏的青州酒,就算退出江湖,從此我們就只當狄九已死。”

說著,這打頭的年輕人從後面的人手裡接過一隻白瓷瓶,將瓶蓋兒擰開,往桌上一頓。

“是啊,江湖的規矩,但凡吃過‘江湖菜’這碗飯的,若是真想當自己是個死人,就一口氣飲幹了這一瓶青州酒。”

另外兩人分別取了店裡的兩隻瓷杯過來,為首的年輕人伸手就從白瓷瓶裡淋淋漓漓地倒出些酒水來,先自己取了一小杯,一揚脖飲了,“啊”地一聲辣了辣口,這才贊了一句:“十年窖藏,前頭勁兒足,後勁穩穩的,名不虛傳”

“賢侄,你也知道我,”店老板的腰立即彎了下去,“我是真的不能飲酒。別說一瓶,就是一杯,也能立時要了我這條老命,求賢侄高抬貴手……”

那年輕漢子聞言笑了起來,“狄師叔,原來關於你的傳言都是真的,你不過是躲著,既不飲了這瓶酒,退出江湖,也不肯遵循江湖的規矩”

他一抬頭,瞥眼看見了適才店老板遞到阿俏桌上的那碗辣椒油,“是不是……還在打著‘江湖菜’的旗號做生意啊?”

“我……哪有?”店老板急得額頭上一根根青筋都爆了出來,“自打我到了本省,就再也沒有做過‘江湖菜’的任何菜式,你們……你們真的別,藉此勒索……”

他還未說完,為首的年輕人一伸腿,立時踹倒了旁邊兩張桌椅,伸手炒起那碗辣椒油,作勢就要往店老板臉上潑,還不忘了回頭對身旁兩個兄弟說:“把他這店給我砸了!”

“且慢”

門外突然響起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

眾人一起回頭,眼睜睜看著阿俏臉上掛著笑,又從麵館外頭走了進來。她腳步輕盈,準確地繞過地面上的碎瓷片,來到店老板面前。

“剛才我忘記付錢了!”

阿俏笑著說。

她的笑容既明媚又溫暖,似乎從她走進來的那一刻起,這間狹小而昏暗的小店鋪瞬時就亮堂了不少。

“老闆,多少錢來著?”阿俏沒等店老板開口說話,就吸了吸鼻子,連聲問:“是什麼味道這麼香,好酒,這真真是好酒!”

她還不等旁人反應過來,已經伸手抄起那只白瓷瓶,將瓶口湊到鼻尖下聞了聞,嘆了一口氣說:“十年陳的老酒,真是妙極了!”

“你”為首的那名年輕人還沒鬧清阿俏這是殺出的哪路英雄,就聽阿俏大聲問:“你們剛才要他喝這酒,他不肯喝,我代他喝行不行?”

“不行”這回是好幾個人同時開口。外來的三人自然不許,連那店老板也大聲喊了一聲“不!”

“小姑娘別跟這兒胡鬧,這酒入口酷烈,後勁極強,你……這點兒年紀,受不來的。”店老板揚了揚手,一副心灰意賴,面錢也不想要了的樣子。

“哪裡來的黃毛丫頭,這是青州酒,你這樣的小丫頭,這一瓶青州酒能放倒五六個。在這裡胡吹什麼大氣,再說了……你別,你別唉,唉……”

那為首的年輕漢子話還沒說完,就見到阿俏一抬手一揚脖,舉起那只白瓷瓶,往口裡灌了一口。

“好酒!”阿俏飲了一口,雙眼立即發亮,伸出手背在口唇邊輕輕拭了拭,大聲贊了一句。她一轉臉,望著店老板,“大叔,你這酒我就替你喝了,好不?”

店老板還沒來得及答應,就見阿俏將那白瓷瓶繼續送到口邊,只見她喉嚨微動,卻只是長長的一口,便如長鯨吸百川,咕嘟咕嘟,將整瓶青州酒盡數灌入口中。

餘人盡看得呆了。

阿俏喝完,用袖子一抹粉色的唇瓣,她原本白皙的面色此刻更顯得蒼白些,雙眼卻更加明亮。

她一伸手,將空瓶塞在店老板手裡,笑著說:“快收好了,以後再有人來問你就說這是你喝的!”

外頭來的三個年輕人聞言一起擼袖子,齊聲說:“沒這道理!”

阿俏登時不肯再好言好語地與他們敷衍,雙手往腰間一叉,衝著幾個人大聲說:“你們這些個小混混……這就是欺行霸市、上門打砸、敲詐勒索來的吧!你們道這省城就沒有王法了麼?”

“王法,王法算是個什麼東西?”為首的那個年輕漢子自然不把阿俏這樣的小姑娘放在眼裡。

這時候外面立即有好幾個聲音一齊介面問道:“誰敢在這省城裡藐視法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