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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第119章(二更)

阿俏持著那柄油紙傘, 沿著秋日悽清的街道緩緩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 才回到阮家。

阮家主母寧淑一聽說阿俏回來了,立即說:“走, 司機去發動車子,我送阿俏去醫院。”

去醫院?

阿俏的眼登時直了。她算了算去,算過所有人的反應,卻唯獨算漏了這個娘。可難道阮清瑤也沒幫她私下解說一二?

“是呀,媽,趕緊帶阿俏好好看一看,千萬別留下什麼隱患才好。”阮清瑤蹬著高跟鞋, “蹬蹬蹬”地迎出來。她早就把束髮的髮帶什麼的都拆掉了, 一頭大波浪瀟灑地散在腦後。

阿俏盯著她。

阮清瑤便衝她皺皺鼻子,那意思是:許你拖我下水,不許我看一回熱鬧?

阿俏無奈,還沒來得及將手中的油紙傘收好, 就被寧淑拖走了。

在醫院裡, 阿俏則萬分抱歉地望著當初為她“接骨”的大夫計宜民,看這位計大夫被迫展現浮誇的演技。

“什麼?這是真的?”

計宜民衝著阿俏大喊,阿俏只能衝他無辜地眨著眼睛,儘量配合他的表演。

“不可能!”計宜民將阿俏十幾天前就診時拍的病歷找出來看過,又仔細檢查了阿俏的手臂,最後從白大褂口袋裡掏出手絹,抹著頭上的汗水, 說:“難道……這,真有天意?”

阿俏拼死忍著,要是寧淑不在她旁邊,這會兒她估計早已笑昏過去了。

“不管上回是不是誤診,計大夫,我這個當娘的只想說,阿俏的手臂沒事兒就好……”寧淑淚水漣漣地答道。

阿俏與計宜民對視一眼,兩人心下都暗自舒了一口氣。

“可是,我兒手臂上留下的這些疤痕又是怎麼回事,若是你當初沒有給她打石膏,傷口便不會這樣,也不會留下這許多疤痕。”寧淑一口氣說下去,阿俏和計宜民臉色頓時一變。

“計大夫,你一定要想想辦法,一定要想想辦法,我兒長這麼大,她外祖家沒有讓她吃過半點苦,身上沒有半道傷疤,這回一下子添了這麼多傷痕,你叫我這心裡頭怎麼過得去……”

阿俏發誓,她的母親寧淑絕對不是一個愛嘮叨的人,可是為了她的胳膊,這懇求的話像車軲轆似的來回來去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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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宜民十分尷尬,可是除了安慰之外,也說不出來什麼。阿俏眼帶溫柔,輕聲哄母親:“娘啊,您先出去休息一會兒,您在這裡說著,人家大夫也沒法兒靜下心來處方。”

寧淑一想也是,趕緊伸出帕子,將眼淚擦乾,衝計宜民點點頭,抱歉了一句,轉身出去了。

“我的表現怎麼樣?”寧淑一出門,計宜民已經興奮地衝阿俏低語,“我原來在學校的時候,是話劇團的骨幹,怎麼樣,現在是不是寶刀未老?”

阿俏無語。

“不過你手臂上的疤麼,可能確實在一兩年之內很難消去。如果你真的介意,可以選一些長袖的,窄口的衣物。你的手臂形狀本來就很美,這樣穿衣也不影響你什麼。”

說到阿俏手臂上的傷疤,這計宜民就一籌莫展了。

阿俏不在意,笑著說:“在手臂上留疤,總比在心頭留要好那麼一點兒不是?”

計宜民一豎拇指:“豁達!”

阿俏就又從隨身的小荷包裡取出一隻瓷瓶,問:“大夫,您覺得這個會是什麼?我聞了聞,覺得像是藥膏。”

計宜民接過小瓷瓶,看了看,問:“這是士安給你的?”

他也不等阿俏回答,直接說:“這瓷瓶上頭有士安那間‘知古齋’的標記。對了,士安當年也是劇團成員,他,咳……反正他只有在我不在的時候才能演上主角。”

說著計宜民將瓷瓶揭開,挑了一點藥膏聞了聞。

“難怪士安前幾天打電話來問我你的傷情,我只跟他提了一句可能會留疤,他就去給你準備了這個。”

計宜民轉過臉來看著阿俏,隨口說,“還真沒見過士安對什麼人這麼上心過。”

阿俏低下頭,對計宜民這句話她不方便評價。

“得了,他的事兒我不方便多說,以後讓他自己告訴你就好了啊。不過你手臂上的疤痕,我收回以前那句話,堅持使用這個藥膏,等這個冬天過去,絕對會有成效。”

“阮太太請您進來吧!”計宜民隨即將寧淑請進了診室。

“令嬡手臂已經完全無礙,可是以後必須小心,再磕著碰著哪裡都是很容易受傷的。”

阿俏心想,這不是廢話麼。寧淑卻很認真,一一點頭記下。

“還有啊,阮太太,雖然我不是皮膚科或者是整形科的大夫,可是多虧我家學淵源,確實對祛除疤痕有那麼一點兒心得……”

阿俏幾乎想要伸手捂臉太浮誇了,簡直像個坐堂問診的老中醫大夫。

“……有一種祛疤的藥膏非常適合令嬡的傷情,可是配製起來需要時間。所幸前一段時間有位病人的情形與令嬡差不多,配製了不少,眼下我這裡剛巧還剩了一小瓶。我看令嬡不妨先拿去試用,看看效果,若是效果好了,再到我這裡配製也不遲。”

阿俏悄悄伸手,向計宜民伸出大拇指:說得入情入理,編得太完美了。

計宜民也衝阿俏抖抖眉頭,刷刷刷將處方寫了,病歷上無非寫些什麼“靜心休養、毋令勞動”之類的套話,然後他就給阿俏包上了那只瓷瓶,起身送寧淑母女兩個出診室。

“阿俏,你這真是,這真是……”對於親生女兒的這次“胡鬧”,寧淑現在回想起來還會一身一身地出汗。

阿俏趕緊去扶她的手,小聲地賠不是:“娘啊,以後我再也不胡鬧了好不,今兒也是……實在是看他們欺人太甚,氣急了才……”

寧淑捧起她的小腦袋,將自己的額頭靠在阿俏的額頭上,輕輕地說:“娘……娘現在可終於明白了,娘其實從來都不希望你學成多麼高超的技藝,娘只要你這一輩子平平安安的,無憂無慮,娘這才能放心。”

這與當初去潯鎮接她的那個寧淑,已經判若兩人了。阿俏連忙伸手攬住寧淑的脊背,小聲說:“娘,我也希望你能過上舒心的日子啊!”

寧淑心內藏著阮家裡一大堆添堵的事兒,唯獨見到女兒的手臂沒有大礙,疤痕也有希望消除,令她心懷大暢,暫時拋卻一切煩惱。

第二天,早報的社會新聞版刊了整版上官文棟關於阮家的報道,阮家毫不意外地狠狠出了一回風頭。

這則報道中,阮家是受到打壓、苦苦掙扎,卻最終憑藉實力翻盤的一方,然而打壓阮家的另一方則成了飲食協會會長趙立人。在報道裡這曾華池反倒被洗成了主持公道,力排眾議,幫助阮家透過稽核的人。

上官文棟的這篇報道,顯然是送到報社總編手裡之後,又連夜改過,這才付梓印刷的。

趙立人見到自己背鍋的報道,捂著心口險些吐血,終於明白了“為虎作倀”也是有代價的。

這報道出來之後不久,阮家族人,包括阮家族長阮正泓,阿俏的族叔阮茂祥等人在內,一起過來阮家大院找阮老爺子說話。偏巧阮正源出門去了,而阮茂學已經去了市府上班,寧淑便將幾人迎進花廳,命僕役遞上茶點招待,話語間問起那幾人的來意。

“茂學媳婦,”阮正泓見阮家家裡只有婦孺,便也沒什麼顧忌,手中將那份早報取出來抖了抖,說:“我們就是為這事兒來的。三姑娘是個女孩兒家家的,在外拋頭露面,已是不妥,如今外頭的早報上又口口聲聲,說她是我們阮家的主廚,這……”

阮正泓還沒說完,寧淑就已經打斷了族長的話:“女孩兒家又怎麼了?我們阿俏站出來撐著阮家的時候,可沒見阮家哪位叔侄兄長肯站出來給阮家撐腰的。”

寧淑牙尖嘴利,一語駁倒了阮正泓,旁邊阮茂祥就皺眉頭:“茂學媳婦,要不是今天正源叔和茂學今天不在,還真輪不到你這個做媳婦的來與我們對答。說實話的,今天族長來找你們,就是為了商量令千金的事兒。三姑娘若是能應下我們的條件,以後一輩子都只做阮家人,那一切都好說。可若是不……”

“不,我不答應!”寧淑陡然激動起來,“這事關阿俏的終身,試問如今那個有出息的兒郎願意低頭,入贅旁人屋簷下。您可別再提什麼做一輩子老姑奶奶的事兒……”

她聲音提高起來,說:“正泓叔,您是族長,昨天也在‘小蓬萊’。當時曾會長趙會長籤執照的時候指名了阿俏做‘阮家菜’的主廚,您若是有異議,怎麼那時候不提出來?”

阮正泓聽見這話臉上很是掛不住,乾巴巴地說:“那時候不是有那麼多外人在麼,這是阮家的家事,自然關起門來解決……”

“家事,家事?”寧淑口中喃喃重複了幾遍,冷笑道:“難怪我聽人說,像阮氏這樣根基深厚的大戶人家,若是從外頭殺進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就是古人口裡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原來就是這麼關起門來,自家人先從自家開始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1”

“你們說說,你們這樣逼迫阿俏,對你們有什麼好處?”

阮正泓一時被寧淑問住了。阮茂祥卻介面反駁:“我們哪裡有什麼好處?這分明是祖宗傳下的規矩。家風家規,難道就不該遵守麼?”

見寧淑不開口了,阮茂祥又接下去滔滔不絕:“茂學媳婦,你想想看,家裡但凡有哪個年輕子侄願意擔起廚房的活計,又哪裡輪得到三姑娘動手?當年你們送三姑娘去惠山學廚,我就覺得這事兒不對,女孩子麼,都是要嫁出去的。”

“感情我妹妹接了大家都不願意幹的活計,為阮家掙了臉面,竟然還落不是!”

阮茂祥話音剛落,花廳外嫋嫋婷婷走進來一個人。二小姐阮清瑤蹬著高跟鞋,穿著剪裁合身的旗袍,篤悠悠地走過來,接了族叔的話,順手還捋了捋垂在腦後的大捲髮。

“媽,沒事兒的,大不了咱叫阿俏再跟那個什麼曾會長、趙會長說一聲,說咱們族裡的規矩,不許她‘主廚’,她不幹了,叫人家再稽核一回。到時候,阮家族裡這麼多子侄,誰愛去,就誰去唄!”

阮茂祥聽見個侄女這樣沒有禮貌地打斷他的話,氣得漲紅了臉。

可昨日他也在場,曾經聽聽見趙立人親口說過,盼著他們阮家,幾年之內,不要再換主廚了。

“你這個沒大沒小的丫頭,此事與你無關,輪不著你說話,”阮茂祥說,“你們把三姑娘叫出來,正泓叔說了,直接問她的意思。”

“阿俏,”寧淑提高了聲音,生氣地叫了一聲。

“娘,什麼事兒啊?”阿俏此刻就在與花廳一門之隔的大廚房裡,聽見這一聲,當即在另外一頭應了一句。

廚房那頭有人給阿俏打了簾子,阿俏左右手各提了一把厚背廚刀出來,朗聲問:“什麼事兒找我,我忙著呢!”

說著,她將兩柄厚背廚刀交錯著相互磨了磨刀刃,眾人只聽見“錚錚”數聲。那尖銳的摩擦聲立即引起了阮家族人心裡的不適。

“阿俏,你在忙什麼呢?這邊這麼多叔叔伯伯在為你操心,你怎麼也不出來招呼一聲?”阮清瑤冷笑著道。

“我?”阿俏眨了眨眼,說:“我在做一道用石榴籽肉做的新菜,正在剁肉呢!”

阮家族裡的人一愣神,一起打量阿俏的雙臂,只見阿俏那一對小臂依舊骨肉停勻,線條極美。她右臂上疤痕依舊可見,只是她那右手靈活至極,左右手同時耍起雙刀來,一對雪亮的厚背大刀左右翻飛,幾乎要晃花了眾人的眼。

“這……這我不也是在關心侄女的前程麼?”不知為何,阮茂祥見了這副情形,原本咄咄逼人的言語終於軟乎下來。

阿俏唇角微挑,心內在冷笑:到底還是那群色厲內荏、欺軟怕硬的主兒。

她手中的厚背廚刀發出響亮的“錚錚”兩聲這回,誰也擋不住她要走的路,管他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