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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第191章

曾華池說錯一句話, 也未見任伯和如何動怒,便立即被拖出去槍斃了。

這下子“玉蟻山莊”宴會廳裡的人都被嚇得噤若寒蟬。眾人知道任伯和這一招怕是“殺雞儆猴”, 曾華池原本也算不得什麼大人物,可憑你是誰, 既然身處山莊之中,便還不是落在任伯和的掌心中,任他揉搓?

宴會廳裡,人人都將恐懼寫在面孔上。任伯和見狀卻笑了, 或許這本就是他想要達到的效果。

“各位, 其實今日將各位邀至‘玉蟻山莊’, 乃是為了各位的安全著想。”任伯和開口, 朗聲說,“今夜註定了省城裡不會平靜, 各位既然信得我任某人, 願意賞光前來,我自然要賣諸位一個面子, 保證諸位的安全……”

這句話,再次如一枚石子, 擲入水中,引起巨大的震動,只是這震動是悄然無聲的,表面看連漣漪都沒有人人都擔心留在省城中的家眷親人,誰又敢相信任伯和真的這麼“仁慈”,竟然特地將這些人都請到這裡來“保護安全”?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們只都是做了任伯和的人質。

只是這人質的命運,和山莊外面普通人的命運,哪一個更危險,此刻誰也判斷不出來。更有人想到,萬一任伯和大事不成,拉著山莊中這麼多陪客一起“玉石俱焚”,那他們更是到了大黴,受了無妄之災。

一時間,與座的來賓甚至都不知該盼任伯和勝好還是敗好。

任伯和見人人僵著一張臉,臉色或紅或青,忍不住開懷大笑,說:“各位無須緊張,此刻就算是緊張,也沒有什麼用。”

他抬腕看了看手上戴著的一塊金錶,笑著說:“再過七八個小時,等到天亮的時候,就會有結果了。”

宴會廳裡的人們,只要一想到還有七八個鐘頭要在這裡熬著,便更加如坐針氈。任伯和見狀笑著轉頭看向容?:“不如還是請上官太太奏一點輕鬆歡快的樂曲,這就開宴了吧!”

容?無聲地點點頭。

她心裡倒是放下了一塊石頭,畢竟她眼下和上官文棟都在這“玉蟻山莊”裡,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倒也絕了旁人插足的可能。

於是容?款款起身,走到位於宴會廳一角,用於奏樂的角落裡,提起她的琵琶,坐正身體,隨即手揮五弦,宴會廳中響起“錚”的一聲。

不少人尚自沉浸在沉思之中,聽見這一聲,猛地醒過神來,見到任伯和面沉如水坐在首位,只有更怕。

容?沉思了一下,似是想了想,這種情形之下,該唱什麼樣的曲子。萬一彈奏的曲子太歡快或是太悲涼,她也難保不會因為觸怒任帥,被“砰”一聲給崩了。

隨即,容?撥動五絃,奏出的曲調著實古雅。只聽容?曼聲唱道: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這曲子登時觸動了在場之人的情腸。或許他們所有人都會在天亮之前就丟了性命,那麼又何必像現在這樣深陷恐懼,何不乾脆讓人生的最後一刻,能稍許輕鬆一點呢?

當下便有人舉起面前的酒盅,舉頭揚脖,一飲而盡。

容?剛剛唱完一段,任伯和已經大聲鼓掌,贊了一聲:“好!”

容?微笑著點頭向任伯和示意,手下琵琶卻未停。悠揚的琵琶曲調在大廳中迴盪,氣氛較之以前,總算是緩和了半分。

這時候任伯和轉臉看向阿俏,微微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阮小姐,又見面了!”

阿俏故作矜持,不說什麼,只略略向任帥欠身。她的眼神卻忍不住向坐在任伯和身邊的沈謹那裡望過去。

“我已經聽何參謀說過,阮小姐於辨酒一道十分精通,今日特地請阮小姐到場,也算是能小小地滿足本帥的一點兒念想本帥蒐羅的這許多名酒,大多能算得上是精品佳釀,正好請阮小姐品鑑一下,哪些入得了阮小姐的眼……”

阿俏只聽了第一句話,心裡就覺得大為不妙。

何文山是“仙宮”那件事的親歷者,自然能聯想到她的神秘失蹤與沈謙的順利逃離藏匿不無關系。恐怕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何文山才向任伯和進的言,目的就是把她扣在“玉蟻山莊”內。這樣,對於沈厚沈謙父子而言,任伯和手裡的砝碼就多了一層。

她正想著,便見沈謹給她遞了個眼神,示意她暫且服軟,免得玉石俱焚。

阿俏心頭一凜,這才聽見任伯和在問她:“……只不知阮小姐酒量如何啊?”

“回任帥的話,自我有記憶開始,豪飲的機會雖然不多,可卻從未醉過。”

阿俏這般作答。

“千杯不醉?”任伯和聽了,登時有了好些興致,手一揮,容?手中的琵琶曲聲立即低了下來。

“是,飲多少都沒醉過。”阿俏很有把握地說,“只是今夜這般情形,我還是盼著有機會能沉醉於酒,拋卻一切煩惱,能令人覺得舒服些。”

阿俏這麼說完,任伯和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得好,說得好,不如沉醉,不如沉醉!哈哈哈……來,大家一起來,請請請,一起飲了這杯酒,便祝各位千歲無憂!”

任伯和話音未落,容?手中的琵琶再次響起激越昂揚的曲聲,彷彿在殷勤勸酒。

席上眾人見狀,大多無奈地舉起手中的酒杯,紛紛向任伯和致意,或真飲,或假裝,卻無人敢拂任帥的意,無人敢駁他的面子。

任伯和一杯飲下肚,直接起身,拍拍雙掌,命人將玉蟻山莊的大門就此鎖閉:“今夜,只有我任某人與各位嘉賓在此,大家圖個不醉不歸,不醉不歸……”

人們都聽在耳中:“不醉無歸,不醉無歸……”

是呀,今夜一過,究竟是不是“無歸”,便見結果了。

連此前假飲的人,見到緩緩關上的玉蟻山莊大門,都免不了心生淒涼,再也忍不住,舉起手中的酒杯,將裡面的液體緩緩飲下:管它是瓊漿玉液,還是穿腸|毒|藥,於此時此刻,可能也沒差。

阿俏也偏過頭,望著正在緩緩關閉的宴會廳正門,心中不免生出一種悵惘。

她心裡沒數,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他一面。

阿俏穩穩心神,手中攥緊了她面前的一隻小酒盅,在宴會廳正門關上之前,她扭過頭來,坦然而自信地望著任伯和:不管怎樣,這輩子她過得很努力,如果運氣能再好一點,像是這種時候,她和他能在一起就好了。

只可惜……這玉蟻山莊的門,卻終於要關上,她和他,可能很快就會生死殊途,陰陽相隔了。

宴會廳正門還未完全關閉的時候,外面響起個清朗溫潤的聲音:“請等一下!”

聽見這個聲音,沈謹身體一震,幾乎要從座椅上彈起來。與此同時,阿俏的臉色刷地轉白,脖頸僵硬,始終盯著任伯和那個方向,根本不敢轉頭望向大廳門口。

宴會廳門外顯然是趕來了個外人,正在與值守在門口的守衛交涉。

任伯和卻並不喜歡這種打擾,只管抬起頭問:“是什麼人?”

此前一直立在任伯和身後的林副官三步並作兩步,奔至宴會廳門口,問了兩句便趕回來稟告:“大帥,是一位古董商人,說是前來給大帥獻酒器的。”

“酒器?”任伯和抬手提起面前的白瓷小酒盅,乾笑一聲,“給我獻酒器?”

白瓷杯用著挺好,還用得著什麼酒器?

林副官立即湊上前,附耳對任伯和說了一句什麼,原本任伯和那副尷尬微惱的形容立即變了,往旁邊沈謹那裡瞟了一眼,笑著道:“也好,傳他進來,讓本帥看看,就行該用什麼樣的酒器,能配我任伯和所珍藏的絕世好酒!”

饒是任帥這麼說,外面的守衛還是過了好一陣,才將來人放進宴會廳,想必是進來之前搜身用了很長時間。

宴會廳那兩扇高大的門戶開啟一條只容一人透過的小縫,待來人進入,便在他身後緊緊鎖閉。

見到來人,宴會廳裡眾賓免不了輕輕“咦”了一聲。

世上有的是冒著風險追名逐利的賭徒,若是趕著上門來,給好酒的任帥奉上絕好的酒器,也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只是進來的人,省城政|商兩界的要員大多認識,但卻萬萬沒想到此人竟會現身此地。

只見他身著深灰色的長衫,戴著禮帽,左手則提著一隻皮箱。進了宴會廳之後,來人摘去了頭上的禮帽,貼在胸前,微微向廳中諸人躬身。

“我道是誰,這不就是沈二公子麼?”任伯和呵呵地笑了起來。

坐在他身旁的沈謹則面如死灰,瞪著眼盯著弟弟,既不起身,也不說話。

這種時候,沈謙親自趕來,難道不就是傳說中的,自投羅網麼?

“是,任大帥您好!”沈謙臉上掛著溫煦的微笑,一如往常,絲毫沒有身處絕境的樣子。

坐在沈謹身邊的何文山這時候瞥瞥沈謹,心內有些好笑,忍不住伸手去拍拍沈謹的肩膀,說:“士釗老弟,令弟到此,你難道不該高興麼?”

沈謹:……

旁人卻大多知道何文山的意思。

說來說去,沈謹只是督軍沈厚的養子、侄子,此前被沈厚推出來當了棋子,送到任伯和手裡,實則是被任伯和扣留了當做質子。

如今正主兒到來,沈謙乃是沈厚的獨生子,分量比沈謹重了不止一點。沈謹此刻立即顯得無足輕重,沒了用處,今夜反倒有可能能全身而退了。

沈謹很明顯也想到了這一點,他正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己的弟弟,過了一會兒,低下頭去。從阿俏那個角度望過去,見沈謹眼中依稀有淚光閃過。只不知道這位做兄長的,究竟是為弟弟即將面對的命運感到難過,還是感受到了些別的什麼情緒。

沈謙緩步進入宴會廳,全然不顧與座之人吃驚或同情的表情,徑直向任伯和走過去,見到阿俏身邊原本是容?的座位,此刻正空著,便老實不客氣地過來,將手中提著的皮箱,往桌面上一擺,同時轉身,向任伯和點頭致意。

“任大帥,久聞您一向品味不俗,珍藏各色好酒,敝人一直心生嚮往,想見識見識大帥的私人珍藏,同時,也盼著大帥能看一看敝人所藏的各色酒具,須知,美酒還需美器來配。敝人相信,閣下每一樣珍藏的好酒,在這只皮箱裡,都能找到相配的酒具。”

他說著,開啟了皮箱,將之一轉,往任伯和那裡一推。

眾人都見到,他那只皮箱裡果真用夾層分成了一格一格的,五顏六色、各種各樣的酒器,此刻正靜靜地臥在紅色天鵝絨襯著的小格里。

任伯和聞言,伸手輕輕捋著頦下的短鬚笑了起來:“沈士安,看起來,你今日不大像是以督軍公子的身份,前來見本帥的啊?”

沈謙點頭笑道:“確實不是,士安本就只是一介尋常古董商人,專門經營各色文房四寶、古玩字畫、古董瓷器。只不過在這用來配酒的器皿上略略有些心得而已,聽說任帥這裡有酒,而我有酒器,所以冒昧前來,還請任帥海涵見諒。”

任伯和聞言頓時笑道:“無妨,無妨,既來之,本帥便看看你的好東西。”

他起身,看向沈謙的皮箱,見裡面的酒器果然是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當即大聲問:“依你的意思,這世上的好酒,還是該選用合適的酒器,方顯絕妙,是也不是?”

沈謙微笑著不語,只點了點頭。

任伯和便施施然坐下,靠在身後椅背上,笑著說:“可是啊,士安老弟,你又如何能知道每種酒,該搭配什麼樣的酒具呢?”

沈謙則說得極有把握:“這個很簡單,美酒皆有脾性,因此喝什麼酒,便需配什麼杯。1只要有人能辨得出這美酒,將酒名告訴我,我便能在這其中尋出最絕妙的搭配。”

“若是你配不出,或是配出來的酒器不合適,又該當怎樣?”任伯和懶洋洋地問。

“那士安自然甘願受罰,聽憑任帥處置便是。”沈謙非常謙遜地一躬身。

任伯和聽說,立即笑著扭頭望著坐在沈謙身邊不遠處的阿俏,笑道:“阮小姐,看起來,要讓本帥感受一回美酒配美器的佳韻,還需你們二位精誠合作才行。”

阿俏沒開口,沈謙已經在她身邊躬身施禮,恭敬而不失親切地招呼一聲:“阮小姐,你好!”臉上則一如既往掛著溫煦的微笑,似乎阿俏與此間其他賓客,並無多少不同。

阿俏微怔,見到沈謙眼裡的笑意,連忙回應:“沈二公子!”

既然沈謙決意要做戲,她便在一旁配合。

阿俏一瞥眼見到何文山,只見他正託著手中那個白瓷的酒盅仔細端詳,似乎根本沒見到沈阮兩人“表演”一樣。

“這可奇怪了!”阿俏轉轉眼珠,心想,何文山一定知道她與沈謙關係,可現在看起來,何文山的頂頭上司,大帥任伯和卻好像是不知道的。

正在這時,何文山也抬起眼,眼光從阿俏與沈謙這邊掃過,三個人的眼光幾乎同時一撞。

阿俏隨即低下頭去。

她心裡有些明白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任伯和宴請,並不是當真為了請這些人在玉蟻山莊一醉方休,而是為了扣住本省的這些重要人物;而何文山邀她來,卻在任伯和那裡暫時隱瞞她與沈謙的關係,自然也不是當真邀她來為任帥鑑酒,何文山此舉,只是為了沈謙,為了引沈謙到此

這時任伯和已經在開口向諸人解說,他這些“無名”珍藏的來歷。

任伯和的這些酒,其實也是巧取豪奪得來的他的私藏,很大一部分都來自與鄰省的上一任大帥,任伯和掌權之後,從前任的地窖中搜出了大量窖藏的好酒,只是有不少已經失去酒標,不知品種與年份。偏生任伯和親自飲過之後,愛不釋手。他本是一介軍漢,並不太懂酒,可是又不願這樣盲飲而不知來歷。今日終於才得了機會,有人辨酒,更有人自告奮勇前來,能配上合適的酒器。

任伯和說完,一揮手,“阮小姐,今天麻煩你了”

立即有任系手下將那只長長的推車推了過來,取了頭裡一隻酒壇子,從裡面斟出少許,倒在一隻白瓷小盞裡,雙手捧給阿俏。

阿俏也雙手接過,只低頭望了一眼酒盞裡的酒色,就已經困惑地開口:“任大帥,我來之前,曾經事先向何秘書打過招呼,我最為熟悉黃酒紹酒,像這樣的白酒蒸餾酒,我恐怕……”

任伯和聽她這樣說,一張臉立即陰沉下來。

而他身後的林副官也隨即抱起雙臂,似乎隨時準備像剛才處理曾華池一樣把阿俏也給拖出去“砰”了。

只聽阿俏說:

“……我恐怕只能辨出酒的種類,但若要計算判斷的窖藏多少年份,卻是真的可能辨不準了,兩三年的誤差總有的。”

聽阿俏這麼說,任伯和繃得緊緊的面孔,突然放鬆,歡然笑道:“那倒不必,你只消能說出酒的種類和大致年份就行。”這位大帥一旦聽說阿俏能辨出酒的種類和大致年份,已經滿面喜色,可見是真的愛酒。

阿俏卻在心裡叫苦,若說辨酒,她有絕對的自信。只是見到這麼多白酒,阿俏便覺頭疼。她雖然平生從未醉過,可是真要辨識這麼多各種各樣的酒類,更兼不同品種的酒水接連飲用,她平生從未試過。況且飲酒傷身,她實在不知道能不能挺過這一關。

正在這時,只聽沈謙在一旁開口,柔聲道:“阮小姐……”

聽到這個聲音,阿俏突然很想哭:

他不在的時候,她只盼著能有他在身旁;

如今他就在身後,甚至開口說話的時候能感覺他的呼吸輕輕地噴在耳後,她卻希望他從來不曾趕來這裡,不曾在這個大廳裡出現。

“只消你能辨出是何種名酒,敝人就一定能配上合適的酒器……一切有我呢!”

他將話說得溫柔款款,宛若一位情場高手,初一見面便開口撩人。這話說得動聽,離得近的好些人都暖|味地笑了起來。

阿俏卻知道,沈謙只是想告訴她一句,一切有他,她只要盡到努力,此後一切,都讓他來。

於是阿俏深吸一口氣,收斂心神,將注意力都放在手中杯盞裡的液體上,觀其色、聞其味,最後再將口唇湊到酒杯旁,微微閉上眼,一口抿下杯中的酒漿,品嚐那醇厚的口感,體會那綿長的後勁。

外祖父寧老爺子的話似乎在耳邊響起:“杏花井泉得天獨厚,釀出的美酒如同花香沁人心脾,酒液晶亮、清香幽雅、醇淨柔和、回甜爽口、飲後餘香,其實只需記住一個‘清’字便好。”

阿俏當即睜眼,小聲說:“酒香如同花香,這該是山西杏花村的汾酒。這一壇,年份該在十五年以上。”

她話音剛落,任伯和已在點頭。他也算是個品遍大江南北名品佳釀的,汾酒又怎麼可能辨不出。這頭一盅,不過是與當初何文山奉上的惠泉酒一樣,投石問路而已。

這時候沈謙伸手,在自己的皮箱裡取了一隻用和田美玉雕成的玉杯出來,遞給身後的侍從,同時朗聲誦道:“香露流落櫻桃唇,玉杯盛來琥珀光1。汾酒酒色清而酒色香,若是用玉杯來盛,則更增其色。”

“這一枚,正是用和田美玉所雕成的玉杯,正適合任大帥品嚐飲用這山西杏花村的汾酒。”

沈謙話音一落,這宴會廳裡議論聲就此響起。

沈謙與阿俏配合表演的這一出,倒是勾起了不少興趣,叫人難免將擔憂懼怕之情稍稍放下些,眾人的注意力便轉到這一出“辨酒”與“配器”的好戲上。大家剛才都見到阿俏飲下那一盅美酒,而沈謙吟誦的“香露流落櫻桃唇”,簡直是再應景不過。

坐在離沈謙與阿俏不遠處的徐三爺率先鼓掌湊趣,盛讚道:“玉杯盛來琥珀光,用玉杯為汾酒增色,真是妙極。”

這時候,任帥的侍從已經將沈謙遞過去的那只玉杯取去,飛快地清潔一遍,又斟入酒漿稍許,倒在什麼容器裡,對光看一看,這才放心地重新斟滿汾酒,遞給任伯和。

旁人見了這場景,自然也曉得這位任大帥掌著此間的生殺大權,可是他也一樣怕死,而且怕死得很。

任伯和取了那只玉杯,將沈謙念過的詩句子反覆喃喃念了兩遍,仰頭哈哈大笑,接著執玉杯將杯中的汾酒一飲而盡,飲畢高聲笑道:“原來我任伯和任老粗,也有能如此如此風雅地飲酒的這個時候。”

沈謙當即介面道:“任帥此言差矣,粗,亦是一種豪情,但凡豪情便可以很風雅。”

任伯和“哦”了一聲,順手一指,道:“這個!”

他指著另一個酒罈,侍從立即從壇中斟出一盅酒,遞給阿俏。

阿俏見這酒色沒有剛才那“汾酒”一樣清澈,低頭聞上去,登時覺得一股子酒氣沖鼻而來,本能地一皺眉。

任伯和見狀當即輕哼了一聲,可是還未等他開口,只見阿俏已經一揚脖,將整個一盅酒漿全部倒入喉中。

那酒漿似乎極辣,辣得阿俏眼淚都流出來了。見到她這樣嬌怯怯的小姑娘,飲這樣極其豪烈的烈酒,旁觀者都覺得有些不忍。

阿俏卻伸衣袖將眼角擦了擦,才轉臉望向任伯和,嘆了一句:“好烈的酒,真真是好酒!”

“這酒入口極烈,由舌尖至喉,先是辣,而後是麻,漸漸開始覺得幹,再回味則是甜,而最後才覺得整個口內乃至體內,全是快自如。”阿俏飲完這樣一杯,似乎連語速都快了幾分,點頭道:“這是高粱酒,年份麼,該在七八年的樣子。”

旁人聽了阿俏這番話,只覺得這姑娘答得滿是豪情,一時廳內有四五個人齊齊地贊了聲好。而任伯和也覺得頗為不可思議,他本人已經雙手撐著桌面起身,睜圓了眼望著阿俏,忽然轉頭看向何文山,道:“何參謀,你這回,可總算是沒讓我失望!”他再轉臉瞅著阿俏的目光,便似看著一隻珍寶。

何文山在一旁不動神色,只轉臉望向阿俏身邊立著的沈謙,點頭問道:“那,二公子,這高粱酒又是怎麼個說法?”

沈謙則笑著從自己的手提箱裡取出一隻很是高大的青銅酒器,敞口長身,口部和底部是喇叭形狀的。只聽他笑道:“諸位可曾見過這是何物?”

眾人卻都不認得。

“這是觚,各位也許聽過這樣的句子,‘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時人弘一法師也有詞雲,‘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這種酒器,便是觚,上古時傳下的酒器,專為配合那等豪氣雲幹、壯懷激烈的烈酒。任大帥可願一試?”

眾人見沈謙取出的這一隻青銅觚體型很大,似乎能盛不少酒,心裡紛紛在想:這倒是個好辦法,若是能借酒器,騙這任帥多喝下些“好酒”,回頭任帥先於眾人醉了過去,“玉蟻山莊”裡無人主持大事,或許他們還能有一線生機。

只聽任伯和果然大喝一聲:“好,滿上!”

一直候在後面容?,此時也換了琵琶曲調,改為頗為激烈的曲調。

那只青銅觚早已被侍從們取了去測試過,確認沒有問題之後,才當真斟滿了這高粱酒之後,才遞給了任伯和。

任伯和二話不說,提起青銅觚便飲,飲得也甚是豪氣,胸前衣襟上淋淋漓漓地撒落了些酒漿,待全部飲盡了,任帥才奮力將這青銅觚往面前一擲,大聲道:“好酒!”

果然是好酒!

任伯和喝得爽快,旁人卻只覺駭異:只見這任伯和臉上一點兒酒意都沒有,面色反而有點兒發白。

阿俏轉轉眼珠,她不便回頭去看沈謙,只得偷偷地向背後搖了搖手,只盼沈謙能明白她的意思:像任伯和這樣的人,真正離將他徹底灌倒,恐怕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沒準在這位喝醉倒下之前,她自己可能已經先會支撐不住了。

只聽任伯和輕咳了一聲,目光往那只擺滿了罈罈罐罐的手推車那裡一轉,長聲一笑,說:“阮小姐誇口千杯不醉,本帥,則是真正飲過千杯,未醉。”

旁人聽說,多數暗自大失所望。沒想到他們今天在這裡,竟然有一位辨酒的高手,和一位喝酒的高手。這兩人剛開始飲了的這兩輪,阿俏飲得不算太多,但都是入口很烈的高度酒,而任伯和灌了一觚極烈的高粱酒入肚。雖然這兩人說話都有些大聲,但這兩人很明顯都非常清醒

看起來,要灌倒任伯和,靠小姑娘一個,還不行啊!

趙立人正在圓桌的遠遠另一端,你來我往地打著眼色,暗地裡盤算應該怎樣幫阿俏,多幾個人一起輪流勸酒,最好能順利將任伯和灌醉。只聽任伯和一聲輕咳,說:“來,將這壇高粱酒送下去,給每位來賓斟上。阮小姐這樣一位身在妙齡的小姐,也能飲得這酒,在座又有哪位飲不得這酒的。”

他說著又笑道:“阮小姐,剛才這酒夠辣的吧,你剛才試了他們都沒試,我讓他們都陪你辣這一遭!”

阿俏板著一張俏臉,實在不知該哭好還是該笑好。

一時與宴的眾人便都紛紛被酒漿辣了嗓子,又不敢抱怨不敢吐,強自嚥下了,當場有一兩人便覺天旋地轉,連站也快站不住了,若沒有親身嘗試,他們萬萬不會知道這高粱酒有多烈,而任伯和的酒量有多麼……恐怖。

只見任伯和手一揮,“阮小姐,非常好,請繼續。”

當即有侍從選了一種新酒給阿俏遞了上來,將酒漿倒在她的酒盅裡。阿俏見倒得不少,心裡也有些無奈,可到了這時,她也只能硬撐,低頭辨酒,說:“這是吳宮酒”

“古人有云,‘吳酒一杯春竹葉’,飲吳宮酒,自然應當配竹葉杯”

沈謙的手提箱,就像是一直百寶箱一樣,一聽見阿俏的判斷,他已經立即從手提箱裡取了一隻瓷酒盅,酒盅做成窄長的竹葉形狀,不愧配上那個“竹葉杯”的名號。

阿俏繼續,“這是西鳳酒”

“西鳳酒當配羽觴。”沈謙的反應也是極為迅速,“唐時美酒,首推西鳳。李白當年有詩云,‘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就是描繪的杯盞飛傳,舉杯痛飲的盛況。所以,飲這樣的傳世名酒,自當配這傳世的酒器,羽觴。”

沈謙說著又從手提箱裡取出一隻漆制的酒器,橢圓、淺腹、平底,兩側各有一耳,看起來有點兒像是如今剛剛開始風行的,女孩子用來盛香肥皂的肥皂盒。

“古人‘曲水流觴’,風雅至極,用的,就是這‘羽觴’!”

……

隨著時間的推移,阿俏與沈謙配合無間,阿俏每辨出一種酒,沈謙總能找出一種合適的酒器與之搭配。

而任伯和的酒量亦是驚人。阿俏冷眼旁觀,見自己已經飲了十餘種酒,甚至腦袋已經開始隱隱約約地疼,可是任伯和卻還是一如往常,而且看上去彷彿更加精神奕奕。

今夜,在這玉蟻山莊,難道真的就要這麼無止境地耗下去,一直耗到天亮麼?

“對了,這種酒,阮小姐若是也能辨出來,我任某人,可就太佩服了。”任伯和隨手指指推車上擺著的一隻小橡木桶。

木桶上自有開口。山莊的侍從一扭開口上方的龍頭,將一些透明微微發青的液體都倒了出來,盛在杯中,遞給阿俏。

阿俏皺著眉,聞聞酒氣,突然出聲:“這是洋酒?”

任伯和扭頭,望望何文山,神色裡似乎在說:你看我說的吧!

何文山則聳了聳肩,似乎想要認輸。

“任大帥,這很抱歉,我必須說,我從未品嚐過洋酒,又如何能辨出這洋酒的種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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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俏嘆息一聲。

旁邊沈謙則沒說話。

任伯和則淡淡地說:“士安老弟啊,你看現在阮小姐沒法兒辨出這酒的種類了,唉,你看這事兒,對了,我記得,你早先也的確是說過會聽憑我處置的……”

他故意拖長了聲音,想看沈謙作何反應。

沈謙卻笑著搖了搖頭,沒說話,雙目依舊緊緊盯著立在他面前的阿俏。

任伯和一凜,轉頭正見阿俏在聚精會神地望著酒盅裡透明泛青色的液體。他立刻住了嘴。

阿俏品過這種她從來沒嘗過的“洋酒”之後,抬起頭,一面細辨酒漿的味道,一面開口:“這種酒,有一種近似梨子或是香瓜的味道,酒有甜味,但也偏酸,酸甜味中和得不錯,飲一口之後,回味有蜂蜜的香味……”

她這是將這種“洋酒”所有的特質盡數描述給沈謙知道,“……斟出的酒液表面有如珠細泡,很像是這座山莊的得名”

“玉蟻?”包括任伯和在內,不少人齊聲驚歎道。

旁邊沈謙則立即笑了,笑得十分歡暢,伸手從手提箱裡取出一隻琉璃杯出來,望著剔透杯身反射的燈光續道:“如此,這種酒,自然最適合用琉璃杯。玉蟻細小,最適合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觀賞。”

任伯和與旁人聽了,原本有些半信半疑。畢竟阿俏這次根本沒法兒叫出這酒的名字,而沈謙也全是憑阿俏的口頭描述,就做出了酒器的選擇。

侍從立即接了沈謙手中的琉璃杯,清洗檢查之後,斟上了這種不知名的洋酒,遞到任伯和手中。

任伯和則望著琉璃杯裡的酒漿,透過透明的杯身,果然將這酒漿上部逐漸逐漸浮起的小細泡看得清楚。他再俯首聞一聞,只覺酒氣清冽:阿俏說得一絲兒也不錯,酒香中正是瀰漫著淡淡的花果香氣,品一口,仔細地辨,方能辨出依稀是梨子或者香瓜。這樣清淡而通透的香氣,酸甜適度的酒味,果然還是透明的琉璃杯,配來更顯雅緻。

任伯和慢慢細品,直到將琉璃杯中所有的液體都慢慢飲盡了,才緩緩放下手中的玻璃杯。

“沈二公子,你果然……果然是位合格的古董商人,也確實是個懂酒的。”任伯和轉頭衝沈謙笑,“本帥原本還不敢信。可沒想到你竟然對各種名酒酒器的典故如此熟悉,一樁樁,一件件,如數家珍。”

沈謙面上浮著微笑,衝任伯和一拱手:“大帥過譽了!”

“本帥更是全未想到,連阮小姐辨不出來的酒,只是她口頭上這麼一形容,你也照樣能尋出再合適不過的酒器,你們兩位,真是配合得|天|衣|無縫,教人嫉妒啊!”

沈謙繼續謙虛:“過獎,過獎!”

只見這時候任伯和突然起身,踱著方步來到沈謙跟前,左右看看,將沈謙仔細打量一番,似乎被這年輕人面上溫煦的笑容給晃花了眼。

“本帥剛才其實是想說,天下竟有你這樣的年輕人,臨危不懼,處變不驚,又懂得隨即應變,而且永遠是這麼一副叫旁人記不起防備的笑容,沈督軍有子如此,實在是教人羨慕。”

這話,誇得還真是動聽。

任伯和這樣誇獎沈謙的同時,何文山與沈謹兩個已經齊齊地抬起頭,沈謹臉色遽變,而何文山此刻也一時皺起了眉頭。

下一刻,任伯和突然從腰間取下了一柄駁殼兒盒子|槍,槍|口正正地抵在沈謙眉心,寒聲開口問道:“你難道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