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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第一百一十四章

“遠遠, 你有沒有想過, 如果哪一天伯伯突然不在了之後,會是什麼樣子?”

簡默只穿著件棉質的睡袍,他用火柴點了一支煙, 把腳伸進了溫暖的拖鞋裡頭,語調如平時那樣不緩不急, 看起來輕鬆愜意的毫無防備,他稍稍翹起一條腿, 摩挲了會兒手腕上那塊虯結成疤痕的皮膚, 目光並沒有看向簡遠,而是放向了玻璃窗,今天是雷雨天, 外頭雨聲聲音大得嚇人, 屋子裡頭就更冷了。

冬天很少有這樣的雷雨天,滂沱大雨打得玻璃窗直作響, 像是場不由分說的交響樂晚會。

簡遠帶著笑臉戳了戳視窗的霧氣, 屋子裡太暖和了,壁爐生得火格外旺盛,暖和的近乎有些熱了,玻璃窗上的水珠都化成了霧氣,薄薄的覆蓋在表面, 被簡遠隔著手套一筆一劃的畫了個禿頭的鬼臉,還加了三根頭髮。

“什麼?”

他沒太清楚的轉過頭問道。

“說不定就在這會兒,這一刻, 突然我就毫無防備的死在這兒了。”

簡默若有所思的說道:“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也是我一直在防備的事。一直以來我都希望不要弄髒你的手,讓你們能開開心心,自由自在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因為這正是我想做的事,可是我剛剛忽然意識到,我們把你養得很好,你也有很不錯的教養,如果你只想跟那群自鳴得意的老學究待在一起,那你現在的本事就已經足夠安安靜靜的過完一輩子了,但現在既然你想從象群轉到鬣狗裡頭待著,那這些就不太夠了,你還差了點牙齒跟爪子。”

簡遠沒有說話,他不太明白為什麼簡默會突然對自己說這些話,可身體某些部分卻又因為意識到了危險而蠢蠢欲動著,他下意識將那種感覺遮掩了起來,故意在沙發上裝出懶散的模樣來,就好像他沒從簡默的聲音裡聽出任何暗示一樣。

窗戶上的霧氣又慢慢恢復了原樣,將簡遠畫得那個鬼臉靜悄悄的吞噬了。

“你父親是個除了音樂什麼都不會的蠢蛋,他很善良,除了乖僻點幾乎無害。兔子是裝不上利齒的,它最多只能讓門牙長一點,可你就不一樣了。”簡默忽然轉過了眼睛,那眼神冰冷的險些嚇了簡遠一大跳,他開始用成年人的目光去看待簡遠,連著臉上的微笑都顯得諷刺起來,“阿遠,這是你選得路,就像伯伯選自己想走的路那樣,你要試著自己去解決它。”

簡遠低頭瞧了瞧自己的手,忽然有些困惑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簡遠並沒有意識到孫羿的威力,他與明星們處於兩個截然不同的地位,也從來無心管過與此相關的事情,縱然他可以告孫羿誹謗,造謠,然而對方產生的影響龐大到讓簡遠難以想象,而他壓根不清楚怎麼正常的解決這件事。

簡遠是個講道理的人,在講道理的世界生活久了,就不太明白跟不講道理的人該怎麼說話。

他不明白為什麼記者可以張口就來,為什麼網友會認為公共知情權的範圍大得沒邊,而由任淵來描述,孫羿就是之前想要偷竊顧雲開信件卻被抓住的那個人。一個人品有缺,道德敗壞的人執掌著話語權,他發出的聲音能讓眾人盲從,簡遠也漸漸意識到,娛樂圈並不像是他生活的那些圈子,並不會有人覺得你佔著理就可以。

顧雲開之所以不發聲,是因為沒有意義,必要的澄清,聯絡律師,很多人根本不在意真相如何,他們只想看一場狂歡,而不在意狂歡底下犧牲了任何人。

人人都想自己看透真相,人人都以為自己看到了真相,可每個人事實上只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東西。

這場景簡直荒謬絕倫,每個人都像是戴上假面跳舞,只有觀眾手舞足蹈,所有人都在愚弄他們,卻又討好他們,恨不得他們傾倒口袋裡的每分錢,卻又瞧不起這些能夠被隨意操控的人。

甚至連網友都不在乎真相是什麼,他們只在乎滿足八卦滿足自己窺探他人隱私的癖好,滿足於被神化的人物踐踏或是被摧毀人設,為此憤怒或是得意……

簡遠從沒有想過顧雲開會生活在這麼混亂的地方。

音樂圈子自然也不是一群聖人,大家畢竟都是人,音樂家之間的好勝心絕不輸給任何圈子,只不過絕大多數人自恃身份,絕不會隨便傾吐汙言穢語,就算是背地裡捅刀,外表上仍然要維持得體體面面。

最令人難以理解的,就是留言了。

簡遠發出那段留言絕不是貿貿然,他的的確確經過深思熟慮了,自然做好早晨起來挨噴的準備了,哪知道看了一大堆留言。話題走向從簡遠說話傲慢無禮衍生到了他的確有資格傲慢無禮又到了簡默為國家做的貢獻再到了人家袒護喜歡的人有什麼錯又到了簡默為國家做過貢獻就是簡遠說話無禮的資本嗎?

這跟伯伯有什麼關係?

簡遠真是匪夷所思,他逐漸發現許多人說話未必真正有意識到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而是肆無忌憚的藉此機會發洩自己的怨恨,明星的緋聞只不過是一個出口。而不少明星也樂意成為這個出口,變成其他人的談資,以此獲利。

可顧雲開不喜歡這樣。

簡遠很清楚。

學有所長,術有專攻,這些事不是簡遠的長項,他向來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自然也不會故意出來班門弄斧,所以簡遠下意識諮詢了對這些手段駕輕就熟的簡默,倒不是想讓伯伯幫忙出手擺平,他想要知道這些事要如何處理。

而在認識的人當中,簡默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這對簡遠來講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次討教,就好像簡遠年輕時不明白大提琴優美之處時向伯伯學習請教時那樣的融洽氣氛,也好像幼崽向長輩學習捕獵計劃那樣。可瞬息之間卻忽然扭轉成了近乎可怖的現實,藏匿在歡聲笑語背後赤/裸/裸的黑暗,學習變成了生死搏鬥,簡默的面孔太過於冰冷,冷得讓簡遠幾乎以為自己被凍結成了冰霜。

“我的確想解決,可是我不知道……”簡遠困惑的說道。

簡默輕飄飄的說道:“你跟別人不一樣,阿遠,你不需要從底層一步步爬起,你要學會的,就只是操控我能給你的一切資源,讓它們按照你的心意去更變。你完全不必走到我這個位置,可是起碼得像莫娜那樣,知道什麼時候應該處理什麼事,什麼樣的事情又該用什麼手段去處理。”

“這是好處,也是壞處,你不必像別人那麼辛苦,可要面對的東西卻自一開始就會相當殘酷。我知道人總得循序漸進,但是你不可能。”簡默從櫃子裡摸出了一份檔案,平靜的放在茶几上,“你可以拒絕,伯伯會幫你擺平這件事,反正我已經快收尾了,不差最後一個結局,我也可以向你許諾,只要伯伯活著,你就可以繼續開心快樂下去,不用跳進這個火坑裡,只要你想。”

簡遠靜靜的看著那份文件,忽然點了點頭道:“好。”

就在簡默以為他要轉身放棄的時候,簡遠突然從他手底下抽走了那份象徵著美好時光結束的檔案,然後離開了房間。

“你知道你不一定非要選這條路。”

“這是我的選擇。”

傻孩子。

簡遠離開房間後沒有多久,烏蘇就隨便敲了敲門直接進來了,他瞥了瞥簡默近乎滄桑的背影,靠在門框邊抄手問道:“怎麼,這會兒後悔了,你不是真傷心了吧?當初不是談得好好的,別磨磨唧唧像個小姑娘似的成不成啊。”

“不成。”簡默冷冰冰的說道,“沒看到我現在正傷心嗎?”

喲,這還真難受了啊。

烏蘇嘆了口氣道:“別想了,你再捨不得也總得捨得,娛樂圈那屁大點事兒,總不能天天拿來煩你,這次孫羿這事兒吧是鬧大了點,這樣才好,這種事都處理過了,他見了血,視野就開闊了,以後這之下的小事兒,就都能處理掉了。你想想,阿遠他這個性格,跟他爸本來就是不一樣的,就算不為了顧雲開,你現在年紀慢慢大了,你以為他心裡沒數嗎?你不推他遲早也是要進去的,你這會兒帶著進門,總比他吃沒必要的苦頭要好。”

“現在我心裡好受多了。”

簡默抽了抽鼻子,用手帕壓了壓,悶聲說道。

……

孫羿並不是個蠢貨,相反,他是個很精明的人。

精明的人也總有行差錯步的一天,更別提像是孫羿這種畢生只為了錢奮鬥的人,他們會走錯的路遠比正常人多得多,而且正常人會因為走錯路受到懲罰,可他們不會,精明的人擅長逃脫這些東西,孫羿更是其中翹楚,他很擅長將這些錯誤包裝的冠冕堂皇,直到發生某些無法控制的事情。

富貴險中求,危險有時候也會變成意想不到的機遇。

三個月前的一次意外,讓孫羿收穫了一筆鉅額財富之外,還擔上了身家性命的災害——那時候他其實只是在跟拍姚瑩瑩的車震,想藉機訛一筆錢,畢竟姚瑩瑩是出了名的話題女王,可是最近又開始炒脾氣風風火火直來直往的傻大姐玉女人設,玉女跟人家搞車震,怎麼想能痛宰一頓。

只不過沒想到不光釣到小蝦米,還意外撈到了一條大鯊魚。孫羿經常會拍到了某些不該拍的東西,只不過像這次這麼不該拍的,卻是少數。洗出照片之後沒多久,聯邦的人就特意找上了門,對方很客氣,出手也夠豪爽痛快,直接花了一大筆錢買下了他的照片。

孫羿可沒覺得這是賣/國,錢貨兩清,拍到算賺到,國家可沒給過他哪怕一丁點利益,自己不小心被人抓到機會賺錢,這可怪不了他。

不過孫羿也很清楚,帝國鐵定不會認同他的思想,所以本來都打算好收拾收拾走了,卻發現幾乎沒人動他。

之後孫羿提心吊膽的大著膽子過了幾天,又陸陸續續賣給了聯邦幾張捕風捉影的剩餘照片,慢慢意識到帝國很可能是不確定自己手裡還有幾張照片,所以不敢輕舉妄動,這就給了孫羿很長的一段時間來謀劃出國的計劃。

選定顧雲開當然不是意外,而是蓄謀已久,其實孫羿也是覺得真巧了。

其一,顧雲開的確是明星裡少數潔身自好到讓記者相當有挑戰慾望的一位演員——而孫羿拍到過他跟簡遠親吻的照片,儘管之後被上面拿走銷燬了,本來孫羿還不太清楚,現在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其二,孫羿被他的保鏢抓到過,而且還老老實實的蹲了幾天號子,這是報復;其三,炫耀。

偏巧顧雲開就跟簡遠有關係。

其實顧雲開本人並不重要,可是透過他,可以對簡遠,乃至簡默進行炫耀。

這種事說白了就是屎盆子,擦都擦不乾淨,孫羿這麼多年實錘下來的“好名聲”就拿來潑簡默一盆汙水讓他吃個悶虧,再痛快沒有了,他根本不在乎接下來顧見月跟顧雲開兄妹倆採取什麼措施,今晚上一過他就遠走高飛了。

髮長微博最重要的一點是,顧雲開能夠牽制簡默。

如果前一刻他爆料了顧雲開,下一秒就出了事,那網友會怎麼想,媒體會怎麼說?也許簡默不在乎顧雲開,可總不能不顧及自己的名聲,更別提孫羿還特意買了水軍測試了簡遠的反應,不管那個傻小子的反應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他哪怕就是要扣住自己的人設也得選擇保顧雲開。

簡默的微博看得出來還是寵這個侄子的,否則也不會拿官號力挺。

孫羿長期在這趟渾水裡爬摸打滾,看人看得再精準不過,他現在就像是在鋼絲上跳舞,一點都疏忽不得,可惜了顧見月那臭女人不上當,否則孫羿拿了錢再坑她一把就更痛快了。不過現在也沒差,這會兒她大概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吧。

嘖,可惜了那筆錢。

至於把簡遠洗得清清白白……其實孫羿也是出於兩點考慮,一是怕自己說話太狠真把簡默逼急了,第二是洗得太白未必就是好事,簡遠就算清清白白壓根沒什麼關係,也逃不開一個蠢貨的名頭。

拿捏好用詞的分寸,能誅心的。

孫羿再得意不過的拉了拉自己的雨衣,冬日很少會見雷雨,他暗暗咒罵了聲這鬼天氣,抹了把眼睛上冰涼的雨水,甩了一手的水,終於勉強能把眼睛睜開了,外頭的溫度低得嚇人,更別提雨水還順著風直往脖子裡灌,他呼出口冷氣,在空中凝結成霧,加快腳步走近了安全屋門口,用鑰匙開啟了鎖。

“咔噠。”

門吱嘎一聲被推開來,天昏昏的暗沉著,冬日的乾燥一掃而空,烏雲摩肩擦踵的湧來,閃耀的雷霆在綿軟的雲層之中穿梭著,細膩溼潤的雨水劈頭蓋腦的澆下來,在地面洇溼開來,陰冷的夜風像是竄過了骨頭縫,叫人從裡頭冷到外皮。。

黑暗無聲無息的湧過孫羿的腳面。

記者的心猛然提了起來,他猶豫是否是自己太過多疑,門被慢慢推開,屋內漆黑一片,只有嘈雜的雨聲跟轟隆作響的雷霆。

孫羿悄悄松了口氣,剛轉過身將門關上,忽然一道驚雷炸響,他下意識轉過身,自己的轉椅上伊然坐著一個男人,對方極放鬆的靠著椅背,雙手置於膝頭,模樣看起來與簡默有幾分相似,嚇得孫羿幾乎魂飛魄散,可他很快就意識到對方並不是那個讓人恐懼的存在。

是簡遠。

簡遠的臉上總是帶著笑,他雖然沒有酒窩,但是臉上的笑容卻異常醉人甜美,無害的就像是只小兔子。跟孫羿經常打交道的那些老狐狸相比,簡遠幾乎就是只食草動物,要不是生了個好胎,有簡默照看著,恐怕這輩子都會被人騙得團團轉的下場。

見是簡遠,孫羿不由得松了口氣,既然是他出面,那麼程度最多是顧雲開那些名譽上的私人恩怨,沒必要太過緊張。

“你是怎麼知道這裡的。”孫羿心下一定,可背還是緊緊靠著門板,做好了隨時逃跑的準備。

簡遠十指相對,手肘挨著轉椅的扶手,神色淡然鎮定,雷光又再閃過,照得他往日可愛親切的娃娃臉說不出的恐怖跟詭異,他平靜的說道:“孫先生不是有句口頭禪麼?我記得是叫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記得有沒有錯?”

孫羿的臉色微微發青了下,幹乾笑道:“是嗎,簡先生記性不錯,老孫我自己都記不太清楚了。”

“那孫先生還真是健忘。”簡遠用食指輕輕摩挲了下嘴唇,微笑道,“你前兩天還是剛剛對我的男友說過這句話呢。”

孫羿幾乎要大笑出來了,他慢慢松下了些警惕,暗中譏諷道:差點被唬住,這臭小子到現在都搞不清楚狀況,滿腦子都是戀愛,我還差點以為自己看走了眼,要折在這黃毛小子頭上。既然只是想談顧雲開的事,那犯不著逃,指不定這小子待會就被嚇走了。

“怎麼。”孫羿信心十足的說道,他臉上充滿了促狹與譏諷的勝券在握,“簡先生擅闖民宅,恐怕不太合法吧?難道你還想知法犯法,濫用私刑嗎?”

簡遠很想試著笑了起來,可這會兒他心裡冰涼一片,怎麼也笑不出來,忍不住想著伯伯往日裡的模樣究竟是故意假裝出來的,還是已經習慣了這種場合。他在轉椅上晃了晃身體,搖頭道:“孫先生別誤會,我這人只會擺弄擺弄樂器,連殺只雞都不敢,更別提對人了,不過你想要什麼,不一定要自己會,花錢能買到很多東西,是不是?”

“……什麼意思。”孫羿的手落在了門把手上,他開始有點不太確定自己的猜測是不是正確的了。

“你會不會有時候覺得怪諷刺的,一個人能賺多少錢,未必就意味著他價值那麼多。”簡遠緩慢的從椅子上站起來,他的身形被黑暗無形的抽長了,“我看過你的新聞出價,三百萬,八百萬,兩千萬,最高的價格是五千萬但是沒成功,可我只花了一百萬就買下了你的命。”

孫羿臉色慘白,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看起來可愛無害的男人到底是與那個從血海屍堆裡走出來的惡魔流著共同血液的存在,他雙腿發軟,想撒腿就跑卻使不上力氣,牙齒打著架,戰戰兢兢的說道:“你不怕嗎?”

“害怕?”簡遠輕柔的說道,“我何必害怕呢,你覺得別人會相信元帥為了一句造謠而殺人,還是相信因為你是個間/諜才殺了你。名利皆失,比殺了孫先生還難受吧?”

前者太荒唐了!絕不可能!

孫羿不需要腦子都能想得到,網民的確聽風就是雨,只要猛料足夠震撼人心,他們對誰都是一視同仁。不管簡遠這會兒對他的報復存有多大的私心,這件事都會被說得公平公正,大義凜然……

又是一道閃電,照亮了簡遠跟孫羿的臉。

兩個人的臉色都是一模一樣的蒼白,可落在孫羿眼裡,簡遠的面無表情無異於死神再生,有說不出的詭異跟死寂。孫羿忽然覺得止不住的發冷,好像雨水跟今夜的晚風凍傷了他的皮肉跟骨頭,每一塊都被冰凍了起來,輕輕一磕就碎了。

孫羿看到簡遠忽然輕輕點了下頭,然後一條人影從黑暗中悄無聲息的走了出來,黑漆漆的洞口對準了他。

“砰。”

……

簡遠在回來的路上吐得很慘。

上車的時候幾乎全身都是軟的,雨下得很大,任淵異常淡定的開著車,完全沒在意自己手上剛剛多了一條人命。簡遠有點難受的靠著車窗,從脖子處掏出那個吊墜想要開啟看一看,他的手還沒放下去,又忽然攥成拳頭,一動不動了。

“習慣就好了。”任淵忽然開口道,他調整了下後視鏡,平靜無波的對簡遠說了兩句話,“有些事不能說出去,可人必須死,就不能走明面。像這種事是很少的,早期的時候娛樂圈倒是的確很亂,翁樓先生當年就出過事,差點沒命,不過現在風氣稍微好些了,你放心,不會經常遇到這種事的。”

“死了二十三個人。”

簡遠茫然的看向窗外,忽然低聲道:“只是幾張照片而已,他看不見,不知道?所以心安理得,他為什麼可以那麼心安理得?”

“因為心肝這種東西很貴重,不是誰都能有的。”任淵聳了聳肩膀,忽然停了車,他從副駕駛位上拿起了那把溼淋淋的黑色雨傘撐開,然後開啟車門打算扶簡遠出來。出乎意料的是,簡遠自己探頭走了出來,他站得筆直,臉上還帶著微笑,看不出剛剛慘淡的模樣來,任淵幫他撐著傘,恍惚間覺得他的臉跟自己的頂頭上司那張似笑非笑的臉重合了起來。

任淵下意識問了一句:“還好嗎?”

“沒什麼不好的。”簡遠站在雨傘下,忽然伸出手去借雨水洗了洗,溫聲道,“只是我想洗洗手,剛剛蹭到髒東西了。”

任淵不置與否,撐著傘送簡遠到了電梯口。

簡遠的兩邊肩膀還是淋了個溼透,今天的雨實在是太大了,任淵把他送到了,就撐傘轉身離開了,簡遠含著微笑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雨簾裡,那把黑色的大傘上砸下一滴滴的雨水,輕輕甩一甩,就能盪出一片雨花來。

像是濺起的血。

簡遠上了樓,其實他想回家去的,這個夜晚不適合再跟顧雲開見面,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跟任淵說話的時候,簡遠還是不由自主的報出了這串熟悉的地址。他像是無處可去的飛蛾,下意識前往自己最安心的所在,不管烈火會不會將自己焚化成灰燼。

現在已經九點半了。

簡遠想了想,恍惚想起自己下午跟顧雲開的確約定過,說晚上去跟伯伯見個面,大概會晚些回來,大概八九點的樣子。才過去沒幾個小時,可是對他來講好像過去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安靜無聲的進了屋,溼漉漉的走到了浴室裡,沒太在意自己衣服上的水不停的滴落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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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就像是有只水鬼進了家門,顧雲開聽到響動出來的時候,就聽見了浴室傳來了水流的聲音,還有地面上一大堆清晰可見的水痕。

他什麼都沒說,自然什麼都沒有做,只是裝作沒出來過的樣子,回到房間裡重新躺好。

簡遠在那段為比賽做準備的時間裡就把自己的不少東西搬了過來,兩個人的東西混在一起,有時候幾乎分不出哪些是誰的。他很仔細的洗了個澡,也洗了個頭,生怕會帶上哪怕一點的血腥氣,然後乾乾淨淨的擦了擦手,才坐在浴缸裡安靜的看著吊墜上顧雲開微笑著的臉。

然後他慢慢的關上了那個吊墜。

簡遠一絲不苟的換了身睡衣,頭髮擦了個半乾,被水打溼了的卷發蔫噠噠的趴著,毛巾壓在上面,像是頭毛茸茸的小動物。他這才注意到地板上的水漬,有點不知所措的待在那兒站了好一會兒,最後決定當只鴕鳥視而不見,老老實實的走向了房間。

彷彿兩個世界交疊在同一片空間裡,外面狂風暴雨,電閃雷鳴,雨水冷得能化掉骨頭,讓簡遠的心都幾乎要冰冷起來;可當他打開門,一切不好的因素就同時離他遠去了,臥室裡很溫暖,他們拍照時用過的紗簾繾綣的順著空調流動的風微微在空中拂動,顧雲開捧著書靠在一邊,微微皺著眉抬起頭看他的模樣。

跟以往沒有任何不同。

“把頭髮擦乾淨。”顧雲開雖然這麼說著,但看著簡遠老實的走過來,還是認命的拿起毛巾幫他仔細又擦了一遍,他起身去拿了吹風機,把那一頭的小捲髮又一個個吹得彈跳了起來才罷手,簡遠只覺得整個腦袋都熱烘烘的,幾乎暈頭轉向,分不清東南西北。

“上來吧。”顧雲開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掀開被子的一角。被窩散發著溫暖的熱度,世界的醜惡似乎一瞬間又離簡遠而去,他前半生所體驗過的一切美好重歸於懷抱,於是他利落的跳上了床,像是條滑不溜秋的游魚入水般滑進了被窩裡。

顧雲開這會兒暖得不可思議,簡遠小心翼翼的試探著伸過自己冷冰冰的腳去,正在翻頁的對方眉毛不自覺的挑高了起來,表情像是有點兒嫌棄,可仍舊將他容納進了自己的雙腿之間,暖著那雙冷得像是隨時隨地都會化成一捧雪的腳。

“你最近腎虛嗎?”顧雲開皺著眉頭道,“怎麼一點火氣都沒有,不是剛洗過澡嗎?”

簡遠靠在他的肩膀上,仰起頭看顧雲開的半邊側臉,嬉皮笑臉道:“我腎虛不虛你不應該最清楚嗎?”那笑容掛上去沒有多久,很快又消失了,他全心全意的把自己的全部重量賴在顧雲開的肩膀上,忽然輕輕道,“雲開,你有時候會不會覺得伯伯他很可憐啊?”

顧雲開險些要笑出來,這個世界上最不可憐的人就是簡默了!

你見過勇者摁著大魔王打的遊戲嗎?!簡默憑一己之力做到了!

“幹嘛突發奇想。”顧雲開稍稍調整了下位置,讓簡遠靠得更舒服了些,漫不經心道,“請問小小簡先生,是什麼讓你對兇猛到連獅王都要退避三舍的大簡先生突發此想?”

簡遠下意識搖了搖頭,他沉默了片刻,撒了個再蹩腳不過的謊言:“只是突然就這麼覺得,你不覺得很像環衛工人嗎?人人都說得好聽,覺得他們值得尊敬,可背地裡還不是對垃圾敬而遠之。所以我突然就想到了伯伯,我想他一直在保護我們,但是從來沒人保護他,覺得有點難過。”

“……”

環衛工人?

簡默……

顧雲開壓根沒看書上在寫什麼,他只是按照自己看書的頻率時長習慣性的翻著書頁,免得惹簡遠懷疑。老實說,他壓根不覺得簡遠現在的心情真有這麼輕描淡寫,之前因為微博的事生悶氣的時候小音樂家可傲嬌的不得了,就算是凌晨發微博那事兒被他抓住了,也是氣焰囂張,這會兒突然變成霜打的茄子,鐵定有哪裡不對。

既然是簡默,那麼事情絕不會那麼簡單。

“是孫羿嗎?”顧雲開翻了兩頁,忽然問道,簡遠下意識僵硬了起來,模樣明顯的讓顧雲開再次確定絕不能合夥跟他一起幹壞事,指不定被抓的時候對方一緊張就全部都抖露出來了,“你對他做什麼了嗎?”

“沒有。”簡遠回答的飛快,“我沒有做什麼,只是跟他說了兩句話。”

我親自結束了他的生命。

顧雲開一把合上書,懷疑的看了他兩眼,又隨即放棄了:“算了,不管你做什麼都無所謂,反正我也要告得他傾家蕩產,身敗名裂,你做什麼都沒關係。”他將燈關了,伸手環住了簡遠,緊緊抱住了對方,低聲道,“別害怕,我在這裡。”

簡遠安安靜靜的靠在他懷裡,輕輕應了一聲。

不知道為什麼,簡遠這一刻有點想流淚,並非是意識到自己剝奪別人性命的行為,也並非是出於感動。而是簡遠忽然發現,自己根本不在乎那麼點微末的罪惡感,他遠沒有顧雲開所以為的所幻想的那麼好,可對方卻比他所以為的要更完美。

顧雲開總是愛開玩笑說簡遠是個天使。

其實事實並非如此。

他才是。

……

之後“孫羿”的賬號仍然自由的活動著,顧雲開也照常的工作著,公關方面在積極的處理,一切事情有條不紊。

簡遠拉開了窗簾,下過雨的冬日陰沉沉的,沒有出太陽,室內並不亮堂,他盤腿坐在沙發上,抱著電腦認真的打起字來,插入了一首新寫的歌。

顧先生的小小簡先生v:

因為近期一些不實謠言,也因為個人想法,會慢慢記錄一些個人感情跟音樂的事情。(有段時間兩者不可分割,所以會一起提及)

在三年前的一個夜晚,我跟顧先生相遇在一個小公園裡,那時候顧先生還是個不入流的小明星,我也還是個懷疑自我的彈奏者而不是創造者。經濟不是很寬裕的顧先生站在那裡認認真真的聽完了我支離破碎的曲子,跟我說:我會為你買一張音樂票。那時候他看起來很迷人又冷漠,我站在那裡怦然心動,還傻乎乎的以為是遇上知音的喜悅。

我想從那天開始,我對顧先生的愛就一直都是盲目的。

想到他就讓我覺得幸福。

[插入音樂:訴我衷腸.wav]

這些事情想起來好像還如同昨日剛剛發生的那般歷歷在目,溫暖美好的與那個黑暗陰冷的夜晚並不相通,簡遠不輕不重的敲擊著鍵盤,忍不住在臉頰上浮現出微笑來。

他懟了一波看好戲的惡意吃瓜群眾跟黑粉並沒有掉多少粉,反倒是加了不少新來的少女粉,幾乎上傳沒過多久,簡遠就得到了不少評論跟轉發。

覺甜:我他媽旋轉上天一個托馬斯迴旋爆炸!狗糧好吃,汪汪汪。

醉大臉:哭爆!我擦那些傻批過來看簡先生到底有多愛顧先生,嘴賤的不要汙染人家真摯的感情啊臥槽。

折盒:哎,真心餵給狗吃【滑稽.jpg】你倒是真痴情,可惜了,估計人家不入流的小明星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想套牢了吧。

回頭一顧誤終生:樓上可別笑死我了,元帥保護家人保護到簡先生現在出了名才開始有詞條,他的所有訊息是最近才出現的,我顧先生當年差點連飯都吃不起,試鏡到處碰壁的小明星能知道簡先生的身份並且套牢他,你是在質疑元帥是個瓜皮嗎?

我超俊:簡先生要是沒戴濾鏡這一見鍾情太夢幻迷人了,不多說了,我這就帶著一麻袋硬幣下樓蹲公園的表演藝術家了。

你真好看:樓桑你確定自己能蹲到像簡先生顏值這麼高的小哥哥?

miss:瞎說什麼大實話呢!

窩窩頭:多大的人了惡不噁心,肉麻死了寫這種話,還說不是作戲【嘔】知道你家大業大,有本事來整我啊?

預祝減肥成功:窩窩頭,怕不是個戲精活在夢裡,大概人生一片慘淡只有黑暗吧,是找不著伴兒來酸的吧,人家連孫智障都沒搞,還會理你這種存在感缺失患者?

醒醒吧:唉,別跟這群法盲仇富還仇官的說話了,簡先生這麼溫和可愛的人都diss,我覺得就是自己窮瘋了,沒學著好的盡得些二流子氣息,是個人都知道孫智障全篇說瞎話,人家正主都出來說清楚了,強行顧先生就是不愛簡先生,簡先生單相思,你他媽單相思思一個這麼纏綿深情的眼神給我看看?哦,我都忘記了,怕不是單身狗沒人要了【白眼】。

……

簡遠沒再多看,那些本還能惹得他悶悶不樂的言辭在這一刻像是變成了幾行毫無意義的程式碼,激盪不起半點波瀾,將電腦關機完畢之後就下了樓,事情遠還沒有結束,簡默的車正在樓下等他。

其實簡遠也不清楚,這種結束到底是對於他而言,還是對於整件事。

坐進車裡的時候,簡默正在看今天早上的報紙,保暖杯擱在手邊,車子自顧自的開走了,他折了折看完的那一部分,忽然開口道:“我還以為昨天你會回家,而不是來這裡,本來我都幫你想好藉口來應付他了。”

“他很難應付的。”簡遠蒼白的臉上露出一點病態的嫣紅,微微笑了起來,好像顧雲開是他與人世間唯一的聯絡,提起那個人就能讓他得到點生機。

簡默倒是沒否認,他點了點頭道:“沒錯。”

“事情總是那樣嗎?”簡遠突然的開口問道,他伸出手指,漫不經心的摳玩著坐墊上的花紋,疑心自己這會兒就要暈過去了,可他依舊相當冷靜的坐著,彷彿問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他委實太高估自己的良心了,這件事完全沒給他造成半分困擾,然而為什麼沒有?

簡默微微撇著嘴沉思了會兒,平靜道:“對你們來講並非如此,不過對我而言倒是挺司空見慣的。”

最後他總結道:“總是如此。”

“你知道我為什麼讓你來做這件事嗎?”簡默相當漠然的說道,那態度好像簡遠已是個能與他分庭抗禮的對手,而不是他最可愛的侄子那樣,他靠著車子的靠背,調整了坐姿說道,“世界上沒有能永遠瞞住的事,也沒有永遠能藏好的真相,所以如何讓其他人看著我們想給他看的東西就至關重要。”

簡遠重複道:“想給他看的?”

“這其實也算是個為人處世的道理,不過說起來要血淋淋些。”簡默耐心的教導起簡遠來,“孫羿為了什麼而死,他是怎麼死的,絕不能流傳出去,太容易引發恐慌了。這就意味著我們得給這件事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要永遠記得事情是藏不住的,可是其他人誤解就不同了。”

簡遠差不多已經明白了,他稍稍轉過頭,輕聲道:“所以我是黑鍋?無論誰不合時宜的發現了孫羿的死亡,他所能查� ��的最後一點線索就是我,而我有能力也有脾氣,所有人幾乎都會以為這件事只不過是我洩憤發怒後的結果,沒人會再追究他真正死亡的原因,自然也就不會引起任何恐慌,而有能力知道這些事情,又不會大肆宣揚出去,同時又鍛鍊了我。”

他說“鍛鍊”兩個字的時候幾乎是諷刺性的。

“沒錯。”

簡默點了點頭,平靜道:“你以後也要學會如何讓別人去看你想讓他們看到的東西,這就是伯伯能教你的東西。”他很快伸出手攬住了簡遠的肩膀,低聲道,“好小子,別生伯伯的氣,這是最難熬的一關,過去了,就不太會再遇上這樣的事了。”

“……”

簡遠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古怪的神色,他搖了搖頭,輕聲道:“我不是在意這個,伯伯。”他的表情說不出是痛苦還是微笑,複雜的凝結在一塊,“我在意的是,我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麼,好像這一切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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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習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