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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3 章

元宵夜宴,看過了焰火後,賈母便讓眾人散了,只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日便不必早早過來請安了。自己自去暖閣裡睡了,心中高興,只覺得這一晚上睡得分外的香甜。

鳳姐兒帶了平兒豐兒和一幹子婆子回到了自己榮禧堂後的小院子裡。眯了眼睛看著粉油大影壁後邊的那處小小院落,鳳姐兒心中冷笑,好歹大房承了爵位,這家業原該是大房的。只可惜如今大老爺不得老太太的眼,大太太又是小家子出身,這象徵著榮府繼承人身份的榮禧堂竟給了二房住。賈璉和自己長房嫡孫倒住了這後邊窄窄的一處!

可笑自己那姑媽,當家十幾年,竟把個榮府當成了篩子。如今見勢不好,便賣了個好兒,只說身子不好,讓自己先管著家,可是這賬房卻死死地把在了手裡,只一分不肯往外拿的。也沒見的幾個月下來,自己便填進去多少嫁妝了!

想起了年前自己這個好姑媽跟自己說的那件事,鳳姐兒有些猶豫了。府裡的進項眼看著一年不如一年,可各處的花費卻只多不少,這樣下去,就算是神仙也難當好了家。只是,自己好容易才得了的管家的權利,難不成就放手了?

鳳姐兒覺得有些頭疼,便不再多想,抬腳進了院子。

原本以為賈璉得去和賈珍等人追歡賣笑,卻不成想一掀簾子,看見他正躺在床上,竟是還沒睡呢。

鳳姐兒便笑道:“今兒少見,二爺竟沒和大爺他們出去。”

賈璉用手支了頭,側著身子看平兒給鳳姐兒寬衣卸妝,笑道:“這也怪了,往常我出去了,你只發酸。如今我老老實實躺在家裡,你倒來說我。既這樣,我還是走了的好。”說著,便起身假意要走。

鳳姐兒“撲哧”一笑,只來到床邊,斜眼看著賈璉,似笑非笑,似嗔似惱:“你這話是真的?”

賈璉見她杏臉微紅,雙眸含情,又兼著卸了大妝,只披散著一頭青絲,燈下看來,竟是比往日多了一股說不出的風情。心中一熱,賈璉順手只一扯,鳳姐兒不妨,便跌了在他懷裡。賈璉只笑道:“自然是假的。有你這樣的二奶奶在屋裡,誰還出去呢?”說著就湊過臉去嗅著鳳姐兒的脖頸。

鳳姐兒“哎呦”一聲,也不惱,只笑推賈璉:“平兒還在呢,你倒是老實些罷。”

賈璉笑道:“今兒原就是元宵節。元者,圓也。咱們三人也過個團圓的。”

平兒在一旁紅了臉,只啐了一口,便忙掀了簾子出去。

賈璉摟著鳳姐兒大笑不止。鳳姐兒便笑道:“今兒你們先走了,可沒看見好戲呢。”

賈璉笑問:“什麼戲?我雖沒見過好的,兩出戲還沒見過不成?”

鳳姐兒見他眼中閃著戲謔之色,伸手擰了他一把:“說正經的呢,你聽不聽?”

賈璉嘆了口氣,放開鳳姐兒,仰躺在床上,道:“聽啊,怎麼不聽?能讓你鳳奶奶說好的,若是不聽豈不後悔?”

鳳姐兒順勢也倒下了,便將晚上說書一節說了,尤其說了王夫人薛姨媽和寶釵那變了又變的臉色。

末了又道:“論理,她們是我的姑媽表妹,我不當這麼說。可這事情辦的實在是讓人膈應。便是有意做親,只好好地說了,成不成的還是親戚。這倒好,憑空弄個金鎖出來,還鬧得滿府上下都知道。嘴上不說,心裡誰不笑話?”

賈璉笑道:“可惜了,你表妹看著是個有頭腦的,也跟著她們發昏。今兒我見著那金鎖竟明晃晃地戴著。”

鳳姐兒道:“可不是。若是她一來的時候就戴著也還罷了,半截子弄出這個來。”

賈璉搖頭道:“聽寶玉說,上次寶姑娘生病了,他去梨香院探望,聽說有這麼塊金鎖,寶姑娘竟大喇喇地解了衣服給他掏出來看,這薛家到底是商家,沒規矩吶!”

鳳姐兒狠命地一擰賈璉:“嘴裡積些德罷,這話傳出去好聽不成?好歹她也是在咱們家住著呢。”

賈璉忽的想到了什麼,說道:“正是這話了,也不知道老太太怎麼想的,咱家裡可還有好幾個姑娘呢,這話傳出去連帶著這幾個妹妹都沒臉了。”

鳳姐兒嘆道:“老太太有什麼不知道的?不過是看在親戚的面子上不好趕人罷了。上回老太太還跟我說,讓你留意著外邊有沒有那從宮裡出來的教養嬤嬤,給妹妹們請了兩個來呢。”

賈璉想了一想,道:“若說這話,我得去問問馮紫英。上回他倒是說他家裡的妹子要請教養嬤嬤了,只是那宮裡出來的怕是不好請。”

夫妻二人說了會子話,鳳姐兒見賈璉有些倦了,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二爺,先別睡。年前莊子上送年例來,太太把我叫過去。說是如今府裡進項太少,想出了個一本萬利的法子,既能給府裡填些進項,又能自己得點子實惠。”

賈璉興致缺缺地問道:“竟有這樣的好事?且說來聽聽。”

鳳姐兒猶豫了一下,道:“太太說,好些府裡都這麼辦呢,就是放貸。”

賈璉“噌”地一下做了起來:“你應啦?”

鳳姐兒忙也起來了,給他披上襖:“沒呢,我想著還是先跟你商量一下。”

賈璉冷笑道:“真是個好二太太!竟讓自己的侄女兒去幹這斷子絕孫的事情!”

鳳姐兒忙問:“怎麼?這事兒莫不是做不得?”

賈璉摟著她躺下,慢慢地給她分說利弊:“且不說朝廷嚴禁這重利盤剝之事,但說那利子錢,哪枚銅子上沒沾了血肉?你年輕,不知輕重。我就不信那二太太也不知道!這是傷陰德的大事!”

鳳姐兒撫著心口,道:“幸虧我沒有一口答應下。”說著咬著嘴唇,眼圈紅了。

賈璉知道她是因著王夫人難過,不由得笑道:“剛進門的時候只見你說你那姑媽好,怎麼這次倒沒有聽她的?”

鳳姐兒嘆道:“我雖厲害些,卻不至於到糊塗的地步。剛進門那會兒,你身邊又有兩個小妖精似的丫頭,大太太待我也不親,我自然是向著姑媽的——便是後來管了家,也都是聽她排程。倒是後來,林妹妹姐弟來了,二太太讓我冷了心。”

賈璉忙問端的。鳳姐兒道:“自從林妹妹林表弟來了以後,太太這一出又一出的你又不是沒看見。”說著一撇嘴,“便是我,也看不上那些個不入流的手段。又讓周瑞家的去傳人家姐弟白吃白喝,又怕林妹妹阻了寶玉的好姻緣,忙忙地弄出個金鎖來不算,每日裡指著這事兒那事兒的拘著寶玉,不叫他往老太太那裡去——也不想想自己的兒子能不能配的上林妹妹呢。”

賈璉笑道:“她糊塗了不成?妹妹在旗,怎麼可能到咱們家來?”

鳳姐兒嘆道:“想來也不過是老太太的一點子想法呢。還有呢,年前林姑父打發人來送年禮,比往年豐厚了一半,二太太還只道不足,竟說什麼把女兒兒子都送了來,府裡頭又是丫頭又是婆子的伺候著,這點子夠什麼的?”說著,不由得又長嘆一聲,“我算看出來了,她那眼裡也只認得錢罷了。我這個侄女兒再算不得什麼的。”

賈璉笑道:“正是了,你好歹是咱們大房的媳婦子,日後只自己多留幾分兒心眼子,免得被你那好姑媽哄了去。”

鳳姐兒躊躇道:“雖如此說,好歹現在賬房都在二太太手裡把著,她又慣會說些場面上的話,這放利的事兒怕是沒那麼容易就放過去的。”

賈璉冷哼了一聲:“這個弄不好就是個削爵抄家的罪名,你也別怕了,實在不行就回了老太太去。”

鳳姐兒想了想,只有如此了。

薛姨媽和寶釵回了梨香院,薛姨媽一進屋子便將桌子上的東西全都掃了下去,瓷器碎裂的聲音在夜裡顯得分外清晰。

寶釵含著眼淚,拉了拉薛姨媽的衣袖,勸道:“媽快別這麼著,讓人聽了……”

薛姨媽怒道:“聽了又怎麼樣?我們住在他賈家,又不是平白住的。你聽聽那老東西說的是什麼話?”

寶釵哭道:“我原不願意這麼著,你和姨媽只說如此才好。現下裡被人家一口一句‘沒廉恥’的罵著,終究有什麼意思?媽,不如咱們搬出去罷。”

薛姨媽見女兒哭了,忙給她擦眼淚,寬慰道:“我的兒,你且別哭,只哭得媽心裡邊難受。”說著也哭了,“我知道你心裡想著過兩年的小選呢,可你年紀小,不知道。那小選不過是選些個宮女女侍之類的,即便選上了,也不過是伺候人去。哪裡有這府裡的做當家奶奶的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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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低頭啜泣不語。薛姨媽接著說道:“我知道你自來心高,可你也應該知道,咱們雖對外邊說是進京待選的,實則也是因著那金陵不好再住下去了。如今你哥哥這個樣子,若是你真進了宮,誰還能幫襯著媽?”

寶釵低聲道:“難道女兒進宮就不能有出頭之日麼?”

薛姨媽嘆道:“談何容易?你看你元春表姐,還是國公府的大小姐呢,只是因著包衣的身份,進宮三年多了,不還是個女官?若就這麼下去,放出來時候都二十幾歲了,哪裡還能嫁得好人家?不過是填房繼室,再不就是那小家子的。你姨媽如今為著你大姐姐急的什麼似的,到底得拿出東西來打點那宮裡的太監,不過就是給你大姐姐鋪條路罷了。年前那宮裡的夏太監打發人來,說是看中了一個什麼東西,張嘴就是一千兩,我看的是真真的。”

寶釵心裡一動,忙拭淚問道:“媽說的是真的?剛剛媽還說咱們沒白住了這裡,可是姨媽跟咱們借銀子了?”

薛姨媽猶豫了一下,道:“本來我不打算讓你知道。就是那日夏太監來,你姨媽隨給了銀子,到底又和我哭了一場,只說這些太監如今胃口太大,只好盼著元春真能出頭了。又說今年雪大,各處莊子的進項竟遲了好些日子,府裡竟有些轉不開了。所以跟我借了五萬銀子。”

寶釵吃了一驚:“五萬兩?姨媽竟一下子跟您借了這麼多?就算是今年這府裡一點子進項都沒有,也不至於罷?”

薛姨媽嘆道:“這我還能不知,可你姨媽也說了,現在府上正是用錢的時候,所以借的多了些,不過等過了年就要還的。“

寶釵心裡可不這麼想,自己家的這五萬兩銀子,只怕是要打了水漂了。想了想,寶釵道:“若是姨媽過了年還了這銀子,媽只收了。否則,姨媽再跟您借銀子,您只說咱們家鋪子裡一時週轉不開罷。“

薛姨媽笑道:“你這小人兒倒是想多了,她是我姐姐,還能昧了咱們的銀子不成?”

寶釵咬著嘴唇,低聲道:“媽,只怕是姨媽跟您說的不盡不實。不說別的,那天我去請安,林家打發人來送年禮,光銀子就有五千兩,只說是給自家姑娘哥兒在府裡的花費了。這錢姨媽可沒交了給老太太,有這錢過年總夠了罷?姨媽卻跟您張口就是五萬,這麼一大筆銀子做什麼去?若是以後姨媽只跟您訴苦,府裡沒銀子還,難道您能逼著姨媽當東西去?所以我才這麼想,媽也別怪我。”

薛姨媽想了想,拉著寶釵的手道:“我的兒,倒是你想的周到。你放心吧,我心裡有數了。倒是你,別只想著今兒那老太太的話,該怎麼著還怎麼著,這也是他賈府該我們的。咱家的銀子可沒那麼好用呢。”

寶釵無法,只得罷了,只是想著自己一般的也是個千金小姐,卻受了這說不出的氣,又是羞愧自己平日裡舉止不妥,又是暗恨賈母冷嘲熱諷,到底又嗚嗚咽咽地哭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看見眼睛紅腫,就沒敢出門。

王夫人這裡又是一番情形。賈政本來就不喜王夫人近年來越發地古板木訥,輕易不在她屋子裡歇著。只是今兒是十五,大家子規矩,凡初一十五,是必要歇在嫡妻那裡的。

賈政和賈赦等人酒席上散了後,便自己回了院子。在趙姨娘那裡說了會子話,便去了王夫人正屋。一進去,就看見地上有個碎杯子,金釧兒正在那撿呢。

賈政皺眉問道:“這是怎麼了?”

王夫人見他進來,忙道:“沒事兒,原是茶熱了,我不小心打翻了杯子。”又叫金釧兒,“快些收拾了出去,給老爺倒上新茶來。”

金釧兒出去了,王夫人心裡想著今兒老太太的話,心裡尤未氣平,只是對著賈政也不敢露出來,略想了想,便試探著問:“老爺,如今過了年,寶玉又大了一歲,他的親事是不是該慢慢看著了?”

賈政皺眉道:“他如今也不過才八歲,學文不成學武不就的,哪裡有這麼早便想著些的?倒是先讓他安下心來好生讀兩年書是正經的。”

王夫人見他並無不悅,有了些底氣,便笑道:“雖然這麼說,到底咱們這樣的人家定的都早,若是再玩幾年,我怕是那好的姑娘都被人挑走了呢。再者,又不是讓他成親,只是咱們心裡品度著,若有那知根知底的好姑娘,先定下來倒好呢。”

賈政看著她,問道:“聽你這話兒,心裡是有了人選了?”

王夫人忙道:“哪裡的話,寶玉的終身大事,自然得老爺拿主意的。”

賈政哼了一聲,道:“我也沒什麼說的,我能見過幾個姑娘家?只聽老太太的罷。”

王夫人面上一頓,手裡的帕子緊了一緊,強笑道:“雖如此說,到底老太太有些年紀了,還是咱們先看好了,再請老太太把關的好。”

賈政眯著眼瞪著王夫人:“你有什麼話便直說了罷,沒的藏頭露尾的。”

王夫人心裡氣苦,又不敢發作,只好陪著笑臉道:“我是看著寶丫頭,雖說比寶玉大了兩歲,可人模樣沒的說,就是咱們家來往的這些女孩子,都沒她這麼沉穩端莊的。又是我妹子家的孩子,家裡將來陪嫁也豐厚,所以……”

話未說完,就被賈政喝斷:“你發昏了不成?她家縱是你的親戚,可寶玉是你兒子,你就給他找個商女?真不知你是疼寶玉還是害寶玉!”

王夫人目瞪口呆,隨即哭道:“寶玉是我生的,我怎麼害他了?老爺這話太過誅心!寶釵除了出身,性情品貌有哪樣差了?平日裡又知道有盡讓,又能勸著寶玉讀書,真是難得的好孩子!”

賈政冷笑道:“別打量我不知道了,你那陪房周瑞家的為的什麼挨了板子?滿府裡誰不知道是寶丫頭多嘴挑唆的!這樣小小年紀就如此犯口舌,你還只說她品行好?再有那個打死人的哥哥,寶玉能有這樣的大舅子?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今兒我只告訴你,但凡我有一口氣,那薛家的丫頭就別想著進門!你只歇了這心罷!”

說完,也不待王夫人說話,甩袖便出去了。只剩下王夫人這一晚上咒罵不已,又在心裡盤算後邊的怎麼辦才好,直鬧得一晚上沒睡好。

這一年的正月十五,榮國府裡真是幾人歡喜幾人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