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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山中歲月之遲到的審問

返程中順暢無事, 七日後師徒三人回到玄真觀,這次守在山門迎接的人是慕容延釗。

陳摶的弟子中數他最懶散, 做事老比其他人慢半拍,陳摶事前並未告訴徒弟們確切的返抵日期, 若換成別人在此等候還不奇怪,見了大徒弟便暗暗犯嘀咕,估計這小子有事求教。

果不其然,慕容延釗殷勤地噓寒問暖後,堆著笑說:“師父,徒兒想求您個事兒,請您借一步說話。”

陳摶急於探望商怡敏, 推說自己旅途勞頓, 讓他明日再來。

慕容延釗竟不依不饒地粘上來,作揖討好道:“師父,徒兒盼了您好些天,急得心窩裡都冒煙了, 這其實不是什麼大事, 您聽了點個頭,我心裡也就踏實了。”

他是陳摶的首徒,兩個人年紀只差了十幾歲,性格又都隨和平易,相處起來亦師亦友,陳摶對他雖說談不上有求必應,也很少堅決拒絕, 到底被軟磨硬泡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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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榮趙霽領著樂果兒回家,一月未歸,屋裡有了黴味,裡裡外外清潔乾淨就該張羅晚飯了。

二人去林子裡抓了一隻野雞,挖到幾斤雞樅菌,摘得幾把蒲公英,割下兩束芭蕉花,回家燉上一罐雞湯,用門口栽的野薑、野蔥、青花椒,自家釀的米酒、泡菜、豆豉醬炒出雞脯菌絲、椒麻野菜、雞末芭蕉各一盤。

室外晚晴,涼爽怡人,他們將竹幾板凳抬到門外的花圃邊,在露天裡吃飯。花花綠綠的菜色配上白潤的米飯,看一眼便胃口大開,周圍馨香繚繞,蟲鳴悠然,更增添了山居之樂,出門在外一個月,歷經血雨腥風,平安歸來,便深感這寧靜恬適的日子千金不換。

商榮剛吃了一口菜,就聽趙霽急波波問:“怎麼樣?你徒弟做飯的手藝是不是比外面人強多了?”

“還行吧,你也就這點用處了。”

“什麼叫就這點用處?我用處可大了好嗎?出外能擋刀,在家會做菜,遇事可分憂,無聊能解悶,你上哪兒找我這麼好的徒弟?”

“我只知道我再多收十個徒弟,全部加起來也沒你一個人話多,快吃飯!別到處亂濺唾沫星子。”

趙霽氣悶悶端起碗筷,忽聽慕容延釗在遠處呼喊。

“商師弟!趙師侄!”

商榮見大師兄來了,忙讓趙霽去取一副乾淨碗筷,起身讓客道:“大師兄來得正好,和我們一塊兒吃飯吧。”

慕容延釗拿他們當自家人,不客氣地坐下說:“飯就免了,有酒的話倒想喝兩盅。”

趙霽忙添來一壺米酒,三隻酒杯,和商榮一道作陪,見慕容延釗像燃爆的燈花,眉毛尖上都噴著喜氣,便笑著問他:“大師伯是不是遇上好事了?說出來讓我們也樂一樂啊。”

自香秀遇害後,慕容延釗深感自責,發誓再不踏足聲色場所,趙霽和商榮去襄陽時他還落落寡歡的,此刻情緒斗轉,定有緣故。

慕容延釗正是為這緣故來的。

“大師伯是來向你們報喜的,至多再過三個月,我就要成親了。”

商榮本人對成親沒興趣,便體會不到他的欣喜,順口說句:“恭喜”,把接茬的任務丟給趙霽。

趙霽真心實意地驚喜,拍桌大笑:“這的確是天大的喜事啊,太師父和曾太師叔都是道士,咱們玄真派起碼三十年沒出過婚慶事,大師伯破了這個例,我們這些後輩也能沾沾喜氣了。”

接著便問大師孃是哪家千金。

他以為憑慕容延釗的家世,定會選個門當戶對的姑娘結親,不曾想新娘竟是他和商榮都見過的,峨眉縣翠香樓的妓、女王玉英。

聽到這個名字,商榮下巴停頓,隔了片刻才慢慢恢復咀嚼,趙霽及時替他發問:“大師伯怎麼會娶玉英姐姐呢?真教人吃驚啊。”

他左看右看,訕訕地笑,被慕容延釗拿筷子頭敲了一下。

“你小子瞧不起人家的出身是吧?我還偏生就認定她做我老婆,怎麼,不服氣?”

“哈哈哈,成親的人又不是我,我有啥不服氣的,可是大師伯,你不是喜歡香秀姐姐嗎?這麼快就移情別戀了?”

“臭小子,難怪你師父經常恨得牙癢癢,你這張嘴著實氣人。”

慕容延釗和趙霽說笑幾句,長嘆一聲做為轉折,飲盡杯中酒,鄭重其事表露心跡。

他說香秀過世不久,玉英便自贖身價離開翠香樓,搬到峨眉縣外的白沙村居住,每日閉門謝客,靠紡織針齋養活自己。而在他消沉的這些時日裡,一直收到玉英無微不至地關懷,辭別歌臺舞榭,能散心解悶的地方只有她家,三不五時就會過去坐坐,聊聊天下下棋,或者一道緬懷逝去的故人。

這位才藝雙絕的名妓洗盡鉛華,技驚四座的琵琶曲如今只為他奏響,每次都是曲調未成先有情。聽多了那些間關鶯語,幽咽泉流,慕容延釗便明了了她的心意,儘管不是天涯淪落人,相近的哀思卻有如紅線牽扯住了兩顆寂寞的心,默契和共鳴與日俱增,慢慢打出同心結,最終花前月下情定三生。

趙霽聽書似的聽完這個俗套的故事,不相信慕容延釗會愛上玉英,理由是他早前就和玉英有過風流韻事,怎會拖到現在才動心。當然他也不懷疑他的真心,大師伯為人不太靠得住,大是大非上卻不缺擔當,既決定娶人家,想必已做好了白首偕老的準備。深究原因,他多半是因香秀之死內疚悔恨,才把無處宣洩的愛意寄放到與香秀情同姐妹的玉英身上,李代桃僵固然有失磊落,但若能成就一樁好姻緣也未嘗不可。

他這邊琢磨男歡女愛的風月調,商榮腦海裡卻是殺意怒張的急緊管絃,那日蔣發的話他字字句句記得明確,今天慕容延釗不來,他也準備隨後去找玉英問個明白。

“大師兄家裡會同意你娶玉英嗎?”

“這個不用擔心,我剛才已經求過師父,他答應幫我說服家裡人,今晚就動筆寫信,我呢,早已備好一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快馬,明日一早就帶著這封信回洛陽老家去求我父母,二老最敬重師父了,定會採納他的意見。”

趙霽賊笑著插嘴:“大師伯,你該不是耍了什麼花招吧?我猜你八成不會對家裡說實話,還求著太師父幫你圓謊,存心糊弄過去。”

他這方面的機靈勁兒百不獲一,一猜一個準。慕容延釗確實準備隱瞞玉英的身世,替她重新捏造一個小家碧玉的清白身世,央求陳摶替自己作證,他的父母只重名節,不太在意女方家世,有陳摶保媒想來會認可這門親事。

“小滑頭,你真是癩蛤、蟆吞螢火蟲,肚裡亮堂,我可警告你,好好把嘴巴閉嚴實了,要是走漏半點風聲,我為你是問。”

慕容延釗人逢喜事精神爽,與趙霽猜拳行令,喝到月輪高掛才醉醺醺離去。

趙霽沒他酒量好,早爬在飯桌上睡著了,商榮收拾了桌椅板凳,刷洗完杯盤碗盞,再把醉鬼拽回屋扔上床。

聽他迷迷糊糊嚷:“大師伯,祝你和香秀姐姐舉案齊眉,白首同心。”,商榮眉梢微蹙,將相思劍系於腰間,下山直奔白沙村。

方才他趁著慕容延釗酒醉,旁敲側擊打聽出玉英的住址,決心趕在慕容延釗回鄉前查清此事,有蔣發的證詞為依據,這幾日真相已在他腦中有了完整清晰的脈絡,只差當事者對質。

白沙村是個不足二十戶的小村落,零落散居在一座野樹蓊森的丘陵上,去路險阻,行人罕至,顯得荒涼僻靜。

山坡上一戶小院竹籬茅舍,羊腸山泉自西向東橫穿院落,房屋大半為樹木掩蔽,籬笆內種滿花卉蔬菜,清香逗鼻,野趣盎然。

商榮跳過柴扉來到院中,落地時故意踏出聲響,茅屋內立刻傳出一聲嬌叱。

“誰?!”

“是我,商榮。”

幽藍的窗紙被燈燭染成橘色,房門洞開,玉英披衣出來,打量準了才走上前來,柔聲問:“商師弟,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她和慕容延釗定下婚約,對商榮也改了稱呼。

商榮隱隱皺眉,不冷不熱反問:“玉英小姐,這村子荒涼偏僻,你一個弱女子在此獨居就不害怕?”

他從前叫她玉英姐姐,如今對方就快成為自家大師兄的妻房,按理應該加倍親近,陡然稱起“小姐”來,玉英不禁驚疑,面上仍和氣帶笑:“此地民風淳樸,左鄰右舍都是忠厚之人,沒什麼可怕的。”

“人不可怕,那鬼呢?你就沒想過,也許香秀的冤魂會趁夜來找你索命?”

玉英向商榮乍驚而視,少年的臉彷彿寒玉玄冰,放射出逼人的冷光。

“商賢弟,你這是何意?”

裝瘋賣傻左右不了商榮的判斷,他不想浪費時間,開始條分縷析地披露被陰謀扭曲了的事實。

“我這次去襄陽遇到了蔣發,他告訴我,殺死香秀的兇手其實是你。”

“商賢弟,你瘋了?蔣發是個無賴惡棍,他的話怎麼能信?”

“哼,你對蔣發還活著這件事一點都不驚奇,這是不是說明你早知道他沒死?”

“…………”

“那日在峨眉縣衙大堂上,你和蔣發對質時多有可疑之處,只怪我當時過分相信你,認定蔣發是兇手,沒能儘早識破你的手段。現在一切都想通了,你先用色相誘拐蔣發,行兇那晚故意邀請香秀來與你們一道喝酒,待灌醉蔣發,便殺死香秀,還照著姦殺案的情行偽裝現場,因為這樣一般人都會認為兇手是男人,再不會疑心到你頭上。之後你喚醒蔣發,將他帶到別處安置,又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次日他酒醒後,你接著用香秀的死訊恐嚇他,叫他躲在家裡稱病不出,以便日後引起我們的懷疑。

寶月閣的鬧鬼事件也是你提前策劃好的,你利用月娥對香秀的仇恨,買通她的貼身丫鬟石榴,讓她在月娥和蔣發之間傳遞假消息,讓月娥誤以為蔣發想除掉香秀,偷偷盜取我大師兄的玉佩,做為誣陷道具。香秀死後,你假扮厲鬼去寶月閣搗亂,把月娥嚇得瘋瘋癲癲,又下毒、藥傻了石榴,迫使她相信這一切都是香秀的冤魂作祟,才會在堂審時主動招供。

我和趙霽去寶月閣抓鬼一開始並不在你的算計中,但你馬上將計就計,故意在我們跟前現身,然後配合我們去蔣發家裡摸底,這樣不但提前將矛頭指向蔣發,還巧妙地取得了我們的信任。

從襄陽回來的路上,我讓趙霽仔細回憶了當晚你與蔣發見面時的情形。他說你對蔣家的地形非常熟悉,很容易就找到了蔣發的臥室。而蔣發對你的到來一點都不意外,還表現得十分親熱,根本不是你所謂的沒打過幾場交道。我由此看出蔣發對你深為信任,你倆明顯是老交情,平日常來常往。可他做夢也沒想到你的柔情蜜意都是在為栽贓嫁禍做鋪墊,目的是讓他做你的替死鬼。”

剖析完畢,玉英的臉也從驚濤壁立歸於平靜,那冷靜絕非問心無愧的坦然。心如頑鐵的罪犯通常都能做到直面罪行,氣定神閒,這樣的表情曾在丁陽、盧氏、廖進、鼠爹、提婆溼、羊勝臉上出現過,商榮見識多了,已漸漸不為人性的黑暗震驚,善惡黑白相生相剋,人心可以光芒萬丈,也會黑暗無邊。

“這些話只是你單方面的推測,並沒有實質的證據。”

商榮如期聽到這句話,冷笑道:“我是沒有證據,但我可以把我聽到的看到的告訴大師兄,相信他會有自己的判斷。”

“……你,非要挑撥我們的感情?”

“不是挑撥,是陳述事實,我相信大師兄也不願像傻子一樣被人玩弄於掌心。”

他放完魚線轉身離去,不出三步就被玉英叫住。

“你沒發現你的推論裡有個致命的漏洞嗎?如果蔣發臂上的咬痕是我留下的,那為什麼會和慕容公子肩上的咬痕一致?慕容公子曾經親口證實那是被香秀咬傷的,難道他會撒謊?”

商榮回頭,月光下女人的眉心浮現出黑雲般的煞氣,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點我一開始也想不通,後來大膽設想了一下,假如沒猜錯的話,大師兄左肩上的咬痕也是你留下的。”

像開啟了一個藏毒的匣子,玉英爆發出淒厲的笑聲,棲鳥驚飛,烏雲遮月,妖魔終於脫下來了精心描繪的偽裝。

“你果然聰明,這點都能猜到。”

“…………”

“怎麼不吭聲了?不想知道其中原委?”

“……你殺死香秀,是嫉妒她和我大師兄的關係?”

“呸!”

玉英狠狠啐了口,如同一條噴吐毒液的蛇。

“是那賤人害我在先,我一直拿她當親姐姐看待,處處維護她,可是她卻兩面三刀地算計我,用無恥手段奪走我心愛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