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州現在還只存在於眾人口口相傳之中, 在朝廷的輿圖上,這個地方暫時還是不存在的。
就連將這裡劃出去的鄭紹, 他書房裡珍藏的輿圖上也只是在最北面粗略地標上了‘北州’這兩個字。
到時候北州的疆域會有多大,還是要看林瑜的開發程度。不過, 從他直接將道路開到天興洲的情況來看,野心昭然若揭。
而鄭紹很欣賞這樣的一份野心。
原本人力和糧食之間的矛盾,林瑜交上了一份堪稱完美的答案。甚至,在鄭氏開始試驗集體農莊之後,只要在水稻成熟的第一季看到成效,原本稀缺的勞動力就會開始剩餘。而這樣一個張開著大口,近乎是無限制的吞噬著勞動力的北州, 就會成為這些無路可去的佃戶唯一可以找到一口飯吃的地方。
一舉兩得, 鄭紹現在唯一擔心的是,林瑜的資金是不是足以承擔這樣龐大的、幾乎是看不到頭的建設。
對此,林瑜表示,這世界上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如果他願意, 絕對會是這個世界上最能賺錢的人。他手上本就有太多的東西沒有見光, 而這些無一不是相當快的來錢途徑。
就比如香水,還有什麼比奢侈品更好賺錢的,更何況這樣的奢侈品還是壟斷行業。
當愛德華被傳喚至林瑜的書房的時候,心裡不由得忐忑。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這個神秘的貴族了,用這裡的說法,知府大人。原本所謂的學習法語,在林瑜驚人的進度之下, 他的用場已經不是很大。
他可從沒見過有人能以這樣快的速度掌握一門語言,他可真是一個天才,愛德華心想。
來到林瑜的書房的時候,就看見他正埋頭在窗前寫著什麼,聽見他的聲音,頭也不抬地道:“稍等一會兒。”
愛德華應了一聲,往邊上的椅子上坐了,難免一些就拘謹。他知道在這裡書房是一個很嚴謹也是很儲存著很多重要的東西的地方,他不是沒在這裡接受過林瑜的召見。但是,算上今天也就是第二次而已。
他坐在椅子上,也不敢亂看,只敢眼睛放在面前的桌上。不過,這一看,他的注意力瞬間被小几上的擺著的一瓶透明如水晶般的纖巧的瓶子,裡面盛放著淺粉色的晶瑩液體。
“這是花露。”林瑜忙完了手上的事情走來,對著連忙站起身的愛德華往下壓了壓手,示意他坐下。然後接著道:“用你們的說法,就是香水。”
就算林瑜沒有表達出來,但是愛德華還是由衷地感受到了他對這個直白的詞彙的嫌棄。在這塊土地上待久了的愛德華知道,但凡有一些文化的人都更傾向於用更雅緻的語言去表達。像香水這樣直白的、毫無內涵和美意的詞彙套在奢侈品的頭上,是會折損其價值的。
愛德華有些不自在地在凳子上挪了挪,不自覺的有些羞愧,他眼巴巴地看著林瑜,等著他的下一句話。
林瑜見狀,伸手拿起拿一瓶子的香水,開啟瓶塞,一抖摺扇,微搖手腕,縷縷香氣就飄散出來。這一串明顯是聞香的動作在愛德華的眼中是這樣的優雅,比那些晃著手帕的紳士們要好看多了。見他將手裡的香水遞過來,愛德華忙小心地接過來,學著林瑜的樣子輕輕的努力的分辨著這天然而迷|人的芬芳。
“非常迷|人而淡雅的香味。”愛德華聞過之後,就將手裡的瓶子重新蓋上放在案几上,猶豫了一下然後道,“不過,可能不大適合我的國度。”就像他之前說的,因為信教以及常識上的缺失等種種原因,西方的貴族們用香水的最初目的是掩蓋身上的臭味。像這樣香味優雅的反而不會得到太大的青睞,畢竟香水再好達不到最重要的目的也是浪費。
“我知道。”林瑜淡淡道,他原本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出口,而是內銷,“我可沒說賣向國外。”這時候最大的市場還是在華夏,這裡的人口就是最大的寶藏。
看著臉上微微帶著些尷尬的愛德華,林瑜補充道:“不過,我需要一個代理人。”
聽到這一句,愛德華的眼睛刷得一下就亮了。
想要這種芬芳馥鬱有沒有煙火氣的花露流行於帝國的上層並不是什麼艱難的事情,這個世界上知道這樣的花露出自於林瑜之手的大約只有林如海夫婦還有莊子上、如今釣魚臺上的一部分人。
林瑜並不想要世人知道花露生意和自己的關係,但是這並不妨礙賈敏在拿到興化府送來的新香型的花露後,挑著幾個比較合適的人選送出去,一時她們閨中關係好,另一個原因,就是這些內眷和宮裡頭也是常來常往的。
這個在京中才開了短短一個月的玉英閣幾乎在一|夜之間風靡了整個京城,當今回到後宮的時候,去不同的殿裡總覺得能聞到不一樣的味道。
今兒是十五,他在皇后的中宮歇下,果然嗅到了一絲極淡的牡丹的香氣。他轉念一想,心裡就知道了。便瞅著一向端莊的皇后笑道:“不意皇后也沒有逃過那小小一個瓶子的誘|惑。”
皇后抬著手臂,由著身邊的宮女將身上的一禮服去了。每逢初一十五的時候,也是她接受內眷以及外命婦朝拜的時候,她倒想著輕鬆一些,只是規矩就是這樣,也是無法。
“我是個大俗人,向來喜歡這些香兒粉兒的,有了這個新的花露,又不用將衣服燻得煙熏火燎的,為什麼不用呢?”這卻是一句笑話了,皇宮之中薰香也是有講究的,怎麼都不會將皇后燻出一身炭火味來。
“朕也就是白說一句,就這麼多話。”中宮一直無子,不同於他人印象中的心急,皇后本人其實根本就沒有多急切。在皇帝面前也很放鬆,而皇帝在她的面前也從來不會擺多少的威嚴來。
到底是少年夫妻,皇后又是一個再識情識趣不過的人了。就是沒有兒子,中宮的位置還是穩穩當當的。
“誰叫皇上招我了?”皇后橫了他一眼,端得是風|流婉轉,風姿綽約。瞧得當今心癢癢起來,低聲地笑道:“朕瞧著不像是我招你了,說說看,又有哪個不識相的惹了朕的皇后不高興了?”
皇后就比出一根蔥白的手指,道:“背後不語人,想知道,換上自個兒查去。”說著,自顧自的進了內室。
當今含笑著搖了搖頭,見她真的不再理會自己,就吃了一盞茶略坐了坐就到前頭去了。
皇后就算不說,他也是知道的。整個後宮,也就那一個仗著有著太后撐腰的烏拉氏才能叫她不痛快。話說回來,怎麼什麼事烏拉一家都能摻和一腳。那個看不清自己的宮妃也就算了,他相信皇后必定不會默默吃下悶虧的。然而,前朝的事情卻叫他有些頭痛了。
同時間,林如海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來到了常柯敏的府上。距離他們知道林瑜在東番啃下了一塊土地已經有大半年的時光,這大半年來他們戰戰兢兢的,生怕哪一天南邊就鬧出什麼事情來。
幸好,這小子還是知道輕重的,京城之中一片安寧。如果不是他不用寫這樣的請安摺子的話,常柯敏恨不能洋洋灑灑寫上一大段的四海寧靜天下太平的話語,能怎麼拍龍屁就怎麼拍,只要讓當今相信就好了。
“再過幾個月,地方官員的考績就要開始了。”這是每年的慣例,先從巡撫、總督這樣的地方大員開始。隨後就輪上知府這一級的,再次就是知州、知縣。若要有什麼動作,自然要在考績開始之前就準備完畢。
就比如現在已經升任東閣大學士的馬佳鈺榮,去年他加封的旨意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定下的。常柯敏在那一段時間可是好好的瞧了一場熱鬧,畢竟事不關己。更何況,馬佳鈺榮的任命他們也是到差不多最後關頭決定下來的。就算他們身為大學士,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最多就知道當今沒興趣叫烏拉一族繼續他們的權勢。
這對烏拉一族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但是對他們這些做大學士的人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
這做皇帝的越發乾綱獨斷,還要他們這些做人臣的做什麼,唯唯諾諾嗎?到時候不僅僅是權柄失落的問題,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成為了一句真正的笑言。更可怕的是,他們這些做臣子一身性命就真的全都系在了君上一念之中。
若說現在還有一些顧忌的話,到時候君上成為獨夫,大權盡握,可就是一點顧忌都沒有了。
就像是懷瑾那個臭小子預料的那一樣,如果君上要臉一點,做臣子的就安全一點。可是,若不那麼要臉呢?
一身安危皆繫於他人一念之間,但是常柯敏從沒像那時候深刻的切身體會到這一份急迫感。
“老夫總算有些明白那小子為何這般急切了。”常柯敏|感嘆了一句,頗有點秋風蕭瑟的味道,儘管這時候豔陽高照,夏日正赤。
林如海肚子裡過了一遍,結果多少話說不出口,只能化作一聲嘆息。他何嘗不知道常柯敏未盡之意,做官做到他們這個地步,對上層特別是紫禁城裡的那個皇帝已經沒有多少崇敬之意了。
林瑜有句話說得對,自古以來,對皇帝的敬畏來自於其代表的生殺大權,而非其本身。穿著龍袍端坐在雲端上的那個也不過是個人罷了,難道還真是天子了不成?
“不說這個了。”林如海搖了搖頭,將自己聽到的訊息說出來,然後問道,“這麼說,廣州那邊開埠已經成了定局了?”他是戶部左侍郎,這樣的訊息就算從不在明面上說起,內部早就已經傳的沸沸揚揚了。畢竟這是涉及到他們的考績的重要決定,這段時間吏部的人家裡想必都非常的熱鬧。
“正是如此。”常柯敏說道這裡,臉色變得嚴肅起來,他端正的做起了身子,道,“沿海之地私下貿易泛濫成災、官商勾結,多少好處叫東番吃了去,當今看不順眼也是正常。”
比起閉關鎖國的本朝,相對自由的東番就成了走私商人的天堂,多少的商稅全都進了鄭氏的口袋,這樣子下去,這邊的朝廷不眼熱才出鬼了。
既然完全禁絕是不可能了,那就乾脆撕開一個口子,也好有一個內外溝通的渠道,順便,也打擊了鄭氏。
“這麼說,朝廷這是想要對鄭氏下手了?”林如海的眉毛擰了起來,就在林瑜剛和東番攪和在了一起的關頭,就出了這樣的事情,實在叫人憂心。
“沒有這麼快。”常柯敏押了一口茶,雖然是安慰,但是他嚴肅地臉色卻表明他心中並不輕鬆,“只要那邊的那個延平郡王在一日,朝廷就不會動東番。”
但是,這只是暫時的,只要鄭氏的力量被削弱到了一定地步,朝廷就對會逮著機會上去咬一口,這幾乎是毋庸置疑的。
到時候,同樣在東番根植下勢力的林瑜怎麼說?
林如海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他應該考慮過那樣的可能。”他對自己的這個堂侄還是有些瞭解的,“我從未見過他沒有任何準備的就去做一件事,但凡有一時半點的可能,他總會有後備計劃。”
“希望是這樣吧。”常柯敏看著南方,憂心忡忡道,“他這是在火中取栗。”栗子雖好,卻也有燙了自己的手的危險。
“也非全都是壞事。”林如海換了個角度,道,“只不知是怎樣的開埠之法,先將這消息傳遞與那個小子才是,他必會有對策。”
“我聽到的訊息,開埠只與商人相關。”常柯敏一個內閣大學士,訊息應該是最靈敏的,但是這一回就算是他也有些抓瞎,“倒是說過,要在廣州府建一個粵海關監管,立監督,專管商埠之事。”
這樣就是這些年來內閣的權柄逐漸降低的影響顯現出來的,就在他剛當上大學的那時候,都沒有這樣被動過。
“至於商人的相關的話,應該是從皇商那邊挑選了。”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遣人打聽訊息去。
而林如海還多做了一步,遣人悄悄的去了一趟醉仙樓,在林瑜離開之前,曾經和他交代過,若是有什麼要緊事,只管和醉仙樓的掌櫃說一聲就行了。
林如海從來都沒有動過這一條線,但是今日,他不得不用上了這個。並不單單是廣州府開埠的事,更是這件事背後朝廷對著東番毫不掩飾的蠢蠢欲動之意。
事實上,卯兔要比林如海他們更早知道了關於廣州開埠的事情。
除了地支這樣專門訓練出來的探子,還有什麼人的嗅覺要比行商的人更靈敏呢。卯兔掌管著一整座的酒樓,對著這些天莫名開始增加的行商的數量早就開始了調查。
他手邊有著醉金剛倪二這樣常年混在市井之中的人,也有賈芸這樣在中層圈子裡打轉的世家旁支子弟,更有柳湘蓮。他回京後經常來吃酒,又常年混跡馮紫英的馬場那一邊。
要說京城現在什麼最吃香,就算是醉仙樓的醉仙釀也要遜馮紫英的馬場一籌。那裡上至王爺、下至有些閒錢的紈絝子弟,人物雲集,要說卯兔是在中下層打轉。柳湘蓮聽到的,可都是馮紫英告訴他的紫禁城裡頭最新的動向。
馮紫英是知道柳湘蓮和林瑜好的,心裡也有數,有些什麼訊息也不會瞞著他。更何況,他也不覺得將這些訊息告訴林瑜有什麼不好,不是他不懂保密的重要性。但是基本上能在他那邊說出口的,基本上都是紫禁城裡頭有了定計的,說說也沒什麼。
橫豎,軍國大事是不會出現在這樣的娛樂場所的。
就像這一回,烏拉家又開始蹦q,盯著林瑜的事情,就從三王爺的嘴裡露給了馮紫英。在座的還有一項正經的四王爺,但是就算是他也沒有阻止自己兄長將這訊息說出去。
說起來,烏拉一族和大皇子攪和在一起,皇族宗室內部都有些數。即使四王爺並不覺得遠在地方上的林瑜有什麼辦法,卻也不至於對這件事保密。
馮紫英笑了一聲,道:“我聽湘蓮說過,懷瑾在地方上待得很挺開心的,大約也不會很在乎能不能回京城。”不過,這不是那一族故意使絆子噁心人的理由。
“林知府是個實幹之才。”四王爺破天荒地點了點頭,一轉口,又道,“橫豎他年紀小,在地方上多磨練幾年也不是什麼壞事。”總比在京城裡頭做一個看似清閒清貴的翰林官,硬生生磋磨上好幾年的要好。
“這倒也是,他已經是正四品的知府了,再往上升也太快了一些,就算是父皇也要磨一磨他才好重用的。”三王爺懶洋洋地靠在榻上,張著嘴等姑娘把葡萄喂進來。
“那倒是,還不如在外多待幾年,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嘛!”馮紫英點點頭,繼而愁眉,心道,若只是這般倒好了。只要有林如海和常大學士撐著,怎麼也不能叫他被扔去那些荒野邊境。可是據說烏拉一族正攛掇著參吏部侍郎一本,好直接把懷瑾的上上考績給去了。
在馬場裡頭居然收到這樣的訊息的馮紫英也是被嚇了一跳,除了一些明面上流傳的訊息,他敢和兩個王爺聊聊,但是這樣已經涉及到朝堂之上的隱秘訊息說出去,他擔心自己的這顆腦袋。
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壓著這樣的訊息,沒叫任何人知道,就算是柳湘蓮也不敢說。不可否認,在心中忐忑的同時,他嘗到了一絲危險而隱秘的快意。
大約人好奇心這個天性是根植在內心,無法完全泯滅的。若是,叫馮紫英就此收手,卻是不可能的。事到如今,馬場越做越大,三王爺更是將這裡視作聚寶盆。他是這個馬場上博戲最大的莊家。凡是有一兩銀子的賺頭,其中就有一半是三王爺的。
就算他想收手,湘蓮那邊好說,只當做千金散盡罷了。三王爺那邊就交代不過去,也沒有一個正當的理由。
馮紫英想來想去,愁了好幾個晚上睡不著,終於有一天被自己的老子給攔住了。
他這個老當益壯的老子上下瞅了他幾眼,看著他萎靡不振的樣子,就冷笑一聲,道:“怎麼,在馬場那邊玩得太過頭了,連腰板都直不起來了。”
對了,他這個老子除了老當益壯,說話還又毒又狠,相當的葷素不忌。
馮紫英揉了揉臉蛋,道:“這麼明顯嗎?”
對此,一等將軍馮唐的回應是:“還不快給我滾進來。”
“說吧,到底什麼事情,你覺得老子我也兜不住。”馮唐踢著自家小兒子的腳後跟,叫他去拿醉仙釀去。馮紫英瞧著老頭子悄咪|咪藏起來的酒,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還是重新泡了一壺茶來。
見這小子居然泡了一壺清茶,老頭子不由地嫌棄地撇撇嘴。見他一臉心力交瘁的樣子,還是勉為其難地接過來,押了一口。
馮紫英見他喝了一口就不再動茶盞,也不以為意。自家老子什麼性子還不知道麼,就將這些時日發生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包括他聽到的朝堂上的訊息。
“聽著是還聽要緊的。”馮唐是經歷過三朝風雲的老人了,倒不像他兒子這般慌張,想了想,他問道,“你可知道,你老子我原本是太上皇的心腹?”
馮紫英默默地點頭,這種事情他心裡還是有數的。
“太上皇退避大安宮之後,我也就致仕了。”馮唐踢掉靴子,往炕上一盤,道,“然後直到如今,這麼些年也安安穩穩地過來了。”
他算是急流勇退,才沒落得個和當初的張家一般的下場。那可是閣老啊,中極殿大學士,正一品光祿大夫,已經升無可升,位極人臣。這樣的人家,說抄就抄了,說斬也就斬了。
馮紫英默默地聽著,那段日子他是記得的。那時候他已經是半大的少年,整個家裡人心惶惶,他被整日看管著不被允許靠近大門一步。
所有的僕人,臉上都帶著不安的神色,就好像隨時就能拎起包袱就跑的樣子。而他的母親臉上雖然依舊鎮定,但是馮紫英不是看不出來她眼底深處的決絕之色。
那時候他就模糊的想著,若是真有哪一天的話,他一定要看好她。
幸好,在父親消失了很久之後,終於有一天,他安全無恙的回來了。身上只剩一件裹在甲冑裡面的戰襖,披甲不知道去了哪裡。馮紫英心裡若有所覺,果然自那之後,他的父親就致仕了,明明那時候他離著致仕的年紀還遠得很。
雖然一時去了權勢,但是好歹人還活著,比起另一邊男丁論斬的論斬、流放的流放,他們家已經好了很多。至少人都安然無恙,也沒有論罪離散。
權勢的失去是一時的,好歹他們家向來和幾家勳貴來往密切,這些年來好歹挺了過來。大哥他們註定是不能有什麼出息了,但是幾個侄兒都是千里駒,只等下一代就能起來。只是,在此之前,他也是千方百計地在這個京城裡頭維持關係。幸好,他和三王爺早年認識,有時候王爺也願意替他說上幾句話,他算是拉著手裡的人脈穩了下來。也不至於完全被踢出那個圈子——以後幾個侄兒的前途還要看這些,才有更多的機會。
所以,當林瑜提出那個計劃之後,他就迫不及待地應下了這個主意。
“這些年是辛苦你了。”馮唐伸出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自己這個么兒的肩膀,他還能不知道一開始這個孩子在外頭吃了多少委屈,他都看在眼裡頭,雖然心裡了疼得厲害,但是卻幫不了什麼,都是他這個做長輩的不能廕庇家族的過錯。
馮紫英沉默了一下,灑然一笑,道:“再不必說這個,都過去了。”
馮唐收回手,點點頭,道:“那時候的事情是過去了,但是並沒有完全過去。”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和那些皇家的人相處,根本就是與虎謀皮。而這一回烏拉一族的人帶著大皇子的所謂誠意又找上了門,也不想想他這樣一個早就沒了實權、頭上空掛著一個一等將軍銜的老頭子還有什麼用處。面的瞪大了眼睛看來的么兒,他若有所思地問道,“我記得,這個馬場本就不是你的主意,對吧?”
“是這樣。”馮紫英強嚥下了差點脫口而出的沒有完全過去是什麼意思的疑問,簡單地又說了一邊林瑜和馬場的關係,就被馮唐揮手打斷了。
“你和我說說這個小林知府。”他倒是饒有興趣的,卻不料馮紫英不遲這一套。他掛下了臉,問道:“到底是什麼回事,什麼叫做沒有完全過去。”
馮唐心裡暗悔自己剛才失言,見馮紫英堅持的樣子,他又大了,說來可笑,但事實的確是,這些年來馮家還能在京城中立住腳,一部分是靠著同為勳貴的故舊,另一方面也有這個孩子的一份功勞。就只好解釋了一下烏拉一族怎麼帶著大皇子的意思找上門的,又道:“也不是什麼大事,你老子又不傻,早就回絕了。”
馮紫英冷笑一聲,道:“若只是一個不開眼的大皇子還有眼看著失了聖心的烏拉一族倒算了,打發了又能如何?可您說沒玩,這裡頭只怕不止這麼簡單吧?”說著,他伸著一根手指,向著鐵網山的地方指了指,道,“裡頭是不是還有這一位的意思?”
這一段時間,太上皇正好跑去了鐵網山避暑去了,馮紫英指著那裡,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馮唐嘆了一口氣,道:“我算是明白你為什麼愁得接連幾天沒有睡好了,你那個馬場能收集的資訊是真的很多很要緊了。”這小子以前明明很好糊弄的,沒想到接觸的資訊多了起來之後,反而不太能瞞過他了。
只好承認道:“自然如此,那一位的信物我還能不熟麼?這京中只怕又要下一場暴雨了。”
馮紫英將自己的小問題一下子拋在了腦後,畢竟他的問題能等,但是自己父親遇上的卻等不了。他肅著一張臉,納悶道:“大皇子又何必這麼著急,當今春秋鼎盛,還沒到時候吧?”
馮唐就意味深長地道:“大皇子年紀輕輕,當然能等,但是,年事已高的那一位可等不得了。”他看著么兒,說,“那一位的年紀你也是知道的,也就幾年的功夫了。”
不知道太上皇是個什麼心態,都是自己的兒子上位,到底是誰有那麼重要嗎?更何況當今站穩了腳跟之後,該盡孝的依舊盡孝,那麼要面子的一個皇帝怎麼可能不在意讀書人對他的評價。
他這麼想的,也就是這麼問的。
“誰知道呢,也許是為了放不下的權柄,也許是為了數年前的那一樁事,也沒人能說得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了。”就算他這一個過去的心腹也不可能,或者說,當初他選擇卸下身上的甲冑的時候,就算不上那一位的心腹了。
出了一會子的神,馮唐這才拉著馮紫英的手道:“有機會的話,就去那個林知府的治下走走吧,老是悶在京城也不是個事。”
馮紫英搖搖頭,心道自己哪裡敢走,就這個情形,只怕過一段時間就要出事。當年他無力改變什麼,這一次他至少要護著一家人的安全。就道:“您也別說,反正我是不會走的。”再說,他頓了一頓,道,“就算烏拉一族上躥下跳地給懷瑾找不愉快,攔著他不讓進京。但是,有常大學士和林左侍郎這兩個簡在聖心的長輩在,必定是攔不住的,就算我現在去了,只怕剛到他那裡就得跟著他回來。”
白折騰什麼,還是安安分分地待在京城。橫豎,等林瑜回來,馬場上的事情也能解決了。
而且在他看來,當今想讓林瑜回來,常林二人都會不予餘力的幫著,回京是早晚的事。至於,柳湘蓮說得懷瑾更喜歡外放的話,他只當是自嘲,從沒當真。剛才也不過是在兩位王爺面前替懷瑾搏一個踏實之名。
畢竟,林瑜的年紀既是優勢,同時又是劣勢。優勢是前途無限,劣勢也很明顯,這當皇帝的容易覺得相對於年紀,他升得太快,以免他以後封無可封,出手壓一壓。
就像是四王爺說得那樣,有實幹之才,正好在外面多轉個幾圈。這話聽上去還挺有道理的,就怕哪一個會這麼在當今的耳邊一說,到時候當今就算覺得烏拉一族跳得可恨,也不由得趁了那些人的意。
聽自己這個么兒這麼說,做老子的心裡笑一聲,暗道,到時候直接把人給扔出去,還管你怎麼想呢?面上不動聲色,道:“你那個朋友要是真如你所說是個聰明的,就會繼續謀外任。”這個林知府自然是一個聰明人,要不然當初那麼些官員也不會就這個剛從科舉靠上來的新科狀元自動請纓跑去興化了。
馮唐活了一輩子,也看了不少的人。不說完全不相信一心為公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但是他相信,一個做生意從來不虧的人是不會主動去吃虧。
除非,他人眼中的吃虧在林瑜眼裡卻有著更大的回報。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這一回的常林二人絕對不會竭盡全力地阻止,而是會暗中順水推重,轉而給林瑜挑一個比較合適的位置,不叫被安排到窮山惡水去。
馮唐猜得一點錯都沒有,事實上,在發覺廣州府要開埠的時候,常林二人就默契地暗中盯著朝裡的風向,準備把林瑜往哪個位子上推了。
從興化府到廣州府,就算還是在知府,但是不同的知府管轄的州府不一樣,也有上下之分。對於林瑜來說,就算品級沒有變,但是實際上是得到提升的。
更何況,開埠這樣涉及方方面面特別是東番的這樣重要的改變,也只有林瑜親自在廣州府裡盯著,才能叫人放心。就算廣州府還是廣東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知府的頂頭上司的駐地,又有廣東水師提督駐紮,但是這的確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好的機會了。
而且,他們更相信,林瑜在並非自己一人獨大的情況下也一樣能達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