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的圈子說小不小, 說大也大不到哪裡去,特別是最頂尖的那一個圈子。
白大儒和常柯敏、林如海兩人顯然是認識的, 算不上熟識,但彼此之間都有過幾面之緣。
不過這時候他們顯然對白大儒的出現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想, 而是對他口中的戰局表示了萬分的關心。也是,戰局不僅關係到他們的身家性命,而且這也是眼下最為緊要的事情。
白大儒手一伸,道:“進府再詳談。”
提前預備好的府邸充滿了東番如今的特色,沒有京城的大氣富貴、沒有揚州的風|情婉約、更沒有姑蘇的小巧精緻,有的只是海風中磨礪出來的爽氣利落。
特別是北州,這個充滿了實用主義的地方。
出了兩家貼身帶上的丫鬟婆子, 這些來做活的婦人也是幹淨利落的, 透著一股子和外頭不一樣的精精神神的味道。
賈敏領著兩個小的在據稱是這裡管家的婦人身後看著這一座府邸,黛玉手裡牽著手中的弟弟,一雙妙目好奇的隨著那個據稱是榮子家的婦人的指點,看見她說到五穀輪迴之地的時候, 嘴角抿起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新奇地瞅了一眼。
“像咱們這樣被分到林大人還有隔壁府常大人家做活的, 都是家裡有男人跟著大爺出外征戰。”她頓了頓,自豪道,“現在不該叫大爺,應該改叫大將軍了。”
賈敏聽著她一口親切的吳儂軟語,笑道:“這位姐姐可是大將軍原本在姑蘇的莊子上的出身?”
那夫人便笑道:“夫人喚我榮子家的就好,不獨我,好些都是莊子上來的, 都是一個姓,回頭喊了來一一指與夫人姑娘認識認識。”她引著一行人往裡走,一邊道,“只認準那幾個面孔,陌生的進來就扎眼了。”
“還會有生人?”賈敏不自覺的有些皺眉。
“夫人莫擔心,只是一種假設,如今這北州還是很安全的。”她指了指一邊,道,“往西五百米就是一個警衛局,有什麼他們會第一時間趕來。”
同樣的問題,在外書房被常林二人給問了出來。
“是林小子的規定,如今我每次出門身後至少跟著兩個兵士保護。”白大儒不滿地撇嘴,道,“朝廷那邊早晚瞞不住,與其等出了事再想辦法,還不如一開始就做好準備。”
“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常柯敏一屆文淵閣大學士,出行的陣仗更大的也經歷過,但是的確沒經歷過連回到家都被重重保護的情形。
白大儒一指外頭,道:“整個東番已經進入備戰狀態了,你覺得有沒有草木皆兵?”
常柯敏回想了一下來的一路上看見的步履匆匆但是沒有什麼憂色的百姓,道:“這已經是備戰了?”
“備戰狀態和普通百姓的關係不是非常大,只是有些平時走得的街道再也不能走,最大的影響就是這樣了,其他的還是一切照舊。”白安將手中簡略的戰報推給兩人看了一眼,隨即毀去,道,“但是,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已經完全進入了軍管,就比如現在整個東番的各大碼頭,稍有異動就會被擊斃。”
“包括我們住的地方?”林如海想起進入這一條街時看到的兩個抱著槍的兵士,道。
“所有的公職人員都安排在一個街區,你們在最中心的位置。一旦拿不出手令貿然靠近,運氣好被拿下,運氣不好,就是小命一條。”白大儒想起了林瑜手下的審訊手段,面色古怪地咕噥了一句,“也不能完全說一擊斃命運氣不好吧!”
他回過神來,對著林如海道:“我覺得林小子說過,你原本就是戶部左侍郎,對不對?”
林如海很快就知道了白大儒突然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下午的時候,兩個人在他的親自帶領之下,坐著不透風的馬車進了一家重重保護中的工廠。
工廠的房舍還是簡陋的、其貌不揚,看起來沒有絲毫的美感,除了能說一句四四方方比較高大整齊之外。的確,這裡的房舍高得常林二人覺得中間完全可以再加一層。
據說是為了保證足夠的空間,但是這時候兩人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機床上源源不斷被生產出來的東西給吸引去二樓注意力。
“這都是□□上的零件?”常柯敏難以置信地湊近了仔細看去。
“白大人來了,有失遠迎,快請。”裡面匆匆而來的一個管事的手上還沾著些許黑色的汙漬,看得出來他來之前大約也正在機床上搗鼓什麼。他有些尷尬地往身上的罩衣上擦了擦,道,“有一臺機床出了點小問題。”
“無妨。”白安含笑揮手,他知道眼前這人因為在眾人中的威望不錯,就被林瑜抓出來培養了一下管理就扔下去當了這裡的主管,那些活其實也是一把好手。這些現在正在用的機床也有著眼前人的功勞,所有有機床出毛病的時候,他也會穿個罩衣就動手親自修。
他介紹了兩個新面孔,特別是林如海,可把他給激動壞了。畢竟,比起當個管事的,他更想和那些機床那些零件打交道。
“戴大工正在實驗呢,諸位是……”看這樣子明顯像是想要他們自己過去,他繼續修機床去的樣子。
白大儒失笑地揮手道:“你趕緊捧著你的寶貝機床去,路我熟,不用你了。”
那人哎了一聲,樂顛顛地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了。
說完,對著身後的兩人道:“別見怪,這裡的人就這樣,比起勾心鬥角來,更情願抱著自己的活計,沉迷起來連話都不願意多說兩句的,更別說溜鬚拍馬了,並非是有意冒犯。”
常柯敏笑道:“有什麼不好的,豈不聞大智若愚,這些人的心中怕是另有一番天地。”林如海也默默地點頭,按白大儒的說法以後這裡也歸他管,有這樣的人在,管起來倒是容易許多。
“也難怪這裡要重重保護。”常柯敏又回頭看了眼已經經過了的地方,道,“這些源源不斷生產出來的利器,才是懷瑾那小子敢直接扯旗造反的底氣。”
白大儒對他時不時瞥過來的眼神視而不見,笑道:“若能直中取,何必曲中求。那小子想通這一點也花了一段時間,幸好準備做得早。”
一路無話,走了有一盞茶的時間,白大儒才在一間房屋前停下了腳步。他伸手敲了敲門,裡面一個兵士先是透過一扇門上開的小窗戶看了看,見是白大儒這才關上小窗,開啟大門。
“見過白大人。”那兵士行了一個禮。
“戴大工呢,還在做實驗?”白大儒側耳聽了聽,卻沒有聽見熟悉的槍響,問道。
那兵士顯然和白大儒已經很熟悉了,笑道:“您自己去看吧,撓了三天的頭了,一直唸叨著要去找您。”
裡頭聽見聲音的戴梓高聲道:“是白先生嗎,快來。”他要比白大儒小了一些,數術上又略遜了一籌,是以一直喚他做白先生。只不過,兩人爭起來的時候,他可就沒這麼客氣了。
“我還真是正好撞上來了。”白大儒搖頭笑了一句,方回道,“急什麼,來了。”
推開大門一開,之間地上攤了一地的圖紙零件等物,頗有點令人無處下腳的感覺。
白大儒習慣地踢開一些雜物,扶開一些廢紙堆,從裡面扒拉出來幾個蒲團,塞給身後的兩人。常林二人這輩子大約都沒這麼不雅過,但是近日看到的這一切都不大尋常,也就毫無異議地接受了。
不接受不行,這裡可沒什麼椅子給人做。
“戴梓。”地上低著頭的人一抬起頭,常柯敏終於知道一進門之後的熟悉感是怎麼回事了,“原來你還活著!”
戴梓回過頭看見熟悉的人,沉浸在機械中的腦子終於回過了神來,大驚道:“大學士你怎麼在這裡,也是被林小子給弄過來的嗎?”
知道戴梓怎麼來的白大儒一瞬間有些失笑,方出聲解圍道:“你只當是的,就行了。”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這也算是一針見血了。
常柯敏擺擺手道:“已經不是什麼大學士了。”他好奇的看著地上零零散散的東西,道,“這都是你製造出來的?”若真是如此,北邊朝廷知道了,只怕要氣吐血。
“哪兒啊!”戴梓有一說一,絕不貪其他人的功勞。他抽出一張圖紙來,道,“這才是我在研究的。”
常柯敏和林如海兩人看了一看,密密麻麻的線條,形式各異的零件,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完全看不懂。
倒是白大儒接過一看,道:“彈簧不行,一時間難以改進的。”這是戴梓結合了利於提供的圖紙和他原本發明的連珠槍的經驗做出的設計,也是折磨了他許久的罪魁禍首。
“你也這麼覺得?”戴梓接過圖紙,倒是沒有想象中的喪氣,他之前已經有了一定的心裡準備了。
“林小子也說了,暫時不急著用連發自動的,能實現穿透力和遠射程就行。”白大儒安慰了他一句道,“你要不試試在彈藥上下下功夫。”
說道這個,戴梓來精神了,他拉著白大儒一起站起來,就向著屋內另一扇的小門走去:“上次林小子不是提過一句,受力面積越小,速度就越快麼。我想了想,可不就是,船頭都是尖的這樣速度才快。”
被徹底遺忘的兩人對視一眼,默默地跟了上去。
之間另一個小門後面是一個露天的靶場,戴梓從櫃子裡摸出一個小盒子遞給白大儒,道:“快看看。”
白大儒開啟一看,之間裡面是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彈丸,或許不能叫彈丸。因為它們的一頭都是尖的,整個彈丸的樣子頭呈圓錐形,屁|股則是圓柱形。如果林瑜在的話,就會知道這一盒的彈藥已經有了後世子彈的雛形。
“效果怎麼樣。”白大儒將手裡的盒子遞還給戴梓,問道。
戴梓沒有說話,默默地從一邊掏出了一杆槍。
接下來的討論,常柯敏和林如海更是看不懂了,但是他們能看懂的,卻是那一發子彈遠超弓箭的射程以及在靶子上留下的一個通透的洞眼。
在回程的路上,常柯敏|感慨道:“天佑東番啊!”他身邊只有一個白安,林如海已經被留在了軍工廠和原本的管理人進行交接,即刻開始了給自家侄子幹活的日子。
白大儒意味深長道:“非也,這是天佑大漢!”
說起這個來,常柯敏有些不大瞭解,問道:“怎麼就用了漢這個號,現在這麼早定下,以後改起來可不容易。”
“為什麼要改?”白安反駁道,“你的師父拘泥於規矩,之前你當上文淵閣大學士我還以為是出了個不大將規矩放在眼裡的,怎麼,竟然不是?”
“我也就這樣了,在規矩外面稍微動一動,可不敢比你們一系,居然出了一個敢直接造反的。”常柯敏哂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李贄後人。別的不說,這一份心性實在駭人。”
白大儒笑道:“和我們這一系沒多大關係,我看林小子是生而知之。辛翰林也就頂了個師父的名頭,算是白撿了這麼大個徒弟。”
常柯敏想到剛見到的嫁給了林瑜的孫女兒,得意地撫須道:“別打岔,還沒說怎麼就取了漢這個字呢,前頭不是已經用過了麼?他又不姓劉。”
“用過了也無妨。”白大儒不以為意,道:“我也不是很明白那小子到底在想什麼,但是,國恆以弱滅,獨漢以強亡。大約,他就是取的強漢之意吧!”
林瑜的想法他們暫時是沒有辦法得知了,畢竟他現在已經和張忠匯聚在福州府附郭的閩縣,不日就要西進攻打府城。
相比於已經得到訊息,全城戒備的福州府,林瑜大帳裡面的氣氛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輕鬆的。
用兵一道,在於天時地利人和。但是,這是建立在用兵的雙方在硬體上差距不是很大的情況之下。這時候,林瑜手下兵士的裝備就足以彌補雙方在地勢上的差距了。
看府城裡面緊張的樣子,大約已經知道了林瑜他們並不攻打城牆,就攻下的縣城的豐功偉績。
“看來,謠言的效果不錯。”從哨探傳回來的訊息上來看,城內的人已經買了福清縣是有內應,賊軍才輕輕鬆鬆攻進去的賬。
“這時候裡面的人已經開始互相猜疑,大將軍,是不是再等一等,等他們精疲力竭的時候,咱們再一鼓作氣。”
林瑜算了算時間,搖頭道:“不等了,我們必須在福建都司那邊反應過來之前拿下府城,否則容易陷入兩頭作戰。”這樣的風險冒起來就太大了。就算之前的一戰告訴他,如今大靖的衛所兵已經不堪用了,但是人海攻勢堆上來,就算是他也得喝一壺。
“張忠你帶著兩千兵士留守閩縣,其他人預備啟程!”
“得令!”
當迎風招搖的漢字軍旗出現在城牆上的守軍的眼中時,乾熬了這麼些天的他們終於等到了另一只靴子的落下。一層層的通報下去,不多時,知府就出現在了城牆之上。
他並不知道對方是誰,只道是已經攻陷了大半個福州府的反賊。不管領頭的到底是那個該殺千刀的亂賊,他在送出了自己的家人和緊急奏摺之後,就募集了附近所有的鄉勇和丁壯,再加上一路退過來的殘兵和民兵,湊齊了整整一萬之數,交給了本府的武舉人孟千戶領著。是死是活,就在此一舉了。
原本他對著手下的一萬之數還是很有自信的,但是,在看到城下軍容嚴謹、秩序井然的軍士之後,心都涼了一半。數千人的軍營,沒有辦事嘈雜之聲,安安靜靜的待在原地就像是一隻亟待撲下山的猛虎,等待著嗜血而食。
這樣的壓迫感,是他在匆忙召集起來的一萬丁壯身上所感受不到的。
這不是這麼匆忙拉起來的暴民,而是一群早有預謀的叛亂,這個知府從未像現在這樣清楚得感受到,根本就是守不住的。
這些拿著刀拿著弓箭有些甚至還拿著農具的丁壯,他們根本不是這樣整肅的大軍的對手。
這是在自尋死路。
“取弓箭來。”林瑜打著馬在城牆上所有人的眼中走到隊伍的最前端,一伸手接過了兵士遞來的弓箭。
城牆上的人神情緊張地看著他動作,之間他慢條斯理地抽出一條白色的帕子,牢牢地繫上了靠近箭頭的地方,然後對著他們彎弓如滿月。
箭如星矢,穩穩地扎在了高高的城樓之上,底下轟然響起一陣較好之聲。
“大將軍威武!”
林瑜打馬回了軍中,將手中的弓箭扔給邊上的兵士拿下去,笑道:“一身的騎射本領也就這時候還用得上了。”
護衛在他左右的典山笑道:“我就用不慣那個,什麼時候將軍說得那種重機槍研製出來就好了。”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腰間,道,“這些小玩意兒用起來還沒錘子來得爽快。”
“你要是再用錘子,你腦袋也就是個錘子。”林瑜輕哼了一聲,道,“重機槍是不用想了,輕型的狙擊炮倒是還能動動腦筋。”
邊上豎著耳朵聽他們說話的眾人知道這是要有新的武器面世,各個眼光發亮,心裡盤算著有好東西必要給自己的部下先爭取來。
被底下原本安靜的兵士突然轟然而起的震耳欲聾的歡呼給嚇了一跳,城樓上的眾人看著牢牢釘進了木質匾上‘福州府’三個字中間的箭枝,那箭尾甚至還在顫巍巍地震動,足以表明力道之強。
託城牆不高的福,不然就算力氣再大也做不到這樣的效果。
見眾人一臉畏懼地看著那一支箭,居然一個人也不敢上前去拿。那知府難堪地踢了踢身邊兵士的腿,厲聲喝道:“還不快去取下來。”
一個人就這樣取怎麼可能取得下來,那兵士還好是個機靈的,先搬了一架梯子,才算把上面的箭枝給拔了下來。不過,這一番動作還是引得地下的漢軍大聲地嘲笑起來。
那知府黑著臉將那箭枝上的帕子取了下來,只覺入手柔|軟,一捏,輕薄地恍若無物。這不是一個賊寇能用得起的東西,再看上面的字,一手漂亮的飛白。
只不過原本飛白的靈秀在此人筆下卻盡顯鋒芒,上面寫著一篇五言小律以及短短的一段字。
詩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敢問齊知府,煮豆之人,何也?
齊知府一看就知道這首小詩化自於三國曹植的七步詩,臉色猛地漲得通紅。他一瞬間就要罵出口,一個反賊說什麼同室操戈,難道不是他才是那個操戈之人嗎。但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卻在看見地下飄揚著的漢字大旗的時候,宛如一盆冷水將他整個人從頭澆到了腳。
這個漢字,並非僅僅代表著一個旗號,否則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姓氏,或者自封的號。應該說,歷來軍隊都是這麼做的,眼前這一支做法才是特立獨行的。
那麼這個漢就代表著漢人咯,他臉色忽青忽白的,本朝的來歷只要是讀過書的都知道。甚至他還知道,當初還有一個差點就下達了的命令,叫做剃髮易服。
他的□□父曾經是朝堂上的一介微末小官,所以當初一個滿族勳貴不懷好意地提出這一條之後,他正好也在場。雖然後來因為海西女真本身已經習慣了漢族的衣冠,這一條當即就被駁了回去。但是,他永遠不會忘了,太爺爺和祖父他們說話時那種驚恐的眼神。
那時候的他還很年幼,偷偷地躲在書房的櫥櫃裡,想找太爺爺玩,沒想到會聽到那樣的一段對話。
沒多久,太爺爺就去世了。也因此,本來就要忘記的一段話就這麼被他牢牢地記在了心上,直到後來,他才明白了這短短的四個字中包涵了什麼意思。
剛想明白的時候,冷汗滿身,就如同現在這樣。
就在福州府的知府還在猶豫著到底該如何的時候,廣州府的眾人已經接到了聖旨。即另廣東史巡撫巡撫籌措軍糧,著廣東水師提督方珏即刻出兵,捉拿叛黨。
這時候的京城應該還沒來得及得到隔壁福建省興化府和福州府的訊息,就這樣當今還是直接將人定性為叛黨,可見已經是氣狠了。
方珏早有準備,甚至在接下旨意的一瞬間轉身就走,沒有多招呼一句。
天使也不以為意,他這一回原本還打算著在廣州府多待一段時間,也好看看這開埠以來的風光。可是現在既然離戰場這般近,還是算了。雖然可惜,但還是小命要緊。
他轉頭看了看,卻發現在接旨的人中沒有本該很顯然的林瑜,便問道:“林知府呢?”
史巡撫面色不變,嘆道:“林知府過於用心,這段時間積勞成疾,一直臥床,今日也沒能起來。”他全副身心都放在了身邊這個人的身上,生怕他說出什麼探望的話來,他可變不出林瑜那樣的人。
誰料那人竟然一句都沒提起要探病的話,只是道:“可惜,這麼一個珠玉日後就要蒙塵了。”
史巡撫聽著這話頭不大對,納悶道:“這話從何說起?”
那人就道:“前段日子,前文淵閣大學士常柯敏和戶部左侍郎林如海,兩家人家闔家都跑了個沒影。在下離開京城之前皇上的旨意還沒下來,也沒確切的說是怎麼回事。”他比了比東北方向,道,“到底如何,這不是顯而易見的麼,京城中早就傳遍了。”
聽了這話,史巡撫心中驚濤駭浪般翻滾,滿腦子的原來如此,只道是他也隨著兩人一道去了東番。只不過,慌剛剛撒下去,不好立時將自己的臉皮給揭了,只好強撐著說幾句,就告辭了。
有了足夠的錢糧支援,方珏這才點起將領,召集兵士。召集了五萬大軍浩浩蕩蕩地向著興化府的方向開去,也就是他名下的兵士已經悉數出動。
也難怪他死活壓著自己的性子,忍著和自己不對付的史巡撫的緣故。沒有一府之力,是難以維持這樣的大軍日常的開銷,更遑論打仗了。
大軍出動的每一天,就多一天支與兵士的糧餉。
不過,他冷笑一聲。林瑜洗劫了整個廣州府的庫房叛逃的訊息終究還是瞞不住的,到時候且有他的好果子吃。
想將所有的虧空推到水師的頭上,想得倒美。也不想想,那麼大的一筆錢糧,都足夠五萬水師開銷一段日子的,就算他願意兜,那也兜不住。
這些錢糧自然是一部分被送去了興化府,剩下的一部分才被送去了東番。當初,這些白|花|花的銀子出現在眾位兵士的眼中之時,差點沒晃瞎人的眼。東番本土參軍的熱情陡然高漲,平時清閒的徵兵出很是忙碌了一段日子。
至於林瑜是怎麼將這麼多的庫銀錢糧搬了個一乾二淨的,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後來才道出是秘密部門的功勞,按照那時候只有單一的地支的情況,生肖們身上又添了一筆輝煌的傳說。
方珏是個謹慎之人,他知道自己號稱五萬大軍,實則去掉民夫,這裡頭可堪用的也就一般不到的樣子。哨探報過興化府那邊停靠的船隻,按照數量來推算,也就兩萬多。他想了想,還是沒有兵分兩路,分一支兵去找東番的麻煩,即使他以為這兩萬人中必定會有一半以上充數的民夫。
他會這麼想是有本而來,自古以來,誰不是算上身後拉車的民夫,再湊上一個整數,就號稱多少多少萬大軍。一般十萬大軍中能用的也就兩到三萬左右,過半那都是虛報得少了。
誰能想得到,會林瑜這個人會這麼實誠的有多少報多少,一點折扣都不帶打的呢?
這樣也有好處,說出去就是一場場以少勝多的戰役,再有人看見那獵獵飛揚的黃底漢字大旗能先把自己給嚇壞。自然,壞處也有一個。那就是朝廷畢竟會加重對林瑜的重視,花費更多的資源去除他而後快。
“大人,有動靜了。”攀在桅杆頭上,舉著一副望遠鏡的探子低下頭,大聲喊道。
“喊你娘的,別那麼大聲。”洪銘澤也看見了,他笑罵一句,然後自己扯起嗓子來,道,“各艦船注意,拉開距離,不要敵方近身。”
他摸著手邊光滑的炮筒,獰笑了一下,道:“老子要用火炮送那個白眼狼上西天!”
“得令!”
整個甲板上的人開始有條不紊的動起來,四處都是跑動的人影。這一回,林瑜將東番緊急趕製出來的大炮都裝備到了這兩萬水師的船上。不獨洪銘澤的左軍,還有史玉城帶領的右軍,而總指揮則是身為左軍指揮室的洪銘澤。
就是為了方珏手中的那五萬的廣東水師,林瑜連自己身邊都沒有帶上多少的火炮。統共也就兩個炮兵指揮,沒個指揮下兩個小隊。算來,也就四十門的火炮,比起水師一條船上就二十門的火炮來看,堅持堪稱簡陋。
但是,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廣東水師一去,在朝廷建起新的水師之前,整個沿海地區再也沒有能夠進行有效反抗的力量。
而這一切,都建立在洪銘澤能夠順利地將方珏的腦袋擰下來當球踢的前提之下。
漸漸的,方珏艦隊上方字大旗漸漸地出現在了以逸待勞地眾人的眼中。
“結陣。”隨著洪銘澤一番令下,高高站在桅杆頂端小圍欄之中的旗手擺動這手中的旗子,連續地做著幾個動作。
很快,另一邊史玉城的艦隊上透過旗語做出了回應。
“快看看,他們在說什麼?”方珏問道,他有一架寶貝似的珍藏著的單筒望遠鏡,還是從鄭氏手裡帶來的。這時候,他也曉得輕重,交與了身邊的旗手。
那旗手小心翼翼地捧著,看了一會兒就將手裡的燙手山芋還給方珏,道:“回提督大人的話,小的只看懂了一個回應,大約是遵命的意思。”最重要的什麼命令卻沒有看懂。
這也難怪,這本來就是地支那邊配合著水師的旗手搞出來的一套的新的旗語,其中還借鑑上輩子後來發明的扇語中的一部分。
方珏只道是老對手早有準備,也不會因此而怪人,揮揮手就讓他去了。自己舉著望遠鏡看了一會兒,也放棄了臨陣研究這個的打算,緊緊地盯著老對手的動向,心道,這種先拉開距離的風格應該不是那幾個急性子,就不知鄭紹那小子可在不在。
“超出射程沒有?”洪銘澤問道。
“報告,沒有,還在控制範圍之內。”
“行,就這麼溜著他們走。”洪銘澤也舉著一家望遠鏡觀察著,道,“讓他們漸漸的靠近,注意調整好方向。”
“得令。”
船隊之間的距離漸漸地進了,方珏一邊命令著船隊儘量往上攆,一邊觀察著敵艦,試圖找出到底是哪一個老對手、舊同袍。冷不丁瞧見一個五大三粗模樣豪放的大漢咧著嘴衝自己比脖子,他緊緊皺起眉頭來,原來是洪銘澤。這個大漢他熟得很,看似莽撞實則心細,冷不丁地噎你一下,能叫他氣個半死,他還能搭著你的胳膊嬉皮笑臉的喊大哥,叫恕罪,莫和他一個粗人計較。
偏偏兩代的鄭氏都吃他這一套,只不知姓陸的跑哪裡去了,他心裡奇怪,但是戰局當前也由不得他多想了。
“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方珏皺著眉頭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交由隨身副手小心地收在一個盒子裡,“先打|炮,有多少打掉多少。”他的命令看上去荒唐,但是他手中的炮彈並不多,藏著也沒意思。還不如先幹掉幾艘艦船,再仗著人多白刃戰。
而且,在他的印象中,數十年前的一戰,鄭氏雖然沒有輸,但是也應該在那戰中消耗掉了大量的□□,包括火炮應該也已經報廢了不少。這些人朝廷一直嚴禁鑄鐵和銅向東番流通,就算有走私,應該也還沒有回覆元氣。更重要的是,在他離開之前,可是殺掉了大批不願意和他投奔朝廷的工匠。
所以,他篤定鄭氏的水師也不會有多少火器。
就在方珏還在為自己當年的毒計得意洋洋的時候,洪銘澤收到報告:“敵方已經進入我方半包圍圈中,是否收緊。”
“收!”洪銘澤斬釘截鐵,不像是對方自以為瞭解他,他可是真的對方珏瞭如指掌。
不僅僅是人,更是他手中掌握著的火器、兵甲等數量。
再一次在心中感謝了一下盡職盡責的生肖們,洪銘澤咧出一個嗜血的笑來,道:“各艦隊注意彼此之間的距離,不要被對方突破,也注意不要被對方集中打擊,哪個龜兒子的船受損最大,回去給我掃一個月的茅房!”
他一指方珏的艦隊,揮手道:“注意射程,預備——”
“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