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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五十九章

二阿哥吃酒吃多了, 也是興致高漲, 在康熙座前大著嗓門嚷嚷道:“稟告皇阿瑪,兒子票一齣戲絕無問題,只是幫兒子配戲的人難選, 比兒子唱得好的,顯不出兒子的好來——要是比兒子唱得還差的, 又怕這出戏大夥兒簡直沒法聽吶!”他拉過旁邊一名紅帶子覺羅貝勒,“他們硬要推薦德如演旦角給兒子配戲, 可是兒子尋思, 德如嗓子是不錯,也有名聲,但皇阿瑪您瞧, 德如臉長得長, 這扮相一出來,不就是一活脫‘驢頭旦’麼?這叫兒子怎麼看著他唱戲?”

大家一看, 德如一張臉果然起碼是正常人的臉的1.5倍長, 二阿哥一說“驢頭”,還真像,個個都暴笑起來,也有經歷過下午“臥梅”事件的人在不住偷眼瞧十阿哥的神色。

我一看十阿哥的表情,就知道他現在對“驢”這個字眼超級敏感, 但二阿哥說的話,他也抓不到什麼把柄,更見尷尬。

而那名叫做德如的覺羅貝勒卻是個實誠的, 居然也紅著臉笑,向二阿哥連道“慚愧、慚愧,不敢、不敢”,惹得眾人更加樂不可支。

康熙好不容易停了笑,指著二阿哥道:“就你會貧嘴,唱得好了不行,差了不行,還要挑剔別人扮相!要這麼著,連朕也沒法給你找人,你想找誰給你配戲,趁早自個兒說出來!”

二阿哥等的就是康熙這話,順溜溜一回身,指向我所站立的方向,朗朗道:“我就要——錫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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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阿哥……要錫保……?

這話……我怎麼聽著彆扭呀?

我順著眾人目光慢慢轉身,看到錫保不知幾時已站到我身後。

“你忘了拿這個。”錫保眼睛看著我,他的神情十分寧靜,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二阿哥說話。

我猶豫一下,最後還是攤開掌心,道聲“有勞”,讓他把那一瓣連皮的橘子放在我掌心。

錫保繞開我,向二阿哥那兒走過去。

二阿哥跟錫保掩在一旁,低聲商議了一會兒,公佈他們決定登臺演出《空城計》,二阿哥自薦扮演諸葛孔明,錫保飾司馬懿。

《空城計》出自《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又稱“失空斬”,乃是一出與諸葛亮有關的戲,故事取材於小說《三國演義》第九十五回——“馬謖拒諫失街亭,武侯彈琴退仲達”:司馬懿乘勝取諸葛亮駐地西城。因精銳部隊俱被遣出,西城空虛。在萬分危急之中,諸葛亮定空城之計,令將城門洞開,只帶二琴童自坐城頭,撫琴飲酒以待司馬。司馬懿兵至城下,見狀生疑,素知諸葛謹慎,怕中諸葛埋伏,不攻而退。及至探明西城確是空城,立即回軍,諸葛亮已調來趙雲,驚退司馬。我近幾月跟在康熙身邊,著實看了不少名戲好戲,外加前不久在暢春園金桂軒戲樓剛看過這出,也算熟悉。

二阿哥果然很會挑戲,“諸葛大名垂宇宙”、“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被譽為“三代以下第一完人”、集“三達德”——立德、立功、立言於一身的諸葛武侯,千古風流、羽扇綸巾、有美兼備,書中描寫相貌又是“容貌甚偉”、“面如冠玉,飄然有神仙之態”,什麼好處全給二阿哥佔光了。

反觀司馬懿一角,諸葛亮生平對手前有帥哥加天才的周瑜,後有欺騙曹魏三代君臣的大陰謀家司馬仲達,雖然史稱其“天姿邁傑”,比之諸葛孔明可就是生兒子沒屁眼的奸人一個,真是陪二阿哥讀書難,唱戲更難。

康熙就愛聽《空城計》,十分高興,因場內戲裝什麼都是現成的,催二阿哥、錫保分頭到裡面上了扮相出來亮一亮給他看,卻引得眾人鬨堂大笑,原來他二人不知在裡頭搗的什麼鬼,化妝服飾都對,只是耳朵上掛的鬍子錯了套兒。

京劇裡男子一到三十歲以上,就都戴鬍子,也叫“髯口”, “鬍子”很講究,名稱也很多,比如只有三綹的“黑三”、“白三”,還有“白滿”、鬍子繁密不分綹的“黲滿”等等,錫保的司馬懿是花臉,也還罷了,可是二阿哥扮演羽衣綸扇的諸葛亮,卻戴了司馬懿的鬍子,叫人如何不笑?

他兩個對望一望,當場把鬍子摘下來換了,偏偏二阿哥又嫌諸葛亮的鬍子不合他尺寸,宮內專掌戲樂的南府總教習太監給他連取了幾副鬍子試戴,均不滿意,只好令人專程跑回後宰門南府去取存貨。

但一來一回要費時間吶,二阿哥總不能就這麼光著嘴巴上臺唱戲?可不唱又怕冷場。結果還是錫保聰明,建議在《空城計》開頭,孔明一角就由專業演員扮演,演至登城時,始換為二阿哥,如此定可兩全其美。

康熙亦無異議,於是胡琴、三絃、鑼鼓響,好戲正式開場。

別人指著看這戲心思許是十有八九要放二阿哥身上,不過我對馬二阿哥就不敢恭維,反而處處格外留神錫保。

唱孔明的專業老生吐字行腔皆極錘鍊,而錫保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人,我光看他的勾白粉臉,相對司馬懿應有的扮相來說,已是過於漂亮了,實在很難想象他要怎樣演好行內常用“銅錘”代表唱功,以嗓音宏亮著稱的花臉司馬懿?

我在這空捏一把汗,卻不料錫保才一登臺,一亮相,一開腔,霎時就得了個滿堂彩,他的聲音跟他的人簡直沒法對到一塊,十分高亢,卻半點也不刺耳,且一唱一念、一舉一動,儼然有範。

京劇唱腔節奏可分為板眼,強拍為板,弱拍為眼,一般票友只知弱拍起唱, “眼”上張嘴、眼起板落,錫保卻可做到“踩味兒不踩板眼”,並非簡單地被節奏約束、被音樂“拿住”,不僅每每轉板過程中啟承轉合所需要的先“撤”後“催”,也就是未快先慢之法度拿捏的恰到火候,更難得連一代奸相司馬懿的唱腔的勁兒、味兒、氣兒、字兒均表現的淋漓盡致,這樣的硬裡子真正不曉得浸淫了多少靈氣功力。

冷眼旁觀,連四阿哥也聽得十分投入,手指暗暗在桌上擊節打拍,我驚豔之餘倒生出興趣想看看二阿哥到底怎樣才能和錫保配上戲而不至於塌臺的了。

唱到第十五場,大鑼一擊,臺上眾演員將官齊道一聲“有!”。

二阿哥戴好新鬍子,從後臺悄悄兒上來,換了城頭的演員。

而錫保正演到司馬懿為諸葛孔明所惑不敢進城的一段,閃錘,唱四分之一板【流水】:“聽老夫一令!坐在馬上傳將令,大小三軍聽分明:哪一個大膽把西城進,定斬人頭不徇情!”

當司馬懿唱完四句“流水”之後,理應二阿哥唱“慢板”:“我本是臥龍崗……”司馬懿再接一小段【西皮快板】,便是《空城計》中諸葛孔明的經典唱段《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眾人總算等到此刻,正翹首以盼,誰知胡琴拉了兩個過門,二阿哥仍不開腔,只管目視樓下司馬懿,連連搖擺羽扇。

錫保一見此情此景,忙招手示意,口稱:“老丞相請下城來!”

待諸葛孔明紅頭漲臉下得城來時,司馬懿便說:“有勞丞相!你我挽手而行……”

二人只踱著方步,進入城門。

臺上樂隊剛反應過來,隨之“換了鑼鼓”,二阿哥的戲這就算“票”完了。

而臺下的人有相顧莞爾的,也有捧腹大笑的,等二阿哥和錫保卸了裝出來,康熙親自招招手,喚他們過去,問二阿哥剛才是怎麼回事。

二阿哥笑嘻嘻道:“皇阿瑪有所不知,兒子原不知錫保竟唱得那樣好,苦苦尋思了半響,也只能用到‘無聲勝有聲’這一招罷咧。”

我聽得一曬,其實二阿哥是看錫保的扮相看的目不轉睛忘了詞兒是真的吧?

二阿哥的我型我show居然以無聲告終,大家空自給吊起了胃口,哪個咽得下這口氣?一時眾說紛紜,要康熙罰他,滿語、蒙語、漢語夾雜了上,混成一團,我也聽不清楚,自管低了頭慢慢在掌心搓松子吃,忽聽四阿哥跟坐在我前頭的四福晉低聲說道:“剛剛老十三府裡來了人,說兆佳氏有些不大安好,老十三這就要趕著回去瞧瞧,今兒晚上只在這兒通宵守歲,我總叫高福兒同著老十三一道回他府裡去,高福兒媳婦頗精婦人生產安胎之道,你叫春喜跟著高福兒去,順路把他媳婦接出來也到老十三府裡陪著,我才放心。”

四福晉應了是,點手叫過一個白白淨淨的陪奉大丫頭來,低聲交待了幾句,不一刻那丫頭果然帶了兩個婆子,跟著高福兒悄悄出殿預備去了。

兆佳氏?

兆佳氏不就是十三阿哥的正福晉麼?

我茫茫然轉首朝十三阿哥那桌望了一眼,他正半側著身跟人吩咐著什麼。

儘管看不見十三阿哥的臉,我的心頭還是有如蟲噬蟻咬,待發作,無從發作。

忽然間,二阿哥那邊的眾人不知何故爆發一陣大笑,二阿哥拉著十四阿哥大聲道:“好好好,這是你說的,按這法子罰我,我認——不過現在七弦琴是我的,箏由你來,錫保也領了琵琶,卻還缺一名吟唱之人,又待如何?”

二阿哥口中在問十四阿哥,眼睛卻明顯轉過席上,朝我看來,引得十四阿哥也跟著他看,其他人亦是如此。

我大約明白二阿哥意思,因別過眼看康熙神色,康熙含笑望住我,並不說話。

甚少言語的錫保踏前一步,向康熙提請道:“皇父,兒臣久聞玉格格歌舞雙絕,惜從未有緣親見,今日下午偏又耽擱在南府看他們排戲,生生錯過玉格格《寒梅》一曲,追悔不及,眼下難得二阿哥和十四阿哥願共演絃琴古箏,兒臣亦有幸以琵琶相合,不知可否請到玉格格賞面同列?”

錫保身為宗室子弟,叫康熙一聲“皇父”沒什麼希奇,但在這個時候由他出來說話倒是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連四阿哥也轉目深深瞧了我一眼。

二阿哥笑道:“錫保這話可就謬了,上回在暢春園金桂坊我還是拉了四阿哥當說客,一起跟皇阿瑪面前磨了老半天嘴皮子,玉格格才登臺唱了一曲,好看,也夠好聽,但今天下午不算,連我也只聽過一回。別怪我不提醒你,我用過的法子你用就不靈了,玉格格賞不賞你面子,你還是得問玉格格,淨跟皇阿瑪討情可有些懸。”

錫保也不答他,直接掉轉身就朝我這桌走過來。

四周泛起一些嗡嗡的低微的竊竊私語聲,令我感到氣悶。

十三阿哥停了說話,回頭看向我們,十七阿哥忽的跳下椅子篤篤篤跑過來,一把拉住我手,搖搖道:“玉格格,你要答應錫保哥可沒那麼容易,得叫他將牛角把小刀拿出來換!”

滿人崇武,往往把刀槍不離身的視為好漢子,十七阿哥是小男孩,心心念念想著錫保那把牛角寶刀,想來無非是要在同伴小阿哥中炫耀,也不難理解,本來我可不計較他的話,但他的小胖腿,他的緊繃繃圓鼓鼓的小肚子,他這麼拉著我的手亂搖一把,還有他瞪的圓圓的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就讓我想起了十八阿哥,並且為此頭昏腦漲。

正難決斷間,錫保幹淨利落地解下腰間牛角把小刀,拍在我面前桌上:“不管答不答應,玉格格,這刀是你的了。”

十七阿哥眼明手快,魏珠在後面都攔不住,他只一跳就摸過桌上小刀,緊接著往自己懷裡一揣,這才扭頭歡喜問我:“玉格格送我好麼?”

他越是這般嬌縱,我越願意寵他,伸手把他衣襟攏緊,輕笑一笑道:“好。”

收了人家的刀,十七阿哥所說的孩子氣的交換也就成立了,錫保還站著,我也不好意思坐著,起身讓魏珠把十七阿哥抱在我的椅子上坐好,十七阿哥揚頭問我:“玉格格,你答應要唱歌了麼?”

我衝他微微點頭,並不看四阿哥臉色,徑直轉向錫保,坦蕩道:“承蒙抬愛,玉瑩恭敬不如從命。”

這話眾人都聽見了,二阿哥嘿嘿笑兩聲,卻被康熙搶在他前面說話:“好。不過玉格格務須記住,不得學習二阿哥‘無聲勝有聲’的唱法,否則朕可要重重罰你們四人?”

我面對康熙,施施行禮:“玉瑩不敢。”

二阿哥說:“對,她不敢!”

眾人皆笑。

我身上穿的是旗裝,且是禮服式樣,唱歌跳舞多有不便,因先行告退,由二阿哥的侍女陪著轉到殿後換裝。

就在我拐過彎兒的一霎那,我的眼角掠到十三阿哥起身繞桌向康熙那兒走去,料到他是要跟康熙請辭回府陪伴兆佳氏去。

我收得回目光,收不回我的心,哪怕他日人前風光再增百倍也無法抵消我心頭此刻酸楚滋味。

答應錫保唱歌,或許只是因為我不想眼睜睜看著十三阿哥離開。

我終於明白,我期盼的完整,其實根本不存在——即使是我自己,我也給不了任何人一個完整的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怎可能指望別人為我做到?

總算渾渾噩噩跟著人走進房間,我足下一軟,油然升起一陣虛弱感,趕緊揀地方坐下。

侍女們在妝臺邊嘰嘰喳喳給我挑服飾,選定幾樣拿過來給我做最後抉擇,我本無心於此,略掃了一眼,想起四阿哥曾贊我著大紅色好看,就隨手點了與淡胭脂色錦織襯服搭配的那一套紅面紫裡對襟繡花衣裙。

二阿哥身邊的侍女不乏舞姬出身之輩,本身皆容貌可佳,為我換衣裝扮亦是輕快靈巧,極為稱心,補了一回香粉胭脂,另外重新梳了與舞服相配的雲髻,別好珠串流蘇,她們替我舉過西洋鏡子前後一照,只見鏡中人粉鑄脂凝,嬌波流慧,長眉入鬢,似嗔如笑,襯得眉心一點紅痣益發嫣然若滴,再加上霓裳霞裙,羅襪朱履,娉娉婷婷,細柳生姿,端的媚麗欲絕,甚迷人眼。

我試伸手觸控鏡中我的臉:魔鏡,魔鏡,告訴我,如何可以沒心沒肺活到老,一生不知愛情苦?

在眾女雲從下,我再次踏入大殿,卻見殿內寶炬熒熒,檀煙嫋嫋,與外面明月朗照,積雪清輝之情景相映成趣,而場中早已鋪墊茵褥,置諸種弦樂器,以備選用。

二阿哥和錫保是先前唱戲時就換了便服的,十四阿哥為彈箏起見,也摘了禮帽,換了鮮豔便服,因箏之弦不易鬆弛,惟同別器合奏時,琴柱容易易位,必需要預先張緊,他正坐在那邊低頭調整絃線。

此時尚屬準備階段,康熙還在寶座上和鄰桌幾位蒙古親王笑語交談,我揮退侍女,自管走上前看十四阿哥調絃。

十四阿哥把基調調至一調後,剛要試彈,一抬頭看到我,愣一愣神,隔了一會兒,卻也不說話,先試奏了一曲,這才問我:“好聽麼?”

我沒來得及說話,二阿哥忽然橫刺裡殺出:“不好聽,像驢叫。”

這一整晚,二阿哥老是驢啊驢啊的掛在嘴邊說個不停,不由惹得我掩袖一笑,十四阿哥啐道:“二哥,你說我這是驢叫,真的驢叫你聽過麼?什麼樣的?”

“那還不簡單?驢叫就是——”二阿哥一伸脖子,方要摹擬發聲,被錫保在他身後一拉,猛然醒悟,瞪眼道,“好啊老十四,酒壯你膽了不是?敢給你二哥下套?我踹你!”

十四阿哥憋笑憋得臉泛桃花,抱箏一跳躲開。

剛才我不在的工夫,二阿哥不曉得又跟人灌了多少酒,一腳抬出去,完全沒有準頭,踉踉蹌蹌轉了個圈兒,倒像是獨腳虎在跳康康舞,慢說鄰近諸侍從竊笑不已,相與以肘示意,就連康熙也被引起了注意,用滿語高聲問了一句什麼,二阿哥跟十四阿哥也分別用滿語答了,全場幼是轟笑,只有錫保不笑,悄回頭問我:“玉格格想好唱什麼曲子了麼?”

我轉過眸子,不留神最先上對十三阿哥那桌的空位,心裡也跟著空了一空,沒顧得上答話。

錫保靠近過來一點兒,低聲道:“莫非這麼多人看著玉格格,玉格格緊張忘詞了?”

——有很多人看我?

我要看的人走了,還有一個人我不敢看,至於其他人看不看,我卻不在乎。

罷罷罷,不為無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

“放心,皇上今晚罰不到我,也罰不到你。”我的目光越過錫保,落在側著耳朵聽我們說話的二阿哥面上,“這就開始了麼?”

二阿哥咧嘴一笑,打了個手勢,一名生相清秀的小太監走出來,二阿哥看著他給我奉上一把長約尺二的八寶紅珊瑚髹飾漆骨半綢絹面花邊舞扇:“你拿著,待會兒用得著。”

我揣測著莫非是我選了這套衣裙,二阿哥才給我這把同色系扇子,也不置可否,堪堪舒手接過,二阿哥忽低吟道:“今夜有女如玉,堪觀處絲幕牽紅,恰正是荷衣穿綠。”

二阿哥說這話倒跟唱戲似的,一聽便是什麼戲文裡套出來的輕薄言語,但他聲音極輕,而十四阿哥剛被八阿哥叫去說話,左近除了沒文化的小太監,只得錫保一人,錫保又深諳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之真諦,正仰頭做標準四十五度角參詳天花板藻井圖案,我正眼一瞧二阿哥那張酷似馬景濤小馬哥的面孔,張了張嘴,想說,終也沒說。

一時十四阿哥走回,也問我打算唱什麼。

託二阿哥贈扇的福,我倒是靈光一現,想好了要唱什麼,可是沒有一個曲牌名,說出來他們也一定沒聽過的,還在躊躇間,二阿哥卻拍胸脯打包票說不論我唱什麼他們只管伴奏就是,雖然我對此持有懷疑態度,但他們三個都無異議,我也無話可說,就這麼定下了。

於是以康熙寶座為中軸線,眾人各歸其位。十四阿哥鼓箏,二阿哥奏七弦琴,錫保彈琵琶,為琴箏伴奏之籤笛則命南府樂人吹奏。

二阿哥、十四阿哥、錫保分別試了樂器音調之後,隨著康熙一聲輕咳,全場靜寂下來。

我單手開啟摺扇,右手心朝外,扇口朝左,以羞扇式起,眼波幽幽移向與扇口相反的右面,接一個小定,方開口唱道:“狼牙月~伊人憔悴~~”

轉腕變為新月扇,畫出弧形線:“我舉杯~飲盡了風雪~~”

這一舉手是先“流”出來,蓮步才跟著一投、再投:“是誰打翻前世櫃?惹塵埃是非?”

二阿哥的七弦琴率先撥動,聲在五、六調之間,奏響時機卡得極巧妙,與琵琶律調合奏,音色亦是豔麗嫵媚。

“緣字訣~幾番輪迴~~你鎖眉~哭紅顏喚不回~~縱然青史已經成灰~我愛不滅~~”我在康熙面前轉身扇接上一個撥雲扇,恰恰對著西邊端坐的四阿哥,每一個無語凝視都是耀眼瞬間,亮過劃過,“繁華如三千東流水,我只取一瓢愛瞭解,只戀你化身的蝶——”

我磨步斜行,虎口夾扇,手腕為軸,滾扇、拋扇、指轉扇三個姿態變化一氣作出逆時針劃平圓自上而下的“三道彎”絢爛轉扇:“你發如雪,悽美了離別,我焚香感動了誰?”倒拈扇柄,拋到左手,自下而上如蝴蝶反向翩然掠起:“邀明月——讓回憶皎潔——愛在月光下完美——”

十四阿哥所彈之箏,在它器止息間悄然透出音調,妙不可言。

斜身含遠意,頓足有餘音,我的腦海裡卻重疊了兩個人、兩段話。

——“等離開這裡,如果四哥不肯原諒我,我也不會原諒他。”

——“佛經裡有阿修羅。阿修羅者,大海中立,水不膝,向下視仞利大。無酒,採四天下花,於海釀酒不成。不端正,惟女舍脂端正。天下弱水三千,我可以只取一瓢。只看你願不願意信我,肯不肯等我?”

“你發如雪,紛飛了眼淚,我等待蒼老了誰?”我的視線微微模糊,然而聲線堅定拉高,“紅塵醉~微醺的歲月~~我用無悔~刻永世愛你的碑~~”

我合扇交回右手,倒臥虎口,換手指出,用扇指點,尋紅數綠,用戲腔唸白過渡:“一曲傷悲,彈盡塵世淚,胭脂碎,染盡了悽美,濁酒半杯,藏盡愁滋味,畫圓月,不想月憔悴,今夜一過又多歲,愛成繞指柔,情難卻,青絲俱成灰,故人一去畫盡溼,呀,一聲輕吟惹是非,無奈花多情,秋風一嘆半池淚。”

琵琶暢情,音色如練,絃琴爪音親切,反撥鮮悅,我痴痴復唱:“狼牙月~伊人憔悴~~我舉杯~飲盡了風雪~~是誰打翻前世櫃?惹塵埃是非?緣字訣~幾番輪迴~~你鎖眉~哭紅顏喚不回~~縱然青史已經成灰~我愛不滅~~繁華如三千東流水,我只取一瓢愛瞭解,只戀你化身的蝶——”

“蝶”字餘音未落,我後邁一步,借力助起一個大跳,身體躍起的那一刻,把手臂的線條向上伸長同時加快轉扇的速度,高高上拋,舞到綻放,誰不是乘風欲去、天上人間?但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你發如雪,悽美了離別,我焚香感動了誰?”我飄然空手落地,一個背身反腕準確截住剛剛打旋墜下的舞扇,扇柄一頂收回開合,身形宛轉,眼神飛蕩,若俯若仰,若來若往,“邀明月——讓回憶皎潔——愛在月光下完美——”

仍是雲手開扇,旁轉繞花,幾乎唱到淚眼朦朧:“你發如雪,紛飛了眼淚,我等待蒼老了誰?紅塵醉~微醺的歲月~~我用無悔~刻永世愛你的碑~~”

“你依依不捨,白髮印蒼月,我不忍,風逝青春褪,十指傷離別,你不悔,長袖難挽東流水,美好墜,紅燭冷窗對,織不完相思,望不斷容顏,不知天涯路難盡,哀傷淡淡追。”伴著我第二段唸白,十四阿哥的箏音從呂調轉到律調,諸樂器皆隨之變調,清澄纖妙,雅麗傳神,仿若緩慢流光,也可醞釀此生不渝,把我的情緒推向極至。

絃樂穿插整場,都受濃酒一般歌詞的牽引,彷彿中了不可解脫的愛的迷毒,陷入放浪又令人心碎的生死糾結。

“你發如雪,悽美了離別,我焚香感動了誰?邀明月——讓回憶皎潔——愛在月光下完美——你發如雪,紛飛了眼淚,我等待蒼老了誰?”我飆到最高音:“紅塵醉——微醺的歲月——我永無悔——”

最後一句塵埃落定前,我突然一個停頓打住,絃樂未撤,卻又捲舌壓喉音,一捻摺扇唱道:“啦兒啦啦兒啦啦兒啦兒啦啦兒啦啦兒啦啦兒啦兒啦~銅鏡映無邪~扎馬尾~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啦兒啦啦兒啦啦兒啦兒啦啦兒啦啦兒啦啦兒啦兒啦~銅鏡映無邪~扎馬尾~”

唱及至此,我折腰應兩袖,一手蘭花指捺出,一手以扇託腮,回到最初開場含羞未出之守勢:“——我若撒野——今生誰把酒奉陪?”

樂止音散,一片安靜到可聽見自己輕淺呼吸的沉寂中,康熙一拍手。

他的右手拍打在左手掌心,發出清脆的聲音,然後全場的掌聲贊譽聲一下從四面八方潮湧而來,連離我最近的十四阿哥也離箏站起身為我鼓掌,錫保斜坐於青色鑲錦邊茵褥上,一手扶琵琶,一手持撥子,微微揚首,神色無比複雜地望望我,又望望一旁二阿哥,二阿哥把膝前七弦琴推置邊上,慢慢站起,錫保亦跟著起來。

我收回目光,扇交左手,右手壓左手,施施然向正走下寶座的康熙恭禮。

“好。好歌,好舞,好器樂。看來今次朕是罰不到你們,你們告訴朕,想要什麼賞賜?”

康熙行到我身前,虛抬手令我起了,一時二阿哥他們也聚過來,聆聽康熙問話,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仍由二阿哥嬉皮笑臉道:“皇阿瑪歡喜,就是大賞賜、是兒子的福氣——不枉咱們一番賣力,總算逃了皇阿瑪的罰,求賞賜不敢,想跟皇阿瑪討首詩回去張貼在書房裡學習。”

康熙一笑,背手略踱了幾步,所有人都屏息靜氣,預備洗耳恭聽。

“今夕丹帷宴,聯翩集懿親。傳柑宜令節,行葦樂芳春。香泛紅螺重,光搖絛蠟新。不須歌湛露,明月足留人。”康熙詩情才藝果然十分出眾,且行且吟,不一刻就道出一首頌揚今日家宴的盛大和喜慶的五言絕句。

眾人交口稱讚中,早有筆貼式以丹砂底色金雲龍紋絲絹紙箋謄寫好一式四份,小太監恭恭敬敬雙手捧著上來分交我們四人。

接了御詩,男的要磕頭謝恩,而我深深福禮即可。

康熙呵呵笑著,十分高興。

二阿哥他們都有隨身跟班的小廝接去御詩收好,只我身邊無人,仍捧在手裡,二阿哥看我一眼,自己一拍腦門,大聲道:“對了,玉格格那兒可用不著書房罷?且要如何張貼御詩?”

一語既出,場中諸人都看我如何作答,康熙本已回身要走,也停下了腳步。

我並不看二阿哥,只抬眼望著康熙甜甜一笑。

康熙也知道我平時待得最多的地方要麼是臥房,要麼就是吃飯的地方,因擺擺手,一笑道:“隨玉格格貼在哪兒,朕都準了!”

我笑道:“今兒下午小阿哥們做詠梅詩時,皇上曾贊十七阿哥的詩品上佳,不如玉瑩就將御詩送給十七阿哥,祝十七阿哥新年新學問,更上一層樓,好麼?”

康熙自然是再無不允的,於是魏珠已經領著十七阿哥上得場來,我親手將御詩妥帖交給十七阿哥。

十七阿哥今日又得荷包又得小刀又得御詩,可謂新年大發財,開心的滿面放光,跪地給康熙叩了個大大的響頭,蓬的一聲,倒唬了康熙一跳。

魏珠趕緊扶起十七阿哥,我幫他揉揉額頭紅處,二阿哥在旁嘴不饒人:“仔細著,仔細著,一會兒頭上鼓起個大包來,十七阿哥走路又向來比人慢一拍,這回可好,成了壽星公,不怕走得慢,只一顆大頭一伸就比人多伸半步,也算補回來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壽星公明明是道教天上二十八星宿之一,二阿哥卻跟著念起佛號,且有意學了四阿哥平日神氣,我看在眼裡不禁抿了嘴悶笑,就連康熙也啐他。

二阿哥自己也笑,又轉過臉衝西邊座位上四阿哥問道:“老四,玉格格一曲《發如雪》豔驚四座,剛才我看見連老八、老十都在拍手贊好,怎麼說玉格格也是你府裡教出來的人,你為何動也不動?別說你是看傻眼了,是兄弟的,我可不信!”

四阿哥不緊不慢站起身,答道:“二哥佛號正宗,我便也來說佛教一段公案,有所謂一塵舉,大地收,一花開,世界起。只如塵未舉花未開時,如何著眼?”

二阿哥一下卡住,扭頭看看十四阿哥,十四阿哥卻垂著眼,看不清是什麼表情,康熙亦不語。

一個短暫的沉默過後,反而是錫保豎起一指,代替二阿哥開口:“會也恁麼去,不會也恁麼去,高也恁麼去,低也恁麼去,是也恁麼去,非也恁麼去。四阿哥可是想說,一塵才起而大地全收,一花欲開而世界便起,都是為了世間有那女子?”

二阿哥拍手笑道:“錫保好天龍一指禪。一處透,千處萬處一時透;一機明,千機萬機一時明。老四,這回你可算被難倒了罷?”

四阿哥揚眉,一點輕藏傲意,而他望我時,眼中偶爾閃動波光。

我靜靜回視他,然後他舉起桌上酒杯,回答二阿哥:“是,我真是被難倒了。這杯酒,我自罰一杯。”他說著,一笑,一飲而盡。

——我若撒野,今生誰把酒奉陪?

——這就是他給我的答案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