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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六十三章

錫保問:“與有情人做快樂事, 未問是劫, 是緣……那天你是不是穿桃花色繡晴絲流晶裙裝,戴明珠白玉髮簪?”

憶當日心景,而今似已相隔重世, 我恍惚著點點首兒,只聽他又道:“那天我到的晚了, 只從半段聽起,我一直想從頭到尾再聽一遍。”

我回過神來, 把他的話串起來一想, 不由#¥%"—*了,難道他這是在公然吊膀子麼?

不過我現在可沒有心情,我還要趕著回去吃藥和數銀票呢, 因此只漫漫敷衍道:“呵呵, 今天晚上的太陽多好啊。”

我說著,往右錯開了一步, 錫保卻忽的攥住我的手腕, 他出手很快,我居然沒躲過。

我看看錫保,他也沒什麼表情,也不說話,就這麼和我對視著, 我知道他很英俊,不過我現在已經充分領悟到任何男人到了一定的程度都會現出蘑菇頭的原形來的真諦。

小姑娘採蘑菇,貪多嚼不爛, 何況我剛在十三阿哥的事上栽過跟頭,這個錫保又擺明是二阿哥看上的人,麻煩找我,我可不想找麻煩。

我垂眼看他的手,他的手像是對很小的疼痛都會敏感的、容易被傷害的,但我知道那不是事實——就像之前我能夠在他眼中看得到的那一種危險性,那種一直走在危險邊緣的人獨有的眼神:無限溫柔與企圖自殺者的毫不介意的狂暴的混合體。

“喂,”我說,“我不喜歡男人的。”

錫保並未露出一絲驚訝,他安然地道:“那是因為你還沒遇見我。”

我駭笑:“什麼?”

“我是為了你才答應來做侍衛,我一定要聽你再唱一次‘流光飛舞’:只唱給我一個人聽。”

我漸漸沒了耐心:“不管怎樣,你先放手。”

他放開我的手,雖然不疼,我還是揉一揉手腕:“不可能。”

“為什麼?”

“和你無關。”

“為了四阿哥?你還怕他?”

我霍然止步,直視錫保,一字一句道:“不關你事。”

錫保陡然換了話題:“馬齊的祖父哈什屯原為滿洲正藍旗人,天聰九年,太宗為加大實力而兼併正藍旗。去年開春,皇上曾向內大臣明珠瞭解涉及正藍旗事件的有關情況,確知當年的關鍵之處乃是哈什屯在藍旗事件中不惜背主,以求投入上三旗……”

我聽得一凜,太宗,不就是皇太極麼?

原來藍旗事件是這麼回事,無怪康熙說什麼馬齊祖父哈什屯“陷害本旗貝勒”的責斥之語,揭露該事件之真相,藉以羞辱馬齊。

但我也曾聽四阿哥說過,順治初年哈什屯任內大臣,列議政大臣,受到攝政王多爾袞的器重,然而當順治帝親政後,追論多爾袞罪,其親信多受牽連,但哈什屯並未失去信任,仍多次晉爵。哈什屯一生中,經歷了藍旗事件與多爾袞獲罪兩次政治巨浪的衝擊,都能安然度過,其仕途不僅未受阻滯,且更為暢達,其於清廷最高層權力之爭的漩渦中機敏應變的作風真算是到了一個境界了。而哈什屯之子、馬齊之父米思翰不僅在康熙平定三藩之亂期間任戶部尚書,承擔備辦軍需的要任,他與長子馬思喀、二子馬齊、三子馬武更曾先後擔任過內務府總管一職,內務府總管就是皇帝的總管家,他們一家人同康熙既是君臣,也是主奴。

今日康熙當眾毆曳馬齊分明就是盛怒之下把他當奴才來教訓,不過我卻覺得馬齊這個老頭子被康熙揭發祖父的醜事後很有撒嬌的情緒在裡面,哈什屯在藍旗事件中背主,投的是什麼人?投的是康熙的祖父皇太極!康熙斥責他,絕不可能是為了翻老賬追究此事,但為什麼單單挑出此事來給他敲警鍾?

還有,錫保也是滿洲貴族,他知道藍旗事件不奇怪,但去年開春康熙向明珠瞭解情況,他怎麼連細節也知道?又為什麼要跟我講?

電光火石間,我一下想起八阿哥的勢力都在現在的正藍旗,二阿哥卻是以鑲黃旗為主,那麼馬齊明明是鑲黃旗人,去歲又力保八阿哥當太子,康熙可是暗指他“背主”,乃至和哈什屯一樣有“陷害”行為?

我越往下想,越覺驚心,這個錫保的能量不小啊,他到底是哪一方的人?我可否將此理解為有人要向我施“美男計”以作他圖?

錫保把話說完:“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可以告訴你,條件只有一個:流光飛舞。”

我懷疑他是不是有嚴重的偏執狂?什麼叫做“我想知道的他都可以告訴我”?他以為自己是百度還是google?

不過對於他能夠看出我對“藍旗事件”有興趣的這一點眼光,再聯想到之前康熙奇怪地問我對錫保看法一事,我不能不有所防範,因按捺下情緒,呵呵笑道:“今晚太陽不錯,錫保兄慢慢欣賞,玉瑩先行一步。”

我轉身走完餘下一半廊道,正要拐過彎去,下意識回首向錫保看了一眼,他居然還站在原處面朝我不動,見到我看他,他咧咧嘴,笑了笑:“我等你。”

英俊的男人笑起來泰半像個孩子,好像無心無害,其實最最任性。

我啼笑皆非:我這不叫桃花劫,是蘑菇劫吧?

翌日,康熙又在乾清宮召見滿漢諸大臣,謂曰:“所以拘執皇太子者,因其獲戾於朕耳,並非欲立胤t為皇太子而拘執之也。皇太子獲罪之處,虛誣者甚多。今馬齊、佟國維與胤t為黨,倡言欲立胤t為皇太子,殊屬可恨!朕於此不勝忿恚。況胤t乃縲紲罪人,其母又系賤族,今爾諸臣乃扶同偏徇,保奏胤t為皇太子,不知何意?豈以胤t庸劣無有知識,倘得立彼,則在爾等掌握之中,可以多方簸弄乎?如此,則立皇太子之事,皆由於爾諸臣,不由於朕也。只果立胤t,則胤|必將大肆其南海,而不知作何行事矣。聯惡睹其情形,故命亟釋皇太子。朕聽政四十九年,包容之處甚多,惟於茲事,忿恚殊甚。聯原因氣忿成疾,昨日一怒,遂不御晚膳,今日晨餐,所食尚少。”

我掐指算算日子,八阿哥是在去年十月初因張明德案被割去貝勒,降為閒散宗室,到十一月底暢春園護駕有功才被復封貝勒,但他苦就苦在當初推舉太子時風頭太勁,犯了康熙的忌諱,八阿哥母族之卑倒還算小,如今康熙竟然連“只果立胤t,則胤|必將大肆其南海,而不知作何行事矣”這種話也公開說出來,可不是大大糟糕麼?

康熙罵完八阿哥,也沒忘了馬齊:“聯因馬齊效力年久,初心俟其年老,聽彼休致以保全之。昨乃身作威勢,拂袖而出,眾人見之,皆為寒心。如此不誅,將誰誅乎!”讓眾臣傳問馬齊:“伊之作威可畏,果何益哉?”

馬齊被拘押在下,聽旨後,雖奏稱“臣罪當死”,但還是為自己做了辯解:“臣原無威勢,但因事務重大,心中驚懼,並不知作何舉動。”

康熙怒氣未消,又指斥其“但務貪得”,環顧左右言道:“張鵬翮乃一清官,朕南巡時,馬齊當眾前詈之曰殺材,因不饋伊銀幣,遂爾辱詈。誰不畏死,敢不饋之銀幣乎!” 因革去馬齊首席滿洲大學士之職,交康親王椿泰等審訊。

接著命我研墨展卷,康熙親筆諭旨及佟國維回奏之語示諸臣,諭旨雲:“今舅舅既有祈望朕躬易於措處之言,嗣後舅舅及大臣等惟篤念朕躬,不於諸王、阿哥中結為黨羽,謂皆系吾君之子,一體看視,不有所依附而陷害其餘,即俾朕躬易於措處之要務也。”

下午未時,康親王椿泰等遵旨審訊馬齊一門,議予以立斬。奏入。

一個時辰後,康熙諭因馬齊任用年久,不忍加誅,著即交胤t“嚴行拘禁”,其三弟馬武革都統職,四弟李榮保免死革職伽責,其族人在部院者俱革退,世襲之職亦著除去。

諭旨一下,我心裡便是一個咯噔,康熙罵就罵八阿哥和馬齊等人結黨不軌,現在又饒了馬齊性命,且把他送到八阿哥手上,就不怕他們同命相憐,更加朋黨固結?

思來想去,這個訊號似可解釋為康熙儘管對馬齊大打出手,其實還是相信馬齊等人保薦八阿哥並非出於私心;亦可解釋為康熙將二阿哥復位太子的一切鋪墊安排停當後,同時設定給二阿哥的一個牽制,真正難以捉摸。

帝王之術,恩威難測,縱然八阿哥賢名在外,得了眾人之心,可憫得眾人心者,正是康熙所忌者,何況康熙帝的心始終繫於二阿哥,任八阿哥心比天高,又能何為?

所謂爭也不是,不爭也不是,太子這個火盆原由二阿哥坐著,有抬八阿哥上去,不如仍讓二阿哥歸位,或許只有這樣,才能讓黨爭之禍控制在最小限度內吧。

經康熙一個回馬槍整頓,廢太子一事至此方算塵埃落定,不日幸了南苑,回宮後又忙著安排巡幸畿甸的事宜,我是侍駕的人,更加忙上加忙,每日陀螺似的轉個不停,到了二月二十這天,忽然傳進訊息:十三阿哥的第二子突染急病,當夜暴亡。

十三阿哥的第二子乃庶福晉石佳氏於去年十月初一所生,因不滿一周歲,並未取名排序,聽說十三阿哥心痛的什麼似的,已經連著幾日沒有出過府門。

接三那天康熙親至十三阿哥府慰視,但頭七一過,一道諭旨發下來,仍按原定計劃,十三阿哥名列隨駕皇子之中,須扈從畿甸。

照理十三阿哥新遇亡子之痛,應可免去隨幸,孰料康熙離京,一定要將他帶在身邊,此中所示之意恐怕是寵愛少、防範多。

我始終沒弄清楚去年九、十月間十三阿哥到底是因為什麼被廢太子一案牽連獲罪,後來他開釋了,康熙也不曾像罵八阿哥那樣罵過他,而我即使是和他最要好時都沒開口問過一絲半點兒,何況現在?因此我雖然念著從前情分想要慰問十三阿哥,也只是託四阿哥轉達,他忙碌喪事期間我並未親見過他一面。

御駕於二月二十八日離京,隨駕皇子包括二阿哥、四阿哥、七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及十六阿哥。

康熙過八達嶺岔道,到懷來縣駐蹕,天氣與京中大不相同,甚覺寒冷,還好我有備而來,穿得厚厚的。

因康熙贊這次的駝馬甚肥可愛,走路亦好,侍衛們都騎駝馬隨行,連我也要學。

駝馬這種動物長毛濃厚,我看了就頭皮發秫,怎麼騎啊,康熙叫錫保教了我半天,我才勉強爬上去,顫巍巍在外場溜達了一圈,下來心頭還在狂跳,腿都軟了。

康熙沒想到我有駝馬恐懼症,很是笑話了我一通,二阿哥主動請纓要當教練,結果康熙派四阿哥出馬,不消半個時辰,我就學會了,不過這主要是因為四阿哥比較瞭解我,我成功騎駝馬跑完一圈他就發給我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那我哪有學不會的呢?

這次巡幸畿甸,十數日之間安排行程不少,有南望蔚州、應州、燕門、寧武,北望偏關、殺虎口,駐蹕處分懷仁、馬邑、朔州等地不止,而自出京城以來,我便覺輕鬆,一路伴駕,也是每日頑笑,沒心沒肺自有沒心沒肺的好處。

一日康熙嫌這次從御衣庫帶來的雨緞袖沙狐皮筒子皮襖做得太緊了,甚是不堪,便諭宮中將狼皮、狐皮襖子連同隨駕妃嬪、常在、答應們不足用的綿衣、棉紗衣、襯衣、夾襖、夾中衣、紡絲布衫、紡絲中衣、鍛靴襪等酌量再做,完時報上帶來。

書報外邊用封封匣正好是我在旁做的,康熙看了說我這門手藝不行,還要多練練,二阿哥聽到便說我豈止這個,就連上次叫“護駕”也叫得不夠好,做侍衛的基本功要好好訓練一下,誰訓練呢?還能有誰,二阿哥指了錫保教我。

“護駕”二字說來容易,但真遇到事情,如何將兩個音全發清楚,“護”字的拖音、促音分別代表什麼,“駕”字又代表什麼,都大有講究,錫保計劃教我兩個晚上,第一晚我的嗓子就簡直要廢了快了,這一輩子都不想再叫“護駕”兩個字了,但第三日康熙還要檢查,我無奈何,乘這晚錫保還沒來之前,先出帳去找劉勝芳討了兩瓶清咽利隔丸。

回程時路過駐蹕處的護城城牆,我一時興起,跑上去繞了一圈看野眼,誰知不慎扭到左腳,這個時辰臨近換崗,一時附近瞧不見人影可以呼喚幫忙,我只好左挑右揀尋一個垛頭避風處席地坐下,除了靴子,自己剝襪檢查傷勢,正努力偏頭對光細看,忽聽不知從哪裡傳來低低說話的人聲,聲音含糊,隨風飄來,我聽得似真非真,隱約辨出像四阿哥聲氣,便悄手悄腳掩了身,小心翼翼地四下掉頭尋找聲源。

不知道是我天賦異稟還是怎麼,我小腦袋一伸,就順利探測到正確方向,原來這個垛頭下是一段廢棄城牆,靠左邊大石後有一塊空地,從我這個角度望過去,果然看到四阿哥,但一共有兩個人,四阿哥背對著我,所以擋住了他身前那人的大半個身子,只能從髮型判斷出是個男的而已。

我這就奇了怪了,要說是密談,怎麼會挑這個地方,很容易被發現的嘛,可要不是密談,又何必特意跑到這個荒涼處來?

按照清宮定律,如果被偷窺到的是二阿哥,那麼不用說,肯定是跟甲乙丙丁女在搞運動,不過現在我撞到的是四阿哥,他能搞什麼我還真不知道——管他搞什麼,總之不是搞女人就不關我事!

我撐著腳爬牆看得很累,也怕四阿哥萬一一回頭發現我不好看相,輕輕呼口氣,正要溜走,眼角餘光忽見四阿哥面前那人一下伸臂抱住了他,我眼睜睜瞧著四阿哥也抬手回抱那人,且一抱就不分開了。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差點沒一頭從垛上倒栽蔥下去。

憤怒了,憤怒了,這還了得?斷臂山居然斷到我頭上來了!

tnnd,怪不得四阿哥送我進宮沒有一點不捨呢,原來藏了個男人!豈有此理!看小娘子我不把你們給排山倒海嘍!

我偷偷從垛頭後面的青磚階梯潛下去,繞到石頭後面,屏息聽四阿哥和那男人的對話內容,但好半天沒有響動,只有四阿哥偶爾說兩句話,還是滿語,那人卻不作答,我枉自心跳加劇也是白搭,這怎麼行?聽不到聲音,也得看到臉吧?

我一咬牙,豁出去把身挪出半邊,冒險一賭那人真面目,不料一眼瞥處,月光灑下,那人正好從四阿哥肩上抬起臉來,只消這麼一眼,我不否認否決以及否定,極其非常十分very的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帶上七舅姥爺作證,那人百分之百就是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新近亡子,雖然扈從畿甸,始終還是鬱郁的,從早到晚跟四阿哥也說不上一句話,大家又都知道他心情,因此離京以來,一直是任他一人獨處,從不打擾,而每晚到了這個時辰他就一頭扎進宿帳再不出來的,我只滿心打算代表月亮懲罰四阿哥的“jq”,壓根就沒往十三阿哥頭上想。

既然是十三阿哥,還抓什麼啊?四阿哥不反過來抓我就謝天謝地了。

此刻我驚見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也看到了我,百忙之中,我豎指在唇,衝他做了一個無聲的“噓”的動作,然後慢慢撤身往後閃,卻腳下踏了一個空,我哐鐺一聲小頭撞大石,天昏地暗。

數聲腳步疾響,在我身邊停下,我揉著腦門眼冒金星地看到四阿哥虎著臉,就縮著身子往石後退。

四阿哥拎著我的耳朵把我提起來走出去,到了十三阿哥身前,我才察覺十三阿哥的樣子有些不對,眼圈紅紅的,好像剛哭過。

“你的左腳怎麼了?”十三阿哥問我。

我委屈地吸吸鼻子,到底還是十三阿哥觀察力敏銳,但四阿哥現在心裡只有十三阿哥,拉我出來又哪裡會顧到我的傷?他不說還好,一說,我就覺得腳踝那裡抽筋似的一陣跳痛。

四阿哥按我在旁邊一塊平石坐下,親自蹲身脫了我的靴子要進行檢查。

在四阿哥剝我襪子前,十三阿哥轉過身去:“我先走了。”

四阿哥用滿語答了句什麼,十三阿哥幾步繞過大石,真的上城牆走了。

我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忽然“哎唷”一聲倒抽口冷氣:“四阿哥,你輕點呀!”

四阿哥悶著頭把我鞋襪輕輕套好:“偷窺費、正骨費,我統統記著,半年後跟你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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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服道:“揉了一下腳踝而已,也叫正骨?”

他拍拍手,起身在我旁邊坐下:“你剛才是不是疼了一下?”

“……是啊。”

“疼過這一下,就說明弄好了。”

“你騙我?”

“是你不懂。你在太醫院沒學過跌打麼?”

我眨巴眨巴眼,算了,反正這人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弄疼我,跟他吵吵,到頭來倒黴的還是我,因問:“剛才十三阿哥走的時候,你跟他說什麼啊?”

“我說叫他放心,等下我會背你回去。”

我撇嘴一笑:“謝謝,謝謝,自己能走。”

四阿哥也是一笑,然後好半天我們就這麼坐著,沒說話。

懸月當空,通明照著爬滿了青苔的古城牆,我看了一會兒,低頭理自己衣角的褶子,心裡卻是沉沉的。

還好十三阿哥先走了,如果不是這樣,我真不知道要怎麼在這種環境下同時面對他和四阿哥,但他走之前我也沒跟他說兩句安慰的話,好像有點不近人情,我又覺得有些不安,不過人都走了,想也無益啊,唉。

四阿哥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老十三想要回京。”

我一抬眼:“啊?”

四阿哥點頭道:“他府裡傳來訊息,嫡福晉兆佳氏的身子有些不好。”

我捕捉到關鍵詞:府裡?

像皇子福晉有孕這類事情,太醫院和宗人府都有特設部門負責跟蹤報告的,如今十三阿哥正扈從皇上在外巡邊,若兆佳氏有何不妥,理應康熙那兒先收到報訊,再視情況令十三阿哥或走或留,如何康熙一點響動也沒有,十三阿哥卻在這裡跟四阿哥發愁?

“莫非……”我說了一半,又停住。

四阿哥卻明白我意思:“不錯。皇阿瑪那兒和老十三得到的是兩套不同的訊息。”

我凝神想一想這其中的關節,便問:“四阿哥可曾收到什麼家書麼?”

“有是有,不過也沒說兆佳氏不好,只提到庶福晉石佳氏因喪子心痛,老十三又不在府裡,近日情緒很是不穩。”

我素知四阿哥府裡的女眷常到十三阿哥府院走動,而兆佳氏雖是當家的,畢竟現在有孕在身,不能妄動妄言,府裡又剛辦過喪事,人多是非多,而十三阿哥人在外頭,有些情況,自己家裡未必能及時反饋出來也是有的。

四福晉納拉氏為人是頭一等的精細,她既然能在給四阿哥的家書裡特別提到十三阿哥的庶福晉石佳氏,那一定是有什麼兆頭不好了,兩頭著火,怪不得十三阿哥憂心如焚,但這種家長裡短四阿哥不便插手,只能提個醒兒,至於十三阿哥要為了太醫院和宗人府那裡還沒有證實的訊息就去跟康熙請求回京也不是不可,但是偏偏當著敏感時候,康熙本來就是指名十三阿哥要他隨駕出來,十三阿哥不回京吧,怕有事,可萬一回京後什麼事都沒有,難免要被某些人抓住把柄大肆攻擊,以訛傳訛,只怕更加不堪。

何況得隨御駕是多麼“榮光”的事,若說十三阿哥回京是要照顧老婆,未免給人笑掉大牙,此事固然關係子嗣,不過他去求康熙跟康熙主動開口叫他回去的性質就完全兩樣了,康熙的皇子這麼多,養兒育女誰都不是頭一遭,也沒聽說過哪個特地跑回去處理這個,家務事都擺不平,遑論國事、天下事?

我在紫禁城裡待久了,什麼事也學會多想幾個方面,十三阿哥的顧慮我能理解一二,不過他府裡的私事,四阿哥幹什麼要拿出來跟我講?

我從懷裡掏出一瓶清咽利隔丸,往嘴裡扔了一顆,又問四阿哥要不要,他不要,我就小心扶著石頭站起來:“回去啦,晚上我還有功課。”

四阿哥擰擰眉:“你這麼急著回去?趕著見錫保麼?”

我扭扭半邊pg:“是啊,是啊,我還要燉蘑菇湯喝呢!”

“蘑菇?”

四阿哥沒聽懂,我也不理他,彎腰把靴子拔好要走,他甩手在我臀後打了一巴掌,我怒叫:“非禮!”

他懶得理我,單手抱著我雙腿,一下把我反扛到他寬厚肩上,他的手臂橫過我的大腿,我捶著他的背撐起身,以免我的胃老是壓著他的肩頭:“喂,你敢搶皇上的御前侍衛?要給錢的!”

他還是不睬我,儘管大踏步往前走,而我腳傷剛好,也不敢太用力掙扎,只好咕囔著:“等下快到營前一定要放我下來,不然我生氣了……”

四阿哥打斷我:“等兆佳氏生了孩子,我叫納拉氏帶你去見見她,反正以後你們就是妯娌了。”

我又好笑又好氣,這人腦子秀逗了是吧?好無聊。

要無聊麼大家一起無聊,我怕你?

“四阿哥?”

“嗯?”

“兆佳氏之前給十三阿哥生過孩子麼?”

“……只有一個。前年三月間生了一個女兒。”

我心算了一下日期,前年也就是康熙四十六年,加上懷胎十月,倒推回去,正好是康熙四十五年五月份左右,十三阿哥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接受指婚,娶了兆佳氏為正福晉,而同年六月年玉瑩十四歲生日那天被帶到四阿哥府裡,就出了事。

我至今對四阿哥第一次的事心有餘悸,真正的年玉瑩和他真正的“第一次”又是怎樣情形,我是想不通的了,也不願多想。

“你見到兆佳氏,一定會喜歡她。她長得有點像你……其實我覺得一點也不像,但老十三說她像,那就像了。記得那天我們在暢春園陪皇阿瑪看戲,喏,就是你唱《北京一夜》的那次,他府裡的人來報說兆佳氏有喜了,老十三可高興壞了,本來看完你的戲就要跟皇阿瑪請旨回府,誰知碰上白狼行刺之事,差點連命都送掉了。”

我記得白狼事件是在去年十一月的中旬,正好符合除夕時三阿哥說十三福晉懷yun月餘的事實,照這麼說,十三阿哥是明知兆佳氏有了身yun還冒險上青螺山救我,並且不惜……?

四阿哥的語氣一直很沉靜,我卻漸覺心驚,當日十三阿哥在飛雷洞裡跟我說過的話彷彿一幕幕浮現在我耳邊:

——從我第一次在四阿哥府裡看到你拖著兔兒燈跑出來,我就開始希望有一天,你的眼睛裡只有我一人,我等了十年,最後一年,我放棄。

——等離開這裡,如果四哥不肯原諒我,我也不會原諒他。

——你十四歲生日那天,我去找他,我說我不要他把你讓給我,我不知道當時你就在他那裡,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