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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自己塑的像

老鬼叼著勺子在看電視, 田佛在他面前走來走去地抹東西。這人都是很奇怪的動物, 表面上看上去,都是毛皮光滑,但是脫去那身皮毛, 裡面那身貨還是很有看頭的。

動物都是這樣,華麗麗的毛皮脫去後, 內在的就是筋骨肉。皮包骨,甚至……什麼都沒有。

老鬼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面前這人, 有貨還是無貨?貨是老鬼在山區學的土話, 表示內涵、內在、實質性的東西,所以說,有時候山裡人是比城裡人有智慧的, 一個字能代替多種意思。

田佛很有貨, 算是有錢,算是學識還不錯, 算是個子還挺高, 算是還細心,當然隨著最近越來越瞭解之後,老鬼這個算是受過苦的人,真的甘拜下風。

刨去以上的優點,田佛他, 很愛乾淨。老鬼覺得自己不是個骯髒的人,但是田佛那份乾淨還真的沒得說,他不是潔癖, 他是偏執型的乾淨。

衣服要絕對分櫃,內衣就是內衣,襪子就是襪子;地毯上是不能有毛毛的,要是他沒清理完地毯上的毛毛、瓷器上的灰,田佛同志就會一整天坐臥不安。

“你覺得這個角度對嗎?”田佛扭著一個花瓶,花瓶是他在淘寶買的,280塊的便宜貨,但是拿回來做裝飾是再好不過了。

“好。”老鬼從嘴巴裡取下勺子敷衍著。

“我還是覺得,梅花對著窗戶來得有意境。是吧,時棋?”田佛還是覺得那個花瓶不對勁。

“恩,不錯。”老鬼拿起勺子放回嘴巴裡。

“你說這顏色怎麼不對呢?我明明在網路上看到的是更加鮮亮的顏色啊,我呸……”

田佛氣憤地搗鼓這,沙發那邊老鬼眼睛盯著電視直點頭。

“好。”

田佛哭笑不得地拿起遙控關了電視,老鬼憤怒地回頭:“今天星期天!”他大喊。

“睡午覺去,我要洗這個沙發套。”田佛趕他去休息。

“不髒啊?”老鬼低頭看下沙發,真的啊,還很乾淨呢!

田佛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擺手做出趕人的手勢。老鬼憤怒地看著他,這個人真是越來越過分了,前幾天強行戒自己的煙,現在又到自己家裡開著顯微鏡找灰塵。

老鬼張嘴正要說些什麼,門鈴卻響了,屋子裡的兩個人對望一眼,不由得心情不好了起來。這家如果還能出現第三人、第四人的話,那些人個個都不是討人喜歡的。

“抱歉時棋,原本不想打攪你的。”文聰很抱歉地站在家門口,並沒有進門的意思。

老鬼站在門口看著他,這人穿了一套皺巴巴的西裝,鬍子也冒出來了。最震驚的是,他胳膊上掛了個黑色的桃心,桃心中間有個孝字。

“孟曄的媽媽去世了,我就是來通知下,後天上午七點火化。我來通知下。”

“是嗎……”老鬼喃喃地說了一句,他回頭看下田佛,那個人也露出驚訝的表情。

“孟曄他還好吧?”老鬼問文聰。

“他受了很大的打擊,一直說自己不孝。”文聰苦笑了一下繼續說:“他媽媽有哮喘,他竟然不知道。你知道的,他母親一直和他關系緊張,所以他也不愛回家……”

文聰匆匆說了幾句,很快就離開了。

是啊,那位婦人,總是跟自己兒子不合,所以她的兒子才寧願呆在老鬼那間狹小的出租屋而不回家。

老鬼記得那個時候他經常接到那位婦人的電話,她總是惡語相向,開始時大罵時棋變態,說時棋勾引自己兒子。後來,有時候她會打電話來大哭一場,接著孟曄匆匆回家,第二天神色疲憊地回來。人們都說,兒子總是和母親關係良好,但是,那對母子總是關系緊張,有一次孟曄甚至額頭帶了傷回來,據說是他母親失手丟了個菸灰缸。

“我媽只是更年期了,會好的。”孟曄這樣對時棋解釋。

再後來,老鬼有一次在東方好萊塢的門口見過那位婦人,她好像找兒子商量什麼事情,老鬼遠遠地看過她,是位皮膚白白的普通媽媽,外觀上她很祥和。當時的時棋還很震驚,那麼多不好聽的話,竟然是那張嘴裡說出來的。

“我會陪你去的。”田佛坐到老鬼面前說。

“好。”老鬼強扯出一個笑容。他不願意去那個地方,父親去世的時候,他這邊辦喪事,對面也在辦,父親走得那麼孤獨,親戚朋友都沒來幾個,而對面的那個廳,竟然是響著著巨大的悼念曲,無數的人送走那個亡人。那一天的時棋哭得差點沒昏厥,他只是不停地替憨厚的父親委屈,甚至他對老家的那些親戚都產生了怨恨,

孟曄媽媽火化這天,天是灰濛濛的,老鬼和田佛在離火葬場很遠的地方下了車子,他們的車開不進去,因為今天這個地方,火化的不止是一位離開這個世界的人。

老鬼抬頭看著聳立得很高的煙囪,他對田佛說:“這天還挺應景的。”

田佛整理下自己的黑色西裝夾克,沒有回答老鬼的話,他在找賣花圈的商家,但是轉悠了一圈也沒找到,好像這裡的花圈生意被火葬場壟斷了,不許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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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路上那麼多呢。”老鬼遺憾地嘆息了下。

田佛交了兩百塊錢,領了一個長紙條,據說悼念堂裡有現成的花圈,只要隨便把輓聯掛到哪個花圈上也就夠了。

“這生意做的。”老鬼在那裡嘆息,他今天話很多,但就是站在那裡不願意進去。

田佛要了一支毛筆,站在商家那裡,揮毫寫下一副輓聯。

“慈竹霜寒丹鳳集,桐花香萎白雲懸”他的字非常漂亮,謹慎、有稜角,不是屬於飄逸那種,是規規矩矩的那種字型。

“你的字很漂亮。”老鬼誇獎他,田佛沒吭氣,他看著他。

“你知道嗎?我們呼吸的空氣裡有屍體的粉塵。”老鬼繼續嘮叨。

田佛輕輕揮動幾下輓聯,加速墨汁乾燥的速度。

“我害怕。”老鬼終於說出心裡話。

“怕什麼,我們早晚也要來,現在只當是熟下路。”田佛安慰下他,伸出手。

老鬼終於動了他的腳,他沒去拉田佛的手,他只是一邊走,一邊喃喃地說:“我爸爸也在這裡火化的,我媽也是。”

“高房市只有一個火葬場。”田佛跟著他後面說。

“我看到這裡心裡就發疼。”老鬼扭過頭望著田佛說。

火葬場的喪曲突然隱約地傳了出來,老鬼蹲在地上,又不想走了。他很想哭,幼年的傷害給他留下了巨大的陰影。

田佛拉起他,無視那些奇怪的目光,他帶著他向前走著。

“你能不進去嗎?算我求你的。”站在門口負責接待的蕭川帶著哀求的目光看著田佛。

“好,幫我照顧好他,他情緒不好。”田佛推了老鬼一把,老鬼回頭瞅瞅他,可憐巴巴的。

“我不走遠,就在這裡。”田佛衝他微笑下,站在牆角裡做出等待著的樣子。

人很多,人說,結婚儀式似乎是人最多的,但是,這裡好像也不比結婚儀式上的人少多少。田佛看著那些人,這樓上樓下的,十多個小禮廳竟然全部滿園,田佛就站在那裡,驚訝地看著有些人家竟然敞開桌子在那裡收禮錢。

關於來這裡的經歷,田佛之前的人生是沒有過的,但是白禮他給過,給的時候他還覺得不可思議:親人死了,竟然要上禮錢慶祝嗎?……

“有煙嗎?”蕭川突然亮著他的大禿腦袋閃了出來。

田佛摸下口袋,拿出一盒沒開封的軟中華遞給他。

“謝謝……”蕭川接過香菸開啟封條,抽出一支,但是卻找不到打火機。

田佛幫他點上,他看了一眼蕭川胳膊上那個孝子才帶著的黑色桃心。蕭川吸了一口煙,解脫一般噴出一口霧。

“我們這種人,斷子絕孫的新人,你不知道嗎?孟曄的媽就是我們大家的媽媽,所以只要是他朋友,都幫他帶三個月的孝。”他突然這樣說。

田佛沒說話,繼續看著那間小禮堂的門口。

“我們一個院子長大的,從小一起呆慣了,孟曄不是壞人,不要用時棋的眼光去看他。”蕭川突然說了句很奇怪的話。

“沒有純粹的壞人,但是這個世界也沒純粹的好人吧?”田佛看了一眼蕭川說。

“是啊,大概……聽說你出櫃了。”這人倒是消息靈通。

“是。”田佛想起了什麼,皺了下眉頭。

“慢慢來,開始很難熬,慢慢就好了,沒事和大家多聚聚,周圍都是我們這樣的,也許你就覺得世界原本就是這樣,那樣你的壓力會小一些。”蕭川拍拍田佛的肩膀,說完轉身離開。

是啊,最近,田佛的壓力真的很大,他的生意搭檔和他拆夥,有幾家原本談好合同的商家突然違約,因為只是口頭一般協議,所以田佛也沒辦法告對方。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東西,幾乎令田佛無法喘息了,蕭川那些話,真的令他很感動,是的,他感動,因為這些壓力他從未準備跟老鬼分享,他認為即使是情人,有時候,有些東西,也不能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