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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72章

靡音說過這句就再不肯說話, 不久就傳來淺淺的鼻息。靡音很累,不光是身體上的疲乏, 也有渾然不覺的壓力。他隱約感到事情的結束會以自己意想不到的形式。尤其是當皇后出人意表的開始行動時,無觴絕對不會任她成事。

靡音的夢消失, 卻很難睡得踏實。整個思緒被亂成一團的細線纏繞,似乎馬上就要抓到線頭卻發現處處都是迷惑人的虛假。整晚都渾渾噩噩的,並沒有睡好。第二天很早醒來,連氣溫也剛剛開始升高,無觴卻已不知所蹤。

靡音宮還沒有開始一天的生活。因為這裡的時間是按照靡音的生活規律進行的,他平時不會起這樣早,所以門外也只有幾個侍衛。其中最熟悉的, 是周孝武。見靡音站在內室門口, 馬上跪地行禮。昨晚上回來的挺晚,小布大概還在睡。

靡音眯著眼睛定了定神,說:“周孝武,你進來。”

其實就這點小事, 靡音完全可以讓人把小布叫起來。但是他起來以後, 自己也要整理一番。要出去的話,時間恐怕不夠。而靡音當務之急,居然是把正規的皇子衣袍穿好。所以只能叫周孝武了。

這男人幾年中也沒有見什麼特別的變化,見到靡音也總是沉默。他掌管了靡音宮的侍衛後,這裡就沒有出過事情。原本明明也算位高權重的人,忽然跑來當一個皇子的“貼身跟班”,卻沒有點怨言?靡音閉著眼睛伸開手臂, 讓他和複雜的衣帶搏鬥。

“五皇子,已經好了。”周孝武看靡音還沒有睜眼的意思,心想他不會還沒睡醒吧?這麼早起來本來就很奇怪……從宮外回來後,周孝武還是第一次這麼近的看到他,覺得這個人又精緻了幾分。前幾年只是個漂亮過頭的藕粉娃娃,雖然那時已經很沉穩,可是現在看起來卻增加了不可思議的氣質,只是像剛才那樣靠近就會令人無法平靜。所以他朦朧睡眼出現在庭院中,一些侍衛才會紅著臉低下頭。再多看一眼,怕是就移不開了。

靡音說:“我要去蘇冉先生那裡,你跟我去。”

蘇冉這時一定會在上早課的學堂,其他時間就不一定了。靡音馬上就滿十五,再也不用去那裡,但是小六小七還在。有些事情,靡音得當面問他。

趁早晨還未驕陽似火,靡音也捨棄了車輦,快步向蘇冉那裡走去。跟在身後的周孝武,又開始感慨他的腳步之快了。看來改變的不只是氣韻風度,還有武功步法。他周身都是謎團,只是等待身邊的人自己去看,去發現而已。

熟悉的院落出現在眼前,裡面卻沒有意料之中的上課聲音,也沒有蘇冉撫琴的響動,連呼吸聲都聽得到的空曠,好像告訴別人這裡沒有任何人在。牆根初的青竹已經栽種數年,如今挺拔卻秀美,配合著滿堂的雅緻。就像江南的庭院。

靡音說:“你在外面等我吧。”然後就穿過學堂向內室走去。

還焚著檀香,古琴靜靜的躺在內室的桌子上。蘇冉應該剛剛離開不久,甚至有些著急。不上早課的日子,他也會起的很早,或者讀書,或者焚香奏琴。反正過得比誰都風雅。可是這麼早就出去,卻沒有在正門那裡遇到?

內室的後面,應該是其他妃子的宮殿,靡音仔細想想,卻不記得到底是誰。蘇冉身為皇子的老師,卻並非侍衛也非太監。在這個皇宮中身份並不明確。所以沒有特殊情況,蘇冉很少出門,是為了避嫌。

靡音走向後院,凝神靜聽。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耳畔,一點點將四周的蟲鳴,偶爾穿過的清風,還有露水滴落的響動一一排除,才得到偶爾傳來的竊竊私語。向著那個方向緩緩靠近,讓聲音聽起來清楚一些。是兩個男人的對話。

“我說了,你不能繼續留在這裡。哪裡都比這裡安全。”

“我也說過很多次了,我不會走。”

“不行。你不是不知道這裡多危險……”聲音滿是焦慮和擔憂。

“已經過了許多年,我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離開玄冥宮,不過是去了另一個危險的地方。”仔細聽來,這個人是蘇冉,說話不緊不慢,讓那個人更加急躁

“雖然看起來,這裡的確比其他地方平靜。可是皇帝肯留你在這裡也有他的目的。你的敏銳,總該告訴你現在已經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候!”

“月國剛剛換了主,可是夜國還沒有到改朝換代的時候。”

……後面的聲音更加不清晰,蘇冉是在跟什麼人對話也很難分辨。他的確不是普通人,不然無觴也不會留下他,又許他去月國。蘇冉既然是月國人,又面臨到處都是危險的狀況,原本的身份若不是名滿天下也絕非凡人一個。靡音不想費勁心神猜測蘇冉的身份,折回內室,在香爐琴案的旁邊坐下。伸手放在琴絃上,薄涼的琴絃在指尖滑動,靜靜的彈曲子。一時間,四周的寂靜都收進自己的思緒,連剛才起床時的那份心悸都緩緩褪去。他要驚動外面的兩人,結束讓蘇冉百般為難的對話。

這曲叫《流風》,形容穿越山谷,縹緲快速又難以捉摸的風動雲湧。琴音算不得悠揚靜謐,可是卻在靈動中透露著讓人足以心領神會的安寧。風並不是靜的,卻讓留在谷中的人體會天地廣袤,漸漸心平氣和。比不上雲染,卻別有自己的韻味。好像染了太久的檀香一般,每次琴絃的抖動都帶出一絲獨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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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空谷幽藍,若草長鶴舞。一曲畢,蘇冉已經站在身側,續上新的檀香。

“許久不見了,五皇子。”他說的淡然,似乎真的很久沒有見到了。

靡音說:“隨意用了先生的琴……失禮。”

“《流風》這曲,最求心境。你這個年紀能彈到這個境界,已經很不容易。而且,這個時候,也不必稱我先生。叫蘇冉就好。”蘇冉很高興的樣子,剛才和別人的小小爭端也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任何影子。

靡音正尋思如何開口,蘇冉轉身去沏茶。這裡只有一名太監隨侍,因為蘇冉也喜靜,所以日間雜事蘇冉大部分親歷親為。端上新茶,已經不是靡音宮常喝的那種。蘇冉坐在靡音旁邊的小凳上,有一搭沒一搭的用茶碗蓋子敲了敲茶杯,手指的骨節還是一如既往的青白乾燥。“五皇子平日很少早起,今天來肯定是找我有事。有話不妨直說。”

靡音說:“昨日家宴。我見到三哥,他對我提起花魂之事。”

蘇冉立刻明白了靡音的意思,想來夜摩雅是知道了夜靡音就是花魂的事情。蘇冉左右揣測,最後才輕聲說:“齊王向來敏銳,那次的事情,我未曾提過。但若他看出端倪,或許也是我的疏忽。”低頭的側面也是柔和的輪廓。

靡音說:“不。我舉止太多疏漏。我不該和你貿然接觸。那時那地實在尷尬,還勞煩先生陪我演場鬧劇。”蘇冉那種個性,本來不會與青樓中的人有任何來往。就算楚留香是皇帝的上賓,沒有特殊原因,蘇冉連看都不會多看他一眼。

蘇冉笑道:“我那時也覺得有些奇怪。按理說,你用那種身份與我們相見,應該躲避尚且不及。居然自己走到我身邊來,難道那皇帝藉機試探你?”

靡音說:“不是試探我,而是試探夜國。”

蘇冉點頭:“齊王的確已在月國,我到名離和他匯合的速度太快。”

靡音說:“寂辰鋌而走險,試探的是三哥的意圖,還有我的來歷。我不能隨意和他接觸,只能打擾你了。可惜還是露了破綻。”

蘇冉說:“你能平安歸來,已經是夜國大幸。”語氣坦然,似乎的確心感安慰。

茶已經溫熱不燙,正好入口。靡音抿了一口,果然是清晨荷花露水所煮,清香撲鼻。“一時僥倖。或許寂辰已經想到我和夜國的關係,現在恨的咬牙切齒。”

蘇冉說:“月國初易新主,就是他察覺了,也不能有任何動作。”

靡音的茶水見底,才喃喃開口:“夜國……也要亂了嗎?”

蘇冉一時驚愕,不知怎麼回答。他剛才的話被五皇子聽去了,但是卻不知道聽去多少。蘇冉的驚訝隨著沉默一起擴大,開始回想從見到靡音那刻,被琴音吸引然後再看到目光清明絲毫不見猶豫遲疑的人,原來他的《流風》竟是彈給自己聽得。

還未等他說話,靡音起身,說:“荷香茶很好,謝謝蘇冉了。”

走出房門的,已經不是作為弟子的夜靡音,而是即將封王的五皇子。剛才的那人,不斷勸說自己回月國。琴音到高潮時,他最後清清楚楚的說,有五皇子在,夜國早晚是要亂的。蘇冉卻覺得,如果星象真如他所說,或許也只是另一個扭轉的契機。

周孝武在門外等待,時而聽到琴音,時而聽到話語。聲音並不大,應該是可以壓低了的吧。天氣漸熱,不久小布就尋來。

“五皇子還在裡面?”小布揮著衣袖急匆匆的跑來,抹著頭上的汗水。

周孝武點頭:“有些時候了。”

小布拉著周孝武站在樹蔭下,然後才長喘了一口氣:“月妃娘娘在那裡發脾氣那,說五皇子不陪她用早膳。誰讓我早上沒有看住小祖宗那?”

周孝武說:“今天五皇子起的很早。而且起來就直接來這裡了。”

小布說:“也不知道還能伺候五皇子多久,再過些日子他就要出宮了。”

周孝武點頭。兩人就聽著蟬鳴一起發呆。靡音出來時,才雙雙迎上去。

靡音看著微露汗水的兩人,笑著說:“回宮。”早飯沒吃,但是因為悶熱沒有胃口。靡音跟旁人不同,人家覺得他再熱的天也一點汗水沒有,肯定很清爽。但是靡音卻因為自主的控制溫度而頭疼不已。每日正午開始,自己所在的殿內必然擺放寒冰。但是,守著一大堆冰吃飯,還真有點滑稽。

月妃看到靡音,剛才的嬌怒去了一半:“音兒,你一早去找先生做什麼?”

靡音說:“昨晚睡不著,想起一首曲子,和他探討一下。”擺放的早膳已經涼了,宮娥換上新菜式,靡音緩緩的吃。

月妃來了興趣,說:“我都沒怎麼聽過音兒彈琴那!哪首那?彈給母妃聽聽!”完全忘記自己剛才還生氣的事情,雖然已經有個十幾歲的孩子,但自己還是小孩心性。探過來的額頭有圓潤優美的弧度,翹起的嘴角露出期待的笑容。

結果,這一天成了靡音奏琴的好日子。先給蘇冉彈了一曲,又給母妃奏了一次。母妃的明軒,靡音以前沒怎麼彈過。而這種名琴,都有自己的脾氣,也就是被陌生人彈會很費氣力。月妃用手帕拂了拂琴絃,拉著靡音坐下。

小母妃笑意盈盈:“往日都是母妃給你彈,今天你也要讓我欣賞一下!”

《流風》不合母妃的心思,所以靡音彈的是《花衣》。花之貌,月之容,在午夜的霧中披上月光外衣的花瓣,搖曳的是漸行漸遠的芬芳。一隻蝴蝶破繭而出,在花衣之上舞蹈。從靜謐到輕快,靈動的好像月光都在跳躍。小母妃開始只是傾聽,漸漸的歡喜,然後跳到院落中隨著樂聲起舞。

這樣的笑容,認誰都想守護。

“下個月就是我的生辰。父皇,我想出宮建府。”靡音站在耀明殿內室的中間,看著榻上歇息的男人說:“你會準吧……”

父皇的臉在幕簾的陰影中曖昧不明,聲音威嚴有力:“然後那?”角落的龍涎香焚出淡淡的青煙,在視窗散盡只留下淡淡餘香。

靡音說:“我要母妃和我一起。”

父皇似乎睡去了一樣沒有說話,兩人就這樣僵持著。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已經灑下落日餘暉,父皇才說:“不準。”

“為什麼?”雖然早就想到這個答案,可是聽到他說出來卻依然有些驚訝。

“小七的願望,你想先為他鋪路,對嗎?”

“不。這也是我自己的願望。”

“音兒早就知道那根本不可能。”父皇的臉從幕簾後面出現,走到靡音面前伸出手指摩挲他的鬢角:“你說的對,對月妃的事情,你的確不該相信我。”

只是站在他面前就好像會不自覺的屏住呼吸,不過是緩慢的靠近就接近死亡。他身上的冷香登時化作血液的味道,甚至比符更加駭人。父皇的手指順著髮絲滑下,在脖頸停住。他只要稍稍用力,就會捏斷喉嚨。

似乎看出了靡音的憂慮,父皇輕笑:“我怎麼捨得殺死你那?音兒……”

靡音瞪大眼睛,看著門外走進來的侍衛帶著小母妃,她孱弱的抬頭,看了看靡音:“音兒……”侍衛丟下她離開,月妃跪在兩人面前,便再也沒有抬頭。

父皇鬆開靡音,走到她面前。剛剛威脅過靡音的手指這次確實的抓到了小母妃纖細的脖子,居然瞬間就用力將她提起。那雙手太有力,簡直就是連靡音的心也一起揪了起來。

靡音只是吃驚,卻無法出聲。父皇不是開玩笑的,小母妃的臉色已經翻出不自然的紅潮,雙手不停地捏摳父皇的手指。就算他沒有用力,只是這樣將人提起,也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血液凝滯。生命的脆弱靡音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是卻得到了比以往更恐怖的體驗。

父皇轉頭,對靡音說:“還要帶她離開嗎?”

靡音搖了搖頭:“我寧願她活著。”小母妃的生命都在一點點流失,她的掙扎微弱,指尖都已經蒼白。在父皇放開手的時候,跌落在地上不停咳嗽,撫著胸口脆弱的真如一隻蝴蝶。等她略微平靜了,才抬頭看已經走到身前的靡音:“音兒……”

從頭到尾,她說過的話只有這個。她能呼喚的也只有這個。

靡音蹲下身,抱住她:“母妃……”緊閉眼睛忽略她還未平復的呼吸。

就算無觴保證你的安全,也不過是保證你不會被其他人殺死。換作是他,卻是無可奈何的事。他總能找到千般理由來換我的原諒,犧牲的只是你純淨的生命。如果真到那一天,事實會讓我無法選擇。

因為,若我將你看得比他還要重要,你就會死。

睜眼,看到的是已經落花留葉的棗樹,院落中的精緻依然風雅。剛才的恐懼只是自己的夢境。因為真實,所以靡音的手心即便在夢中都是不自覺的握緊。從樹葉中落下的陽光,散發著好聞的氣息。小母妃坐在他身側,搖著漂亮的孔雀羽毛扇子微笑。扇墜子上的鈴鐺隨著搖擺終於發出清脆的響聲。

“母妃。下個月,我還是按時出宮吧。”

月妃開始有些驚愕,似乎不知道他為什麼醒來就說這個。然後才微微頷首,遞給他一杯蜂蜜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