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侵染,世間一片濃重的墨,唯獨遮蓋不住闌珊坊的燈火璀璨,玉壺光轉,歌飛燕舞。
闌珊坊是隸屬於教坊司的官家妓院,坊中女子環肥綠瘦,千嬌百媚。精通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的才情女子更比比皆是,引得多少達官顯貴,名門才子一擲千金。
今夜的闌珊坊愈見熱鬧非凡,只因那“韓家有施巧,城西袁瑤俏”中的袁瑤。
“韓家有施巧”,說的是鴻臚寺卿韓孟的嫡長女——韓施巧。
“城西袁瑤俏”,是原戶部尚書袁胤的獨女——袁瑤。
這二人一才一貌,名動京城。
然,無奈天有不測之風雲,兩年前,俏袁瑤因家逢鉅變而墮入風塵,讓人唏噓不已。
可今夜慕名到來的人還未見到傳說中的俏袁瑤,便得來她已經被人贖身從良了的訊息。
逼問鴇母十三娘到底是什麼人捷足先登了?
以長袖善舞八面玲瓏而出名的十三娘,卻是欲言又止頗為忌憚。
京城乃天子腳下,權貴遍地,而闌珊坊背後的靠山便是朝廷,可這人連十三娘都忌諱了,絕非一般人。
而且,如今因遺詔的傳言正是多事之秋,即便眾人覺得掃興,也都不敢多做追究的。
十三娘言笑晏晏地陪盡不是,安撫下這些達官顯貴後,蛇腰一搖三折,裙帶翻飛走出闌珊坊的前廳,往後院去了。
一路上十三娘不忘和恩客打情罵俏,獻媚拍馬,極是輕浮浪蕩。
穿過花廳,踏過一池碧水上的九曲廊橋,便到了那黑漆的垂花門前。
十三娘掏出鑰匙,開啟垂花門上的銅鎖,推開門。
這垂花門儼然一道分割線,將前院的喧囂奢靡與後院的寂寥幽暗一刀切割出兩個世界來。
只見院中西廂房內的燭火隱隱透出窗紗,便再無其他光亮在這院中了。
十三娘沿著抄手遊廊走向西廂房。
廂房外丫鬟裝扮的青素似在惴惴不安,不時貼耳在門窗上探聽房裡的動靜。
知道這丫頭是在擔心今夜要初次接客的袁瑤,怕袁瑤做出過激之舉傷害自己。
可除了從前院飄來的詞麗曲,院中便再無其他聲響了。
然而房內愈是沒聲響青素愈是擔憂不已,回頭猛地一見十三娘,不由得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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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素按下心中的驚悸正要緩緩福身請安,十三娘卻抬手示意讓青素莫要作聲,輕推房門徑自入了西廂。
西廂房不大,面闊三間帶一耳房而已。
推門而入便是做廳堂的正間,正間牆上一副月下菡萏圖,只是幾筆淡淡的墨,淡淡的粉,淡淡的綠,便將月的清朗皎潔,荷的出淤泥而不染,葉的青翠明快,都躍然於紙上了。
一如畫這圖的人,什麼都是淡淡的,不疏離也不親近,恰如其分。
十三娘再移目中央的黃花梨木圓桌,桌上未曾撤去的兩個青花瓷茶盞,可知是有人來拜訪過的。
能進的院子的人不多,十三娘一想便知是誰了。而且以那人的德行怕是又胡說些什麼了吧。
十三娘不由得抿唇,眼中現了厲色看向東廂房的方向,但很快便又作罷了。
繞過三拼多寶格進入做書房的南次間,卻不見往日多時是坐在東邊窗下書案前的人。
今夜只留紙上所繪的黃ju寥落在書案上,還有一行清麗的小楷。
十三娘走近去看,上書:人淡如菊,心素如簡。
再看靠西牆邊的羅漢床,小幾上的棋枰黑棋白子星羅密佈,一如昨日擺弄的棋局,也知今日是未曾動過了。
十三娘又轉身向北次間走去。
北次間是以鏤空雕花鳥紋落地花罩隔開的,內是寢室。
重帷層層,花梨木的架子床床邊狻猊香爐燻煙冉冉,幽香輕撲鼻息。
獨盞幻淡,佳人就落座在窗下的繡架前,任如水的月光透窗而入漫上素白的紗裙,寬袖曼舒,懷中琵琶半遮面,似嬌似羞惹人憐愛。
這便是俏袁瑤。
自袁瑤被貶為妓入籍教坊司,十三娘慧眼識“英雄”,將袁瑤帶在身邊傾囊相授。
再想如今的袁瑤,不論是外在的言談形容,還是內在才華性情,都是幾近完美的。
十三娘甚是滿意地看著袁瑤,就似在看一副出自自己手中將流芳百世的千古名作。
十三娘在鏡臺前坐下,擺手阻止袁瑤起身行禮,道:“既有雅興便彈一曲吧。”
袁瑤調調琴絃,十指輕捻撥動於琵琶四弦間,往轉反覆。
一曲《浣溪沙》聲韻悠揚,清振林木,輕時如泉水叮咚,重則如溪水纏綿。
聲聲餘音繞樑,迂迴百轉。
十三娘闔眼品評直到琴音落下,饒是她,對這琴音也是無可挑剔的,睜眼道:“來接你的人已經在牡丹閣了。”
袁瑤歷來淡漠的臉上難得飄上一絲迫不及待,但很快又如煙散去了,只餘月光停在臉上,彷彿方才的迫不及待不過是錯覺。
十三娘將一切看在眼內,“如今你能從教坊司除去妓籍,可是太后的恩典。”
袁瑤放下琵琶,站起福身,恭敬地回道:“太后隆恩,袁瑤沒齒不忘。”
十三娘滿意地點點頭,伸手虛扶袁瑤一把,幾分感慨幾分悲憤,道:“想當年,誰人不道你父親廉潔清明。太后更知袁大人是遭人陷害的,一直有心昭雪,無奈處處掣肘。如今鎮遠侯又持先帝遺詔,令太后愈發地施展不開手腳。只盼你早日尋得遺詔,太后也能早日為你們袁家沉冤昭雪。”
當年袁家遭難,太后雖說未推波助瀾落井下石,但也是袖手旁觀的。
太后倘若真是有心救袁家在水火之中,當年為何不出手相助,那怕是勸諫皇上的話都是沒有的,只事不關己。
如今卻循循利誘,無非是想讓她袁瑤盡心盡力為太后所用罷了。
可用完之後,是否真會為袁家昭雪,怕又是另有一說了吧。
她們真當她是無知愚昧的淺薄婦人了吧。
也是,自兩年前她被貶為官妓後,十三娘便將她困養在這一方陋室中,孤陋寡聞,只知日月交替。
十三娘也只教授她些察言觀色,討好獻媚,虜獲男人身心的不齒伎倆。
可曾經還承歡父母膝下之時,父親便將她當男兒般教養,不但請來西席教她斷文識字,學騎馬習劍舞鍛鍊身體,還不時和她還有母親一道暢談古今,開闊見識。
心中對十三娘的話縱有不屑,袁瑤臉上卻未顯半分,低眉垂眼,溫順回道:“袁瑤必當傾盡全力。”
十三娘想從袁瑤臉上找出蛛絲馬跡,無奈袁瑤滴水不漏。
自己調*教出來的人,十三娘又怎麼會不清楚。
這袁瑤看似柔順乖巧,實則不易控制。
十三娘也曾想過不用她,用住東廂房的沈嬈。
可沈嬈衝動欠沉穩,只會壞了太后的大事。
十三娘心中暗道一聲罷了,又嘆了一氣,佯裝出滿滿的即將離別的感傷來,“青玉和青素,你帶走吧,有她們照顧你,我也能放心些。”
青玉是十三娘撥給袁瑤的丫鬟,為人機敏殷勤,自持有些小聰明,心思卻不小。
青素是被家人賣進闌珊坊的,抵死不願做這賣肉的營生,被十三娘打得遍體鱗傷幾乎殞命,是袁瑤向十三娘求來放身邊的。這青素人雖不夠機靈,但貴在對袁瑤忠心。
十三娘讓這二人跟著她,到底有沒監視之意,都心知肚明的。
“拿去吧。”十三娘將一塊小小的玉佩遞給袁瑤,“這塊玉佩可證明你的身份。”
袁瑤低頭細看那溫潤羊脂玉佩,又聽十三娘道:“切記,今日你出了闌珊坊,便和我闌珊坊再無瓜葛,在外有何難處,闌珊坊都不會出手相幫。倘若任務因此失敗,我也只是再尋一人代替你而已。”
“袁瑤記住了。”
拜別十三娘後,袁瑤出了西廂房領著青素,蓮步輕盈,衣袂不動,裙襬不揚向外走去。
也唯有服侍她多時的青素知道,袁瑤的腳步比往日的急了。
主僕二人方跨出垂花門,就被迎面而來的兩人擋了去路。
是沈嬈和她的丫鬟青歡。
這沈嬈和袁瑤也算是師出同門,都是十三娘一手調*教出來的。
她比袁瑤來得早,是故要以師姐妹相稱的話,袁瑤也得喚沈嬈一聲師姐。
沈嬈一直以為不論是相貌,還是才藝都是不輸袁瑤的,就算袁瑤出身官宦之家,非她寒門子弟可比,但袁家已敗落,袁瑤被貶為妓,早已是拔毛的鳳凰不如雞了,可一和袁瑤比,她沈嬈便處處落了下風。
沈嬈自然是不服的,因此常與袁瑤明爭暗鬥下絆使壞,可每每總被袁瑤四兩撥千斤給解了。
想到這些,沈嬈愈發地面色不佳。
見自家姑娘不悅,丫鬟青歡滿嘴尖酸道:“喲,這不是我們頭回掛牌接客,便被贖身的袁姑娘嗎?也不知是哪家的大人公子這般猴急,連貨都未驗便掏銀子了,也不怕買了個浪得虛名的。”
“你……”青素頓時氣得滿臉通紅,卻因口舌笨拙不善爭辯,半天說不出反擊的話來。
袁瑤今日本不想拿這對主僕練嘴的,可這二位明顯的是一日不打便上房揭瓦的主。
看來也只能當是日行一善了。
袁瑤將青素拉至門邊上騰出條道來,這才對青素道:“不過是擋道蜀犬,不必一般計較。”
青歡知道袁瑤說的不是好話,可不明其意的情況下不敢冒然回嘴,怕鬧了笑話,便輕聲問沈嬈道:“姑娘,她說的是什麼意思?”
袁瑤話裡不但暗諷她們主僕二人不是好狗,還是只會對太陽叫喚,少見多怪的蜀地狗。
沈嬈冷掃了青歡一眼,她也不愧是十三娘調*教出來的人,在知袁瑤已脫離闌珊坊後縱然胸中妒火熊熊,面上也是無懈可擊的,“袁瑤,山水自有相逢時,別得意。”
袁瑤不接她的話,只淡淡一笑,無畏而有禮。
沈嬈昂首挺胸,如驕傲的孔雀般向院中的東廂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