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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落盡犁花月又西(下)

“貴妃娘娘……”不過是幾步的距離, 在慕容桑兒眼中卻好似走了萬水

千山般長久, 她不是沒有料想到過這種情形,只是,她總還抱著一絲希冀,

想著孩子何辜,終究是他的親生骨肉, 他縱使再狠,也下不去這手, 畢竟

他只是恨她而已, 要殺要剮,什麼罪她都受得的。

可是,眼前, 這一隻青釉碗就清清楚楚地擺在她面前, 內侍跪下身來,

將托盤送到她眼前, 侍奉她進藥。

她答應過自己不可以流淚, 因為她知道,袁泠霜一生都是笑對天下,她

不甘心輸給她!可是,那一碗藥放在她面前時,那嫋娜的蒸汽向上飄進她眼

裡, 熱燙的水汽,甫一觸到眼球上,那一滴眼淚便落了下來, 倒像是那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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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噴在眼上,無數細小水珠凝成的一大滴,冷了再落下,而不是真真實實

地從她眼裡落下來的一般。

只聽見‘啪’地一聲,濃黑的漣漪陣陣化開在青釉碗裡。那一聲,便叫

她知道,她輸了,她還是比不上袁泠霜,她還是沒辦法笑對天下,只這一

碗湯藥,便叫她承受不住……

她看著這一隻碗裡,青碧暗沉裡盛著一窪墨黑色,彷彿是一汪死了千年

的水,枯枝爛葉,魚蝦都死在裡面,腐朽了萬年,發酵成了這種顏色,像

是一口罪孽深重的井眼,此刻便要將她吸進去,百世沉淪,萬劫不復!她

終於隱忍不住,開懷‘啊!’地嚎哭一聲,猛力地拍飛了面前那一隻托盤,

青釉碗被她這一股厚積之力打下,十足的勁道摔在地上,‘砰’地一下應

聲而碎,化作千萬碎瓷片,零零落落散了一地。

她雙膝跪在地上向前挪去,兩個膝蓋正好磕在那碎瓷之上,那股子疼痛

已渾然不顧,只死死地磕下頭去,額頭,雙手俱是壓在那碎片上,待她仰

起頭來,額上幾處細小的傷口,都潺潺往下淌著鮮血,整張臉都是觸目驚

心的紅。

慕容桑兒挺直了身子跪著,仰面而泣,哽咽地久久說不出話來,一陣抽

泣之後,她方說了一句:“要是……她還在……也必定,是想讓臣妾生下

這個孩子的!”

她用肯定至極的口吻,含淚說出這一句話,爾後死死地咬著自己的唇,

就這樣垂淚對著段瀟鳴。

一地黑色的藥汁瀰漫著苦辛的草藥味,緩緩地在地上蔓延開來,那幽青

碧色的碎瓷片,就這樣零碎地灑在其間,像是大澤中無數星羅棋佈的島嶼

。她跪著的那膝蓋下面,血滲出來,與藥液混到了一處,恍惚間血腥味與

藥腥味混到一處,一道刺激著段瀟鳴的嗅覺。這個味道,像極了當年,拉

沃城裡一口一口唇齒相依,互相廝磨也折磨的味道。

*****************

玄色巨幅的廣袖拂過眼前,那個高大的人影遮擋的陰暗退去,餘下光明

來。

慕容桑兒整個人跪不成姿,霍地一下便軟倒下來,她知道,她的孩子保

住了……

剛才段瀟鳴在時,她卻不敢放聲哭出來,到此時,所有人都退去,只餘

她一個人,她才敢放聲哭出來,整個人抱作一團,歇斯底里地哭喊出來。

她的額頭、雙手、膝蓋都被碎瓷的參差的斷口割裂開的傷痕,似乎全身的

血,都隨著這眼淚,在往外流去。

她心中痛恨,痛恨這天地,痛恨這命運不公,為何要將所有的不幸都加

諸在她身上,所有好的都叫袁泠霜拿去,只留下悲哀給她。

她知道自己今天是命懸一線,若不是她說了那句話,他怕是放不過她腹

中的孩子的。可是,她不知道,於袁泠霜來說,她是幸運的。

當年段瀟鳴拿袁泠霜做一件政治武器,進可攻,退可守,他寵幸她的最

初目的就是叫她有孩子,可是,同樣是作為母親,她的眼淚哭鬧可以拯救

自己的孩子,但袁泠霜不能,她那時就是想死,也是辦不到的,於那一種

悲哀絕望的境地,袁泠霜將自己的痛苦也轉嫁到段瀟鳴身上,握著神兵利

器,在自己痛得無以復加的時刻也將他的心刺得千瘡百孔,教他生生世世

都記著。

作為妻子,她或許是不幸的,可是作為母親,她卻是幸運的。如果說,

是袁泠霜教她得不到段瀟鳴的愛,那,也是袁泠霜,為她保住了孩子。

她無從體會袁泠霜帶給段瀟鳴的痛有多深,深到一提到孩子,他都幾乎

要倉皇地奔逃,因為他腳下的雪,映亮那個糊著厚厚棉紙的窗戶,充斥著

撕心裂肺的哭喊,充斥著濃濃的血腥,那血一直淌到他腳下,染紅了一地

白雪……

段瀟鳴轉身而出的那一刻,她沒有敢去看他的眼睛,如果,她看了,她

便會知道,事情本不是她所料。

她永不會知道,那一隻青釉十六瓣蓮的折沿碗裡,裝的根本不是墮胎藥……

她不知道,袁泠霜當年是多麼多麼地想要為他生一個孩子,不要是兒子,

是女兒便好;

她不知道,袁泠霜是吃了多少苦頭,才跟著段瀟鳴一路走到今天,她至

死,都在成全;

她更不知道,其實段瀟鳴根本下不了手,從當年開始,他便再也對任何

一個女人下不去手了,因為他看見任何一個女人喝藥,都會產生一種錯覺

,彷彿那些女人都是袁泠霜,她們一口一口喝下去,他的心也被一刀一刀

剜割!所以,他遠遠要比慕容桑兒來得害怕,來得懦弱……

袁泠霜至死都希望他有個繼承人,即使非她所出,又或許,她根本不希

望她自己能生兒子,段氏江山延續的血脈,不能夠帶著前朝佞臣家的血,

他須得清清白白,把他父皇辛苦打下的江山,好好地守下去……

她就那樣走了,倉促而急迫,她說她是太累了,想要歇了。五年的時間

根本不足以沖淡歷歷往事,他還是放不開,放不開……

若說,慕容桑兒是一個錯誤,錯誤地遇見,錯誤地賜封,錯誤地有那一

夜,錯誤地有這個孩子,那就讓這個錯誤一直延續吧……或許,冥冥之中,

就是她的意思,安排這個人來,留下一個孩子……

這樣,他以後,也可不必再為世俗所累,放不開她,卻還要寵幸後宮……

如今,只希望,慕容桑兒可以生一個兒子吧……

****************

第二日,禮部名發上諭,將這一喜訊詔告天下。

霍綱下朝回家,看見家僕們都遠遠地避到外院裡去,便已知道發生

了何事。

一進堂屋,看見被砸得一地的碎片,春兒正一個人坐在主位上生氣。

聽見他走進來,抬起頭看著他,當頭便指著他的鼻子,高聲道:“想

要我進宮去給她賀喜,下輩子吧!”

霍綱剛跨過門檻,發現這麼大的屋子根本沒地方下腳,只得挑了一張

離門最近的椅子坐下,看著這神態舉止猶帶了稚氣的妻子,也不勸她,

反倒平常的語氣,輕輕地道:“這是禮部的旨意,便是奉了上諭的,皇

上這是想要抬高貴妃的地位,子憑母貴,也是預先抬高了將來皇子的地

位,你是唯一的皇妹,這上上下下多少雙眼睛看著你呢……自然,你不

願意去,皇上也會體諒,也怪罪不到哪去。”

春兒聽著丈夫說完,越發氣了,他不安慰她倒也罷了,卻還閒閒地說

這樣的話,她心中總覺得霍綱愈發是跟段瀟鳴一路的人,不禁更加惱火

,一甩袖子,站起來道:“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踏進宮門去!”言罷,轉

身而去。

霍綱依舊沉定地坐著,看著一地狼藉,揚聲喊了僕人進來收拾了去。

*******************

秋天到了,天氣一天比一天涼,段瀟鳴一向健朗的身體,卻在這一

秋裡,臥病了。

從那天之後,段瀟鳴再也沒有來看過慕容桑兒,但是各種封賞卻源

源不斷地下達到慶和宮來,就連整個慕容家族都跟著雞犬升天。

她的父親被晉封為陳國公,兩位兄長都入朝為官,且都身居高位。

那日霍綱下朝,恰與慕容家的車駕相遇,他聽了馬伕稟報,說慕容

家家奴猖狂,擋在前路不退讓。霍綱是三公之一,自然是理當慕容家

讓開由他先行。想來是仗著慕容桑兒今非昔比,所以連他也不放在眼

裡。

看著自家的下人憤憤不平地要去爭執,霍綱輕輕地一揮手,叫自己

的車駕退開去,讓慕容家先行。

京城是天子腳下,用百姓的話來說,就是站在街中間一甩腳,甩脫

的鞋子都能砸中個做官的,這上至皇家下至黎庶,哪件事是能不透風

的?所以這一幕在第二天便在城裡傳得街知巷聞。慕容氏跋扈之風在

此時已經遭到百姓非議。

次日上朝便有御史參劾慕容家不顧尊卑,逾越分寸,段瀟鳴卻是看

了看便撂下了,也不批覆,也不說什麼,就如沒有發生過一樣。

****************

寒露過後,轉眼就到了霜降,天涼得透了。

從天和元年以來,整整十年,皇帝第一次因為臥病而停朝一日,此

舉,不禁滿朝震驚。

這一年段瀟鳴在霍綱陪同下,秘密看了皇陵的修建進度和工程規模,

回來之後,就染了風寒,此後一直就斷斷續續,沒有好過。

朝中非議越來越重,多是百官憂心皇帝身體狀況的。雖說段瀟鳴還不

至於‘年邁’,可是這樣病得不上朝確實讓人憂心,要知道他是黃沙百

戰出身,鐵打的一般,小病小痛定然不會臥床,要鬧到罷朝這個地步,

可想而知有多嚴重了!

紀安世已經歸隱,孟良胤也退位了,如今上上下下全看著霍綱一個人,

各自心裡都有著一番思量,明裡暗裡巴結他的,不勝枚舉。

霍綱自然知曉這些人的心思,看著段瀟鳴病了,要是有個萬一,那必

是貴妃晉位,皇嗣臨朝,而這首輔之臣也必定是自己無疑,所以,都忙

不迭地爭相來討好自己。

他能想到的,段瀟鳴豈會想不到?怕不是也趁著這一病,要看看他‘

霍黨’的根底。自古君臣恩怨,以他今日之位高權重,也怪不得段瀟鳴

要疑他。故而,越是眼前這樣的情勢,霍綱越發謙卑做人,小心翼翼,

嚴命家中從上到下,敢收受官員財物者,立即打死,決不輕饒。

春兒看他終日這樣如履薄冰,心中也是難言的悵然,夜裡安寢,撫著

他的肩背,柔聲道:“不如,我進宮去給皇上請個安?”

霍綱卻獨自側向一邊,道:“什麼也不必做,過好自己的日子便可……”

****************

霜降一過,慕容桑兒已經有五個月身孕了,她的身量與袁泠霜一般,

亦是瘦弱地很,妊娠以來,又孕吐地厲害,好一段日子連口清水都喝

不進去。太醫也是不敢大意,天天輪班來請平安脈,而後再將詳情和

斟酌的方子一起彙報給段瀟鳴。

段瀟鳴卻真是很關心她,每日都要詢問貴妃安否,所以,雖然他還

是不到後宮來看她,可是宮裡的大小嬪妃們倒也沒有一個再敢小瞧了

她。

長安的秋天,要比臨安清寒很多,夜間落霜十分,尤其寒冷。慕容

桑兒攏了攏身上的兔毛斗篷,隔著岸站在一株粗壯的水曲柳後面,一

動也不敢動。

五個月的身孕,小腹已經開始微微隆起,但是被斗篷一遮,卻是一

點也看不出來了。她已經在這裡站了兩個時辰了,凍得手腳都涼了,

卻還是這樣站著,遠遠地望著他。

今宵流月洗觴,幽沉的墨藍色的夜空,當頭一輪冷冷孤月,四周

沒有半點星光。御花園裡的一汪湖澤,人工開挖的,引得活水,水

紋極平整,水天一色裡,那一架漢白玉石壘砌的九曲廊橋,於這一

天一地的杳沉的幽藍色裡,耀出奪目的白色來。

那人,便是倚在那浮雕盤龍的橋欄上,獨自一個,站在風口裡,

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了。

隔著水面,也不過十丈之內,藉著月色看去,他的身影極寥落,

寬廣的衣袖擺拂在風裡,飄飄搖搖的,就像離人的思緒,不著邊

際,無依無靠。

他不是病了嗎?為何,卻還穿著單衣站在霜露裡?

*****************

段瀟鳴雙手垂在身側,眼睛久久地盯著水中那半輪明月,偶爾水

面泛起魚鱗狀的波紋,將這月影頃刻間便搖碎了。

今夜,他又夢見了她。

袁泠霜是幾乎不進御花園的。唯一例外的,便是每年的秋天,御

花園‘瀾湖’邊這百株桂樹開花的時候。

‘奇珍覽勝’裡也植了不少桂樹,卻是不知怎的原因,總是長得

不好。反倒是這瀾湖邊上,前朝留下的半片桂園,到了十月裡頭,

燦爛一片金黃,真真的十里飄香,燻得人心肝脾肺裡都是桂花那股

幽馥濃郁的香氣。

袁泠霜是極愛喝甜酒的,這是當年臨安貴族女眷的通病,個個皆

貪杯。甜酒是酒也不是酒,幾乎沒什麼酒勁,只是一種帶著些酒氣

的飲品罷了。而這甜酒中,又數桂花釀是她的最愛,所以每年秋天,

瀾湖邊桂花開得最盛的時候,她總是興致高昂地帶著朝乾宮的太監

宮女來這裡打桂花。

宮中的生活常年枯燥,朝乾宮裡又是御前侍奉,這些奴才們平日

拘謹慣了,好不容易碰上這樣的樂事,一個個都爭著搶著跟著她來

鬧騰,總是一大幫子人浩浩蕩蕩地來。她也由得他們亦玩亦工,自

己尋個幽靜的角落窩著,由他們四散開去找下手的桂樹。

天和三年那個秋天,他跟內閣議事完畢,回到朝乾宮卻見空了大

半,一時興起,便一路尋來看看她究竟做什麼。

這一行馨香盈袖,滿地金黃,卻是落花鋪成的一條小徑,真真地

行到水窮處,方才尋見了她。

段瀟鳴遠遠地看見一張小躺椅擺在兩棵枝幹虯勁的桂花樹下,旁

邊還有一張半高的楠木小茶几,几子上不是其他,正是一小罈子開

了封的桂花酒,遠遠的就嗅見了那酒味了。

他輕手輕腳地走近,看她正面朝著自己閉著眼睛小憩,枝椏間瑣

碎的陽光落下來,鋪了她一臉一身的明亮的小光斑,伴著飄落呢黃

色細小的桂花,竟像個書中的‘花仙’一般。

袁泠霜側身躺著,半邊臉貼在躺椅的藤面上,另半張臉卻是白皙

晶瑩裡透出潤澤的紅色來,也不知是被陽光灼的,還是酒氣燻的。

她平日裡妝容素來儉雅,今日梳了一個望仙垂雲髻,只簪了一根牽

藤繞蔓的鏤雕碧玉簪,翠色的簪頭,延伸到白色的簪身,斜斜插在

髮間,卻綰不住三千青絲,猶有幾縷落將下來,貼在額上頰畔。

段瀟鳴看得滿腔柔情激盪,心動到了極處,無聲無息地蹲下身來

,傾面便要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