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那小賤婢告訴我,我也不敢想,你竟然這般狠毒,連自己
的親生骨肉都下得去手!”也不知是恨極還是何故,額吉娜竟然一口
氣說出了完整的一句話,毫無贅仄。
“她告訴你是我自己喝的藥?你便相信了?”泠霜邊咳邊笑,氣息
紊亂,深深地呼吸,待稍稍平復,嘲諷地望向額吉娜;“你倒真看得
起我,當了我是那一枝獨秀的女皇帝不成?”
額吉娜聽得似懂非懂,卻也不願意多加理會,只是狠狠地攥緊了拳
頭,防止自己太過衝動,而控制不住撲上去掐死她,只得恨聲罵道:
“你這惡毒的女人!”
“我惡毒?”泠霜低低一笑,撐起了倒在車廂底板上的身子,復又
靠著坐好。攏了攏身上的貂裘,這是段瀟鳴特意為她準備的,所以,
四月裡了,她出門還依然裹著它,也幸好出來的時候裹著,不然,此
刻怕早已凍僵了。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在我流產之後,段瀟鳴並沒有封鎖消息
,而是直接由著你派親信回都城報信給你父汗?你又有沒有想過,為
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段瀟鳴就已經布換好了關防,把你父汗完全
孤立,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你還有沒有想過,為何在那麼短的時間
裡,所有的薩滿,祝禱,和先知,都異口同聲地將濟古雅神的指示從
各地各部流傳開來……你,難道都不覺得,這一切,都太過迅速,太
過完美,完美地,就像是早就預謀好了的嗎?”
泠霜不顧她惶惑的眼神,自顧自地說下去,雖然,這很殘忍,但是
,這卻是事實。往往,事實便是最能傷人的。
“你知不知道,每一回,那多放了一味料的安胎藥端到我面前,我
都要不動聲色地喝下去,是什麼感受?你知道嗎,我的孩子已經四個
月了,四個月,我每天喝一副藥,就好像,那孩子在我面前,我拿著
一把最尖利的匕首,往孩子的身上捅一刀!喝藥的時候,我都是笑著
的,喝藥的時候,他都在我身邊陪著我,看著我喝下去,他笑著看我
,我笑著看他……我不知道,第幾副藥的時候,孩子會沒了手,第幾
服藥的時候,孩子會沒了腳,又是第幾副藥的時候,孩子會沒了命!
泠霜側轉過頭來微微笑著,笑著看額吉娜因驚恐而睜得變了形的眼
睛。
“你……你……他……他……”額吉娜語無倫次起來,只能你你他
他地發著顫抖的單音。
“沒錯,是他下的藥,一直是他,這一場漂亮地完美無瑕的鬧劇,
都是他親手自編自導自演的!”泠霜苦笑著繼續道:“你知道嗎,我
每天撫著自己的肚子,我每天都在抗爭,我每天都在試圖保護我的孩
子,可是,我不能,他不允許我這樣做!多少碗藥被我砸了,他都是
親自來,好聲地勸我,要我乖乖地喝藥。我看著他的臉,聽著他安撫
的聲音,你知道我有多絕望嗎?!我恨他!那個時候,我恨不得他死
!”
泠霜猛地抬起眼,凌厲一瞥,看得額吉娜一顫;“你知道我用什麼
方式折磨他嗎?呵呵,我要他喂我喝,我的每一副藥,都是他一口一
口,嘴對著嘴,喂我喝下去的,我要他記住!永永遠遠地記住!是他
親手害死我的孩子的!就算他死了!上天入地,他都要記住!我要他
銘心刻骨!是他親手掐著孩子的脖子,將他一點一點勒死的!!!”
泠霜太過激動,呼吸越來越紊亂,她只得左手撐在底板上穩住身子
,右手狠狠地揪著左胸前面的衣服,自從流產以來,她的身體越來越
不好,時常都會心悸。大夫千交代萬囑咐,不可動怒,不可激動,今
天,該是心悸的毛病又犯了。
“你……怎麼了?”額吉娜看出她的不對勁,防備地看著她。
“不知道死不死得了,也罷,若是能這麼死了,倒也是福氣!”泠
霜艱難地揚起臉來衝她一笑,把額吉娜看得完全愣住了。
“怎樣,這樣的段瀟鳴,還是不是與你夫妻二十載的段瀟鳴?”泠
霜微微緩過了氣,笑問道。
額吉娜看著她,緊緊抿著唇,不動不語。
泠霜也不管她,徑自說下去;“你見過他溫柔的樣子嗎?每一回,
喝完了藥,他都把我抱在懷裡,那樣溫柔,臉上一點殺氣都沒有了,
就像個普通而單純的男人,抱著我,把我的頭貼在他心上,我可以清
楚地聽見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他低沉醇厚的嗓音就在我耳邊,
氣息噴在我臉上,一遍一遍說著同樣的話‘我們的孩子會長得很好,
很好,他會很健康,很活潑,他長大了,會叫阿爹,還有阿媽,他長
大了,會學騎馬,學挽弓,他……會跑,會跳……會撒嬌,會淘氣…
…’”泠霜斷斷續續地說完,一陣一陣地抽泣,終於再也哽咽不能言
語。
額吉娜彷彿完全不認識她講述中的兩個主人公一樣,木楞楞地聽著
,聽著,可是,為什麼眼睛那樣酸,那樣酸……
“你說謊!”額吉娜伸手用袖子胡亂地抹去了臉上兩道亮閃閃的淚
痕,道:“他,不可能!我瞭解他!雖然……他很陰險,但,他……
那是……他第一個孩子……唯一的一個……”她喃喃地重複著那個‘
唯一’,一遍,兩遍,三遍……
“我沒有撒謊,你就不奇怪嗎,為何,那麼多年,那麼多女人,一
個都沒懷上,可是,偏偏是我,偏偏是在這個時候,算算日子,那孩
子,正好是在你從都城到拉沃的路上有的呢,為何,這麼巧呢?”
“你……你想說什麼?”額吉娜幾乎有點恐懼地看著泠霜,雙手居
然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哲那耶部妄自尊大,由來已久,說我是仇人之女,你就不是嗎?
!我想,你比我更清楚,相較於段瀟鳴對中原的恨,他對你父汗和你
的部族的恨應該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吧!當年的段老將軍到底是因何而
死,這些陳年舊事的,說重不重,說輕,該也不輕吧?你說,段瀟鳴
想剷除哲那耶部想了有多久?五年?還是十年?還是二十年?或者,
是更久,更久?”
“你……你……”
“如果是一個名分低微的妾室,即使懷了孕,也不是正統嫡出,就
是你笞殺了她們母子,也起不了這麼大的浪,所以,他一直等到了今
天,我的名分,幫了他,讓他能夠師出有名,兵不血刃,在反掌之間
,就折了你哲那耶部的羽翼,最重要的是,他贏得了人心!這個世上
,唯獨只有人心,是用什麼也買不到的……”泠霜嘴角始終噙著那抹
笑,有一點諷刺,有一點欽佩,有一點悵惘,有一點憎恨,直到她也
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笑,或許,那只是一個習慣,喜歡了微笑。
她眨了眨眼,睫羽微顫:“現在,你可認清了,你嫁了二十載的夫
婿,是個怎樣的人?”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他……不是的……不是
的……”額吉娜頹然地靠在車廂壁上,連連搖頭,不敢相信泠霜所言
“他不是怎樣?他不會怎樣?難道,只有你能在他身邊安插親信,
他就不能在你身邊安插了嗎?你不想想,這一場流產,何以會掀起軒
然大波,栽贓嫁禍,為何會這樣輕而易舉,你身邊,又有多少他的耳
目?!”
“誰是誰的親信,誰是誰的敵人,當真能分得清?分得清嗎?”泠
霜分明是笑著的,可是,聲音,為何那般悽惶。
額吉娜看著她,相對,已無言……
是夜·拉沃城
“這麼多的人,連個弱女子都照顧不好,還要你們何用?!”聞訊
疾馳趕回的段瀟鳴,長身立在泠霜房裡,看著空空如也的房間床鋪即
跪滿了一地的奴僕,面上一絲血色也無,不發怒,也不是一貫的冷笑
,卻是悲喜不辨。霍綱跟在段瀟鳴身邊多年,覷了他此時面色,不免
心底一顫,他一直貼身跟隨,心知,這方是他真正大怒的表現。心中
不安,似有若無地瞥向跪在最前的妹妹,忐忑不安地思慮,眉心也不
自覺地皺起。這丫頭雖然執拗,可是,應該也不至於愚蠢至斯吧?何
況,她應也沒那個膽量和能力,漢妃的失蹤,該與她無關的吧……
滿地奴才皆戰戰兢兢,沒人敢答話。連喘氣都一個個憋著,生怕喘
得大聲了引起注意。只留著一顆心在胸腔裡撲通撲通地胡亂跳著,似
乎下一瞬,就要破膛破喉而出。
“最後見到漢妃是什麼時候?”段瀟鳴雙手覆於身後,兩手成拳,
捏得格格作響。
眾奴婢皆斂聲屏氣,沒有一人敢上前回答。
小惠長吸一口氣,上前跪了一步,道:“前日漢妃嫌人多眼雜,在
跟前煩躁,便遣了奴婢們都到外院去,不得踏進垂花門,有事自會召
喚。所以,奴婢們並不知漢妃……”
“我出城當日言明你等須寸步不離,想來,是我的話你們權當作了
耳旁風了!”段瀟鳴面無表情一聲呵斥,嚇得幾個膽小的婢女瑟縮了
一下,竟有一個昏了過去。
小惠深知此時不可再頂撞於他,抿了抿唇,不再答話。
“最後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段瀟鳴聽過清查盤點的奴婢彙報說所有日常用度器物一樣不少,心
裡略松了松,證明不是她自己要出走,他一直都隱隱擔憂她是放不下
小產之事,心灰意冷之下出走。
“早晨奴婢進藥時,漢妃還在,而後就不得而知了。”小惠垂首答
道,忽然似想起什麼,待要言語,卻又猶豫。
她欲言又止的神情自然分毫不差地落進了段瀟鳴眼裡。
“說!”段瀟鳴無心廢話,不耐煩地一喝。
“昨晚伺候漢妃安寢時,漢妃曾問了奴婢大妃的歸期。”小惠咬了
咬牙,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抬頭看著段瀟鳴,道:“奴婢似乎隱約
聽漢妃說起,想去送送大妃……”
“大膽!這樣的話豈是亂說的!”霍綱一聽,心中一急,向來穩重
刻板的他竟然當著段瀟鳴的面呵斥妹子,把小惠驚得一凜。
段瀟鳴看了他一眼,復又望了一眼窗外。
泠霜失蹤,正巧在額吉娜離開當日,任誰也無法不將這兩件事情聯
系起來。如今翻遍了整個城池,也沒找到人,段瀟鳴心中逐漸不安起
來。
小惠的話,正好驗證了他的不安。算算時辰,已經走了整整一天了
。若是有心為之,快馬疾馳,如今,已不知行到了何處。
段瀟鳴狠狠一閉眼,幾乎只是剎那,驀地睜開眼,冷聲道:“速調
十騎精銳,到城門集結!”話音未落,人已疾步往外走去。
霍綱迅速從妹妹臉上瞥過,也來不及停頓,從速追了他出去。
夜幕包裹下的草原,除了風喧囂狂肆地挾著才長了寸許的牧草胡亂
擺搖傾軋的簌簌聲外,靜謐地仿若一隅被遺忘的角落,只有一彎清冷
的上弦月,淒涼地掛在頭上。那月色,竟像是一抹被凍結了的燈火的
昏暈,凝在一處,團作一個詭異的曲度。
倉亂的馬蹄忽然從某一點爆開,由遠及近,無情地劃破這寂靜的黑
夜。一架普通的牧民篷車,車外四騎護衛,疾馳了一天一夜,速度絲
毫不見緩下。
月已西斜,從並不嚴絲合縫的車門照進來,均勻地抹灑在二人身上
泠霜身上多了一條羊毛毯子裹著,覺得較之前半夜的寒冷,已經好
了許多,人也似乎有了精神。
額吉娜原沒有泠霜所想的那般心機深沉,相反,她幾乎算是一個極
為天真的女人,愛她的家鄉,愛她的親人,愛她的丈夫……
就連泠霜都不敢相信,會有一天,會有一個時候,聽著自己丈夫的
另一個妻子,說他們當年的事。
草原女兒一向大膽豪放與男兒無異。與中原女子的羞怯遮掩完全迥
異。
額吉娜說起當年的時候,臉上那種完全無法抑制的興奮與懷戀,就
連泠霜也不知不覺被她感染了。幾乎是帶著愉悅的心情,聽著她講述
當年的故事。
美麗富饒的哲那耶斯裡草原,美麗的小公主,英俊的少年,高頭大
馬,按著草原人的習俗,來娶他的新娘。
“你,見過……我……們的,嫁衣嗎?”額吉娜神采奕奕地說著,
怕泠霜聽不懂,還一邊指手畫腳地比劃,指著自己的沿額一圈:“銀
絡子,從……這裡,到這裡。”
泠霜的臉隱在黑暗裡,她聽得很專心,看著月光裡的額吉娜的臉,
皺紋都隱去了,側面的剪影,高挺的鼻樑,深深的眼窩,她的五官很
深邃,這是高貴純正的草原血統。她笑得時候,居然還保有少女那般
淺淺的梨渦,煞是可愛。
大半個晚上,她幾乎將她與段瀟鳴大婚當日所有的細節都一一列數
,邊說,邊驕傲地朝泠霜這邊看看,那表情似乎在說:年輕時候的他
,你可沒有見過呢!你們都沒有見過!那時候的他,是我一個人的!
只有我一個人!
“你睡……了嗎?”半天不見泠霜有反應,額吉娜遂問道。
“沒有。”泠霜輕聲淺答。
“你這個人……真,奇怪。不問我帶你去哪嗎?”
泠霜笑了,微微睜開眼睛,朝額吉娜看去:“我們不是去哲那耶斯
裡草原嗎?”
“你……真不怕?”額吉娜半信半疑地看著她。
“為何要怕?聽說,哲那耶斯裡可是一片佔地遼闊,水草豐美的‘
草原天堂’呢!我一直都想去看看呢!”泠霜居然邊說還邊朝她眨眨
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