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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十九章 一燈大師(三)

一燈大師望著嫋嫋上升的青煙出神,手中把玩著玉環,過了好一陣,才嘆氣道:“記得先前在斷橋邊,小友曾說起《孟子·盡心上·桃應章》吧?”

“大師……”趙拓有所感,不由道:“晚輩初時不過因心急,胡亂出言相激朱大哥罷了……”

一燈搖手道:“不,你說的很有道理。你二人可知道我原來是甚麼人?”

“大師原來是雲南大理段氏的皇爺。天南一帝,威名赫赫,天下五絕之一。”

一燈大師神色淒涼,似自思自言,“我大理國自神聖文武帝□□開國,到我已是十八代皇帝,其中倒是七人出了家。雖然幾位先祖都是因回首一生功罪,自覺為民造福之事少,心生懺悔,不敢擔當此大任,才避位為僧。但老衲卻的確是因一己之私而退位剃度,正如小友所說,是個不仁不義之輩……”說到這裡,抬頭向外,嘴角露著一絲微笑,眉間卻有哀慼之意。

除郭靖外,其餘人均知大理皇帝這一特殊愛好,卻不好發表什麼評論。一燈將玉環套在指上,又出神看了良久,緩緩道:“有二十年了吧……如今這玉環的主人總算找了來。也算了卻我這些年來心中的孽債。其實……她根本不用使毒逼退開我那兩個弟子,她要我的性命,我自然不會抵抗……”郭靖及趙拓這才知道,武三通與褚東山被人下了毒,無怪乎之前只剩古振川(初時的那個漁夫)在門外駐守。好在有那位天竺師叔相救,兩人並無大礙。

周圍之人愕然相顧,郭靖感激一燈大師,急忙焦急追問,“大師,您這是……”

一燈不作聲,轉動著指上的玉環,似陷入了回思。就在幾人以為一燈大師不會再開口,卻聽他長嘆聲,低沉而哀痛的道:“說起來這事卻還與這《九陰真經》有關……”接著,一燈大師便從當年王重陽得了經書後,帶著師弟老頑童到大理傳他先天功說起,到老頑童與宮中貴妃劉瑛姑日久生情,暗結珠胎,最後再到瑛姑的兒子被奸人所傷,他卻因嫉妒,一念之差,鐵硬了心腸,眼看這那悽苦的幼兒喪命。

一燈大師講述的入神,彷彿當年的一切又在他眼前重演了一遍。這些事即便是朱子柳幾人也是第一次知道。眾人聽得揪心,待到瑛姑為不使孩子受罪,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兒子時,即便是已知前因後果的趙拓,也不由一聲抽氣。在場之人無不為之黯然傷神。

“當年的事總算有個瞭解。”一燈大師轉向四名弟子,“你們好好去接引劉貴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語。”

朱子柳等人得知一燈心意,不約而同的伏地大哭,齊叫:“師父!”

一燈充耳不聞,再向趙拓及郭靖道:“原本老衲是想待將那真經上的武學深思熟慮後,再傳給你們,只是如今看來卻沒有這個時間了。我這就將那梵文總旨寫給你們,你們之後……就下山去吧。”

“大師……”郭靖心急,他早已對一燈大師敬佩不已,更感激不盡,哪裡肯就這麼走。

一燈大師卻道:“阿彌陀佛,郭賢侄不用再說,老衲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三通,東山,你二人去下山接引,子柳、振川,你們去準備筆墨。”

“……是……”四名弟子紅著眼眶答應,卻是踟躕不前。待一燈大師長嘆一聲,欲再開口催促,卻聽趙拓突然道:“一燈大師,請恕晚輩無禮,先前聽大師所述,那英姑似是晚輩認識之人,晚輩曾於她有些緣分,能否讓我與其見上一見,興許能化解這多年來的恩怨……”

“當真?!”朱子柳等人欣喜的大喊,一燈卻是搖頭,“想不到小友竟與英姑也有淵源。那倒好,日後她如遇到了危難,還望二位看在老僧的面子上,加以援手。只是要說化解恩怨……”一燈搖頭苦笑。

眼見一燈大師拒而不受,幾個弟子更是心急火燎。如今一燈大師已萌生死志,他們緊抓一切希望,只盼能勸得師傅回心轉意。

“大師對英姑之情雖醒悟的甚晚,卻不慎感人。大師當初在不知不覺間而對英姑情根深種,是以才會因一時嫉妒之心而過於無情,卻是情有可原。而英姑所行,也過於自私自利。真要說起來,倒是那老頑童最不是東西,幾人因他受累,他卻自己樂得逍遙自在。要我說,那老頑童才應好好整治一番。”

一燈大師聽到“情根深種”幾字,略有些呆滯,不覺間又回想當初的種種,想到他半夜夢迴,獨自在霜濃風寒中飛簷走壁,只為悄悄探望英姑,卻因聽到兒啼之聲而大病一場,又想到英姑帶著孩子,苦苦哀求他救治,他卻因嫉妒而鐵硬了心腸……一切的一切,有悲傷,有懊悔,有無奈,最後唯有化作一聲長嘆。

趙拓見此情此景,鐵下心來要插一手,一是因為一燈大師或許永遠傳不到及的深情所感,二是報他在此情此況下亦不忘傳授梵文總旨之情,三卻是存了要狠狠耍弄那老頑童一番的心。“小子不才,魯莽的問大師一句,大師如今可對英姑還是如當初一般情深無疑?”

一燈一怔,“阿彌陀佛,小友此話是作何……”

“恕小子越舉了,但因此與這多年來的恩怨是否能化解有很大干係,還望大師能如實作答。”

“阿彌陀佛,”一燈閉眼沉吟,神色先是黯然,卻又逐漸轉為平和,“出家人四大皆空,老納如今已放棄塵緣,一心皈依我佛。而周師兄與英姑……如能玉成他二人的美事,老僧心中只有感激無量……”一燈大師這一番話說的發自肺腑,絕不似違心之論。

“呼……”趙拓雖早已料得如此,卻還是長吐一口氣。從心底而論,他倒是更希望一燈能重拾這段情緣。若一燈大師當真放不下,他絕對會摒棄老頑童而助他的。當初英姑是因為寂寞而出軌,從而愛上了老頑童,但要真說,他並不覺得老頑童是個相守一生好人選。老頑童雖頑劣,卻絕不傻。雖然他內心深處也有英姑,但相比之下,英姑搭進自己全部的妙齡光陰去追逐的愛情,老頑童卻只是一味的逃避,相比一燈大師,顯然對愛情還是不願付出太多。

“大師胸懷,晚輩甚為敬佩。懇請大師,允許我與大哥二人一同留下。此事也不算與我二人全無關聯。我大哥郭靖當日在桃花島上曾與老頑童結拜為兄弟。老頑童嘴上雖不說,但心底卻是念念不得安。別的尚且不說,出於結義之情,我二人也願助一臂之力,解開這十幾年來的恩怨心結。”趙拓知道一燈大師一心求死,絕不願讓不相干的人涉足此事,無奈之下他也只得出此下策。況且原本老頑童的確應該是與郭靖結義。至於如何圓謊,卻不是現在考慮的了。

眾人聽趙拓說郭靖竟與老頑童結義,大為驚詫。但思及老頑童的胡鬧秉性,倒也不為奇了。郭靖亦吃驚於趙拓張嘴就來的瞎話,睜大眼看向他,卻見趙拓討好的一笑,緊攥住他的手,郭靖不由漲紅臉,喃喃的乖乖坐下不吭聲。

果然,趙拓說的誠懇,郭靖亦是一幅絕不會袖手不管的姿態,一燈大師手撫玉環,幾番思量,終是道:“既然小友與郭賢侄執意,老衲也不再多說。也罷,趕著這段時間,老衲尚可將真經盡數轉授你們。”

四名弟子面露喜色,雖然他們也不信趙拓立時就能化干戈為玉帛,但一路看他精明狡猾,難免便期盼能另有奇法。何況英姑目前同是身份依舊是他們的主母,尊卑有別,他們是不敢出手的。

接連不斷幾日,一燈大師竭盡心力的鑽研經書上的武學,再傳授於郭靖。而英姑三番幾次送東西上山,從歐陽鋒的畫,到繡著“四長機”詩句的錦帕所做嬰兒肚兜。一燈手捧肚兜,呆望著鴦鴛間刀孔旁已變黑的血跡,悽然不語。

這時,忽聽門外庭院內一聲大吼,“什麼人?!”緊接著,一陣打鬥聲想起。趙拓、郭靖神色一凜,郭靖搶上一步,守在門前。過不多時,“哐啷”一聲,門開了,一身著黑衣的女子進了來。正是那日趙拓與楊康半路救治的英姑無疑。

“段智興段黃爺,這麼多年來你逍遙的很啊。作下罪孽,你以為跑這裡來當了和尚,便可化解了嗎?!”英姑眼中含著無盡的陰冷,那森然的聲音,不禁讓所有人心中一顫。

“師傅……劉娘娘她……”緊跟著,朱子柳等人心急如焚的趕了過來,身上或多或少都帶了傷。

“大丞相、大總管,你們中了我的七絕針,用不了多時自然也會去地下侍候你們主子啦。”

“阿彌陀佛,子柳,你們退下。”一燈大師語中帶著不容拒絕,揮手讓幾名弟子退下,閉眼淡淡一笑,“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好久了。”話裡充滿了決然解脫。

瑛姑冷笑一聲,一炳匕首從衣袖間劃出,腳下步子邁上前,卻見那錦帕所制的嬰兒肚兜正放在一燈大師的蒲團之前,肚兜上還放著一枚玉環,瞬間的神情恍惚了下。但她內心甚是鋼硬,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仇恨,提起匕首,勁鼓腕際,對準一燈大師胸口而去。

“師傅!”漁、樵、耕、讀四大弟子礙於師命,不敢上前,卻恨不得能代替師傅坐在那裡。眼看匕首將至,再也忍不下,齊聲驚呼,搶上前。但他們速度畢竟還是不夠快,兼且受了傷,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泛著青光的匕首朝向一燈大師心口刺進去。

突然,英姑只覺右手被一勾,一股柔中帶韌的拳風緊接著迎面而至,使她不得不斜肩避開,導致那匕首也擦著一燈大師的臂膀險險蹭過。

英姑瞪眼抬頭,卻見身高膀闊、濃眉大眼的少年率先一步搶來,擋在一燈身前,

“哪裡來的臭小子,還不給我速速退下!”

郭靖躬身拱手道:“前輩,得罪了,請回。”

英姑哪裡理會他。雙眼微眯,身形微側,晃過郭靖身邊。郭靖絲毫不敢怠慢,右手一記空明拳,同時左掌推出,剛柔混雜,將她推向門外。豈料,英姑身形怪異的一扭,猶如一尾泥鰍,溜滑異常,讓郭靖只覺掌中勁道都滑到了一邊。

英姑雖躲了開,卻更是心中訝異。雖只交了一手,她卻不難看出,郭靖身懷上乘武學。她挺身再入,每每欲施展泥鰍功,從他身側滑過接近一燈大師,卻次次被他逼得又倒退回來。想英姑勤修苦練武藝十餘年,才在無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諦。她滿心歡喜的以為終於能報仇雪恨,再上桃花島救人,卻在此時此刻被個不滿雙十的小子難住。眼看仇人在前,卻接近不得,一時間不禁悲從中來,心下發了大狠。當下將右手食指金環上的金刺再次露出,匕首交與左手,鼓足向前。

郭靖雖不知兇險,但一直以來顧及英姑身份,不敢硬拼,當下一手撞開她手腕,另一手回振反彈。

朱子柳等人欣喜郭靖身手,暗自為他加油。一看那金針,曾在上吃了虧,都大叫“小心!”。

“阿彌陀佛,郭賢侄,住手吧!”一燈大師忽的閉目開口,“大家不要難為她,我等她等了很久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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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見一燈緩緩解開僧袍,又揭開內衣,“好啦,你來刺罷,這是我應贖的罪。”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柔和,郭靖聞言停下手,“大師……”

英姑亦是露出微微的茫然,金針回收,手握匕首,卻不覺有些顫抖。

趙拓一見,暗道了聲果然有門,不枉費他費盡口舌瞎話連篇,又觀察了這麼久。終於自英姑進屋後,趙拓第一次開口,笑道:“劉前輩,許久不見別來無恙?不知可曾還記得晚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