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醫女出來稟告:“回娘娘, 商御女生了一個小皇子。”
冷晴霜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等了一會兒, 才淡淡笑答:“那就好,天色也不早了, 我先回宮了,你們好生照料著,莫讓皇子受到傷害。”
“是!”醫女仍舊低了頭進去伺候著。侯在外室的太醫們紛紛雀躍,這下不但沒事了,並且能沾光得到賞賜,沒準能官升一級,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再也不敢大意, 使出渾身解數來開藥方的開藥方, 抓藥的去抓藥,忙得不亦樂乎。
走出許久了,雪巧有些悵惘道:“她可真是一個有福氣的。”
“羨慕別人做什麼,難道你沒有福氣?”冷晴霜笑著挽著雪巧的手, “我入宮以來, 整天殫精竭慮,難得能夠這麼輕鬆地和你一道手拉手散步,不用擔心旁人盯著,也不用擔心哪裡有陷阱,更不用擔心這一步走得對不對,那一步姿勢標不標準。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閒了,我們也不用急著回去, 就這樣慢慢走吧。”
“是啊,娘娘,今日還算是元宵呢,宮中到處都擺滿了各色各樣的花燈,可惜竟沒有人來賞,等到明天一早,尚宮局的人也會來收拾了,多可惜啊。”雪巧抬頭,看著各宮門口掛著的花燈,微微笑著說,“這會兒也只有咱們有這個心思了。”
火樹銀花不夜天。
琉璃瓦綿延伸展,無邊無際,夜色茫茫,甚至有零星幾點雪粒飄灑。可因著那無數個精緻玲瓏的燈盞,整個皇宮都籠罩在一片橘色的祥和光輝下,溫暖,柔和,明亮。
“小的時候,你總是跟我描述,外面的元宵燈節有多美多美。那些個野史雜書上也記載了不少才子佳人的故事。可是我無福無德,從來不能光明正大和家人一起出去賞燈,回回只能得一些大姐玩得不要了的兔兒小燈,沒少遭到嘲笑,不過我倒是也不嚮往,就是可惜了你被我連累,每回都翹首盼著大姐房裡得寵的丫頭回來講講那種盛景,今兒也算是了了你一樁心願,雖然宮裡頭沒有外邊熱鬧,起碼這宮燈都是頂好的吧。”
冷晴霜伸手,恰好接住一片雪花,細碎晶瑩,一觸碰到指尖便立即消融,冰冰涼涼。
雪巧是個感性的人,聽到這些話不免抹了一場眼淚:“夫人就是在這樣的時節碰見老爺的,一見傾心,也是一段佳話,可惜後來也成了這樣,可見書本裡的故事都不盡真實,娘娘不出去賞燈也罷了,沒什麼好稀罕的。”
“過節呢,就不要說這些傷心事了,你猜猜冬兒給我做的花燈是個什麼樣子?她老實憨厚,手卻是巧,做的小玩意最是可愛,一會回去瞧瞧,若果真很好,便多多賞賜吧。她家裡頭都沒有人了,想必小時候日子也過得苦,現在能多高興會子,就多高興會子吧。”
冷晴霜說著,覺得風有些大了,於是步子也加快起來,心裡還想著回去能否看到一個驚喜。然而沒走出幾步,竟然跌跌撞撞冒出來一個人,錦緞華裳,豐神俊朗,竟是個男子!
兩人都被嚇了一跳,後退幾步,那男子並未追上來,呢喃著些什麼,踉踉蹌蹌,周身瀰漫著濃濃的酒香,原來是醉了。
冷晴霜眼尖地看到他腰間彆著的一管長蕭,有些悟了,拉著雪巧欲要繞過他去。
那男子卻似能感應到她們的走向,突然抬頭,風動間一隻手已經撫上冷晴霜的臉,眼底是潤潤的溼意:“你不要當我的娘子了麼?”
“你、你是何人?放肆,這是皇上身邊的冷充容,不準無禮!”雪巧擋在冷晴霜前面,卯足了勁來掰開那男子的手。
那男子只是手一抖,雪巧就被震開,連退幾步,崴到腳坐到地上。冷晴霜努力保持呼吸順暢,心裡知道這個男子怕是情場失意,又喝多了酒,現在將她錯認成心上人了。於是一邊警惕著他的一舉一動,一邊在腦中飛速的想著應對方法。
“你說好了,要嫁給我的,為何又不嫁了?妃子,你現在已經是皇上的妃子了,呵呵呵,那我在你心裡算什麼,你騙我出了長安,自己卻十里紅妝風光入宮,我痴痴傻傻在外面等了你一個月,再回來的時候,你說你從未愛過我。既然不愛我,又為何來招惹我?”那男子珍惜的撫摸著冷晴霜的臉,“你傻啊,皇上怎麼會愛你?他得到你了,又棄了你了,你最怕孤單了,怎麼會忍受得了,跟我走好不好?我還愛著你,愛了這麼多年,都愛成了習慣了……”
溫熱的氣息噴上冷晴霜的臉,馥郁的酒香傳來,他的一隻手指慢慢在冷晴霜臉上滑動著。
雪巧急得幾乎哭了出來,生怕他用了強,要了冷晴霜,這樣之前所有的付出都付諸一空,今後就再也沒有今後了,但是她又不能喊出來,這種曖昧的情景若是被旁人看了去,更是有口也說不清了。
然而過了一會,他才萬分珍惜在冷晴霜額頭處印下一吻:“你肯來見我,我已是十分的滿足了,你不要忘了我,等我想了周全的法子,就再也不會叫你離開我了。”說到這裡,那男子痴痴一笑,收了手,跌跌撞撞走開,嘴裡還不停呢喃著“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還沒走出十米,便栽倒在地上,微笑著暈闕過去。
冷晴霜終於敢出氣,身體一軟,險些站立不穩,也顧不上再說些什麼,連忙跑去把雪巧扶起來,兩個人一路用了全力趕回映溪宮,關了門,匆匆洗漱了鑽入被窩,這才堪堪放下心。
剛才那是什麼人?
冷晴霜深吸兩口氣,正準備叫來關菡語打聽一下,想了想又作罷。今晚的事情,只當是一場幻境罷了,左右沒有什麼損失,要是不小心傳了出去,這才得不償失。不知怎的又回想起那對傷心的眸子,盛滿了淚水,深情,哀傷,盼望,不像女子的眼淚那般柔弱無骨,裡面全是堅定似鐵的情意。到底是誰?他鍾情的那個妃子又是誰?除夕夜那晚,關菡語出去找了許久,硬是沒有打探到半分訊息,這兩個一定很不簡單,唉,罷了罷了,簡不簡單,又與自己何干?這樣的感情,是永遠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生得越是燦爛,滅得越是壯烈。
想通之後,奔波的疲憊湧上來,冷晴霜這才覺得睏乏,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太沉,竟到了次日午間才醒來。所幸不需要請安之類的事宜,冷晴霜也不十分擔心,正在描眉的時候,關菡語走了進來,低著頭,似有哀意:“娘娘,昭陽殿的淑妃娘娘,剛才歿了。”
冷晴霜手一頓,似不可置信:“怎麼會?皇上不是將太醫院的所有太醫都召去了麼?”
“淑妃娘娘死於中毒,她胎中的公主,生下來便是死胎,滿身青斑,實在……”關菡語頭越來越低。莊淑妃是個好性子,對她也有過恩惠,昨兒還好好的,今天突然說沒了就沒了,她心裡很是哀慼。
冷晴霜心裡也有同感,以前見淑妃善良,又對剛進宮的她多有提點幫助,私心裡還揣測過她是否別有居心,派了洛雯多次調查,才確定莊淑妃是真正的良善,又對皇上一片痴心,這才一味的寬宥她人。若是說這宮裡有誰讓冷晴霜欽佩,莊淑妃當屬頭一個。可是今天卻……
“皇上太后哀痛不已,娘娘今日打扮素淨些吧。”關菡語言盡於此,低著頭退了出去。
冷晴霜放下眉筆,亦是嘆了一口氣,穿了一套月白色的羅裙,外面披著一件素粉色的裹貂皮外袍,去了昭陽殿。殿門口,仍然候著許多個嬪妃,她們已經站了整整一晚,現在大多疲累不堪,又都聽聞了哀訊,個個懨懨站在原地,話都懶得說一句。
其中一個宮女見到冷晴霜,眼前一亮,連忙走上前來給她請安:“充容娘娘萬福。”
這是蓬萊殿伺候商御女的宮女,冷晴霜駐足問道:“你怎麼在這裡,你家小主身體可好些了?”
那宮女連忙福了福:“託娘娘的福,小主精神好多了,打發了奴才過來通報皇上,可是奴才卑賤,這昭陽殿又……奴才在這裡等了一個早上了,也沒能進去,還希望充容娘娘能夠幫上一幫。”
為著淑妃的死,皇上竟然連今天的早朝也沒有去,一直待在昭陽殿!
冷晴霜無法羨慕,更難以嫉妒,心底沉甸甸有些難受,只說了一句:“那你隨我進來吧。”就帶頭走到了前面。張婕妤又看到了冷晴霜,氣哼哼的攔道:“冷充容又來做什麼?莫非又有哪個御女懷了龍胎生了孩子?淑妃娘娘歿了,舉國哀慼,你不好好為她祈福,又進去叨擾皇上太后,該當何罪?”
冷晴霜懶得理會張婕妤,但是看她這架勢,似乎站在那裡再也不讓她進去了,心下一沉,莫名生出不耐:“張婕妤,你屢屢以下犯上,又該當何罪?我不想與你追究,你最好讓開,否則耽誤了正經事,你沒有命來抵。”
張婕妤氣得要跳起來,冷晴霜不鹹不淡又塞了一句:“婕妤的位分沒有待夠,想要當采女了嗎?”
張婕妤這才忿忿讓開,全然不顧她人的眼光:“今日算是我讓著你!”
冷晴霜什麼話都不想說,帶著那名小宮女進了昭陽殿。皇上太后依然坐在昨天晚上的位置,只是神色憔悴了許多,皇上眼底似有溼意,許是哭過,傅太后單手撐著額頭,臉上的皺紋深陷下去,蒼老了不少。
冷晴霜先是端端正正行了幾個大禮,慢慢道:“請皇上和太后娘娘節哀。”
傅太后動也沒動,反倒是皇上抬了一下眼睛,看到冷晴霜的面色也不大好,又收了視線,啞著聲音道:“你來做什麼,這裡忙著,你先和別的嬪妃一道站在外面吧。”
“淑妃娘娘賢良大度,一向是宮裡各妃的表率,遭此不幸,嬪妾也痛心不已。可是逝者已逝,皇上太后若一直如此哀容,讓宮裡的新生兒備受冷落,嬪妾心裡,也十分不忍……”冷晴霜緩緩再磕一個頭,“請皇上和太后娘娘保重身體要緊。”
傅太后慢慢看向冷晴霜:“冷充容,你剛才說什麼?”
冷晴霜伏地道:“恭賀太后娘娘喜得孫兒,皇上新添皇子。蓬萊殿御女商氏,已經誕下一名皇子,為綿延皇嗣立下大功!”
“果真麼?”君堯興坐直問道,眼底煥發出神采來。然而只是一瞬,又堪堪垂下頭,“只可惜,不是靜容給朕生的孩子,靜容她……”
“皇帝,蓬萊殿生得皇子,也算是你的福氣。靜容這裡還有哀家,總不至於叫蓬萊殿那個孩子一直這樣等下去,你先去蓬萊殿吧。”傅太后道。
君堯興猶豫道:“靜容才走,朕若不陪她,心中實在是……”
傅太后嘆氣:“哀家知道你們情分深,可是靜容這孩子一向大度,若是知道你因為她的死而冷落皇子,只怕九泉之下也難安心,你且去吧,哀家在這裡,必定會將此事調查得水落石出。”
“是,兒臣……告退。”君堯興躬了躬身,大步踏了出去。
冷晴霜猶自伏地行禮,傅太后隔了好一會兒才叫起她:“你也不必先忙著出去了,陪哀家坐一會吧。靜容走了,哀家又少了一位掏心窩子說話的人了。”
“淑妃娘娘賢良淑德,是嬪妾等望塵莫及的,別說太后娘娘,嬪妾心裡頭也難過得很。”冷晴霜站到太后身邊,這樣說道。
傅太后卻搭上了冷晴霜的手:“靜容的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來徹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