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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3 錯把鶯聲做雁啼

皇帝心情愉悅走出來,看見柳歡宴坐在楓樹底下,一臉默默。

難得神機妙算又慣會笑模笑樣的柳大丞相如此鬱悶,皇帝加倍愉悅,故意地走來走去,直到柳歡宴終於沒法無視這麼老大個人形移動物體在眼前晃悠,慢慢地站了起來:“她醒了?”

皇帝笑吟吟道:“噯。”

“情緒尚安否?”

“還不錯。”皇帝笑道,“就是這次連累卿家,先兩天她昏迷的時候咬牙切齒叫柳歡宴,在她還沒徹底忘記這回事之前,卿家小心迴避即可。”

柳歡宴道:“嗯……好。”

皇帝看著他笑道:“愛卿好象不甚開心的樣子。”

柳歡宴艱難地迎接他的視線,淡淡道:“痴呆之人猶能記恨,何況臣與韶王也算是數年知交,一旦故去,難免有絲傷感。”

皇帝想了想,笑道:“這也是人之常情。”

他返身欲走,柳歡宴倒又不讓他走了:“皇上且慢。”

“何事?”

“雲羅既已醒了,皇上打算何時迴轉圍場?”

雲羅暈倒之後,隨即診出懷孕之象,算日子極淺,就是出宮那會有的,訊息傳入宮中,皇帝大喜。但她傷心之餘久久不醒,皇帝十分擔心,正好秋狩的日子差不多就在這幾天,本來皇帝登基不久,去與不去都在兩可,等到這個事發生了,他變得比誰都熱衷,地點時間都由欽定,沒給後宮任何準備的時間次日就出發了。這片圍場離開神京觀不遠,皇帝藉口故地重遊就煞腳拐出來,這一拐就是兩天,估計圍場那邊禁軍衛隊都該急瘋了。

皇帝戀戀不捨:“雲羅剛醒,朕欲多陪她兩天。”

“好。”

皇帝不意他答應得如此爽快,一愣。

柳歡宴板著臉接道:“鑑於上次皇上與微臣合作得如此如魚得水,臣也不計較再安排一場小小的意外,讓侍衛統領巧巧地尋到這裡。”

皇帝無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知道這傢伙肯定要報復!

原本,一切都是按柳歡宴的思路來進行的。

韶王經三思後同意他提出的建議,向皇帝告病提出離京休養,皇帝沒有多加考慮就同意了這個請求。韶王在皇帝派出人馬的護衛下出京,“一場小小的意外”發生了,韶王隻身逃離監護網,進入深山,在某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欲與雲羅共逃。

出了差錯的只是那個結果。

結果是,韶王從來就沒有甩開監視,當他與雲羅見面的剎那,飛箭射入胸膛,當場格斃。

因為已經離京,韶王行蹤於眾人眼前消失,皇帝甚至連給大臣一個交代的必要都沒有。

柳歡宴親眼目睹這個變故但是無法阻止,而他種下的苦因也只有自己吞吃苦果,違心承認這是同皇帝一場默契無間的“合作”。

這大概是驕傲的鳳皇平生頭一次嚐到失敗的苦滋味。

從他開始設計讓言官諫言宮中收留韶王妃起,他就落入皇帝的圈套而不自知。都怪他一直以來都太強大,自我感覺良好,皇帝雖然是個強勢的皇帝,但總是事事跟著他的步伐走的,製造一點小混亂就足以讓皇帝亂了陣腳,從而乖乖地交出雲羅,“先出宮後進宮”,既然出宮了,什麼時候進宮另作別論。他盤算從皇帝手中要人,殊不知皇帝同樣在盤算借他的手殺人。

這一局,皇帝完勝。

不但除掉韶王這個眼中釘,掐滅韶王妃仍在宮中的謠傳,同時還成功地讓雲羅親眼目睹柳歡宴雙手沾滿韶王鮮血的“真相”。

敗給皇帝的這種恥辱感時刻撕扯柳歡宴的心,而眼睜睜看著他一心想要成全的人因為他的誤中圈套白白付出性命,這種心情更是難熬。

所以他不可能再放過任何一個讓皇帝能微小地阻梗一下的機會。

皇帝微一思索,招手令臨止過來:“叫人準備準備,等雲羅午憩醒了,朕帶她一同回去。”

柳歡宴皺眉道:“皇上,這不太好吧?”

皇帝唇間彎出輕鬆弧度,道:“這不就是朕獵到的一隻珍奇獵物?”

當初他和柳歡宴商量定計,雲羅出宮以後,讓她頂一個官宦女兒的名額,趁選秀重新入宮。如今全國各地都在送秀女入京,但雲羅身懷有孕,總不能繼續讓她冒充秀女從頭開始,等那套程式全部走完孩子都快出世了。所以皇帝的意思就是於秋狩時“邂逅”一名秀女,因為愛幸當場給予名份收入宮中,這實在也算合情合理。柳歡宴翻翻眼睛,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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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皇帝還不肯就此作罷,又道:“先前給雲羅辦好的戶藉等,地方偏遠,這會子就說朕碰上未免稍有牽強,這樣罷,反正是你柳大丞相結束公幹,趕至圍場向朕稟告,就借你的貴人身份,只說雲羅是你的遠房表親,如此不但合理,而且雲羅失慧,今後在宮裡還能仗你柳丞相的靠山不受欺侮,豈非兩全其美?”

柳歡宴忍無可忍,厲聲道:“微臣乃是畸零之人,哪裡來的甚麼三親六眷!”

皇帝不以為意道:“皇帝都有幾個賣草鞋的遠親,愛卿你從前是孤兒,也未必今後繼續六根清淨,斷絕十族的了,多這門表親又何妨?”

從前柳歡宴自稱孤兒,由於那時無錢無勢,任憑他怎麼天花亂墜都行,說什麼身世別人都會相信。但現在不一樣了,柳丞相位極人臣,權傾天下,自有一班拍馬奉承之輩,沒有親眷也非要攀出八輩子親眷來不成,事實上柳歡宴已經遇到過這類無稽之事。更何況皇帝還隱隱暗指他柳歡宴並不曾經歷過甚麼抄家滅門、誅連十族的大事,人生在世怎麼可能清清白白,一點沾惹也沒有?這是隱隱帶著些威脅之意了。

柳歡宴注視著皇帝,低聲道:“皇上也說了,雲羅視我如仇,臣福薄當不了皇親。”

“她現在就象個孩子,你避開她,過兩三個月想點法子哄哄她,這不就揭過去了?”皇帝特意加重一句,“今後雲羅在宮裡,尚需愛卿多加提點。”

柳歡宴微微一凜,立即明白皇帝堅持認這一門子虛烏有表親的理由,除了給雲羅一個合理的身份和後臺,同時也是一種挾制手段。說倒底皇帝還不是百分百信任雲羅,她的仇恨會和她的智慧一樣隨潮汐卷去,但當柳歡宴作了雲羅的表兄,他就不得不因此而關注雲羅,不把仇恨的刀子舉向皇帝。雲羅在宮中萬一出了任何差錯,都有可能最終查到他柳歡宴的頭上。

換言之當皇帝心存不爽,他也隨時隨地可以利用宮內傻傻的雲羅犯下任何的微小錯誤,光明正大來找他柳歡宴的不是。

這一招,真是好棋。

皇帝微笑看著柳歡宴隱隱有些發白的臉,道:“就是這樣罷,雲羅孤苦無依,愛卿切莫推辭。”

柳歡宴咬牙道:“內外有別,臣無能為力。”

皇帝笑道:“是麼?話不要說得太早,咱們走一步瞧一步,說不定卿倒是仗著雲羅恩寵無邊呢,呵呵呵呵。”

柳歡宴迅速恢復常態,道:“臣豈敢,臣只希望雲羅這一輩子毋須醒轉,如此她要恨,也就恨臣一人而已。”

這回輪到皇帝不笑,但也只短暫一瞬,旋即又哈哈大笑,一邊走一邊笑罵道:“臨止,你這狗奴才,還不給朕手腳快點!”

柳歡宴沉默著,重新無所事事地坐回石上瞧著葉尖兒開始泛紅的楓葉。秋風漸緊,再過十來天,這裡山上山下,都變成火紅燃燒的海洋。可是他已經多久沒有心情仔細看著花開花謝葉華深秋?皇帝說得對,他從來都不是六根清淨、斷絕十族的人,現世象一個重達千鈞的龜殼,沉沉壓在背上,他日益佝僂。

即位後的皇帝所表現出的種種手腕與魄力,遠勝當初。他雖一眼看穿六皇子穆泓雖然不是什麼庸才草包,可也是沒有料到他的隱忍守拙到了近乎可怕的地步,要是沒有這個臺階供他位極九五,那種守拙無疑就是他最好的保護色,他雖一生沒有大出息但也能做個平安王侯。只是這種心計,便已至為可怕。

但是他並不曾後悔與虎謀皮,當皇帝才幹一步步顯示出來以至崢嶸之時,柳歡宴也從來沒有後悔過。

眼角裡瞄到臨止的身影,出言喚住:“大總管。”

柳歡宴和皇帝相識多久,就和臨止有相識多久,奇怪的是這兩個對皇帝v躬盡瘁的人幾乎從一開始就不怎麼對盤,或許是聰明人對聰明人彼此看不過眼,柳歡宴從來就把臨止視為最危險的那一類人,他跟在皇帝身邊,從不顯山露水但是永遠深莫可測。

臨止微笑,微微欠身,一如對任何人的謙卑恭下:“丞相大人。”

那一夜,正是臨止親自跟蹤,才使柳歡宴佈下的聲東擊西的疑兵之計失效,射向韶王的那一箭,也正是臨止親自下的手。柳歡宴緩緩道:“大總管,好威風,好手段,好本事!”

臨止對柳歡宴的這個評價似乎很誠惶誠恐地接受:“奴才為皇上辦事,那是天經地義,丞相大人不也一般?”

柳歡宴凝視他片刻,道:“好一條忠心耿耿的忠狗。”

“大人所言極是,”臨止興高采烈地接受,“奴才謝過大人謬讚。”

目視將要走出楓樹葉的背影,柳歡宴忽然一字字說道:“忠狗,通常沒有好下場。”

他眸子裡泛出幽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