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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09 疊疊如愁,卻向幽香暗斷魂

雲羅是直等見到壽春宮,方才明白兩名兇巴巴的內監要帶她見的是誰。她心內惶惑,原本對那位性情剛硬的婆婆便有所畏懼,沒入宮後她更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想著見到聖母皇太后的滋味,那一定不好受得很。

不料聖母皇太后難得的客氣,她剛剛跪下叩首,她便一迭聲叫起,並且打發閒人遠避。雲羅怔怔地被她拉了起來,太后上上下下打量著粗布衣衫的女子,忍不住滴下淚來:“我的兒,你可受苦了!”

覺出雲羅身子輕微顫抖,目光更是不敢與她相接,便嘆道:“哀家有這麼讓你害怕?”

雲羅不知說什麼好,太后的兒媳只有一個,可是“韶王妃”已經死了,她是賤奴,可她又實實的不是這個賤奴名義上所代表的人,說是欺君,不說也是欺君,只有沉默。

太后道:“哀家當初不贊成你和瀟兒成婚,難道你至今猶自記恨?”

記恨?她怕她尚且不及,何來記恨?更急的是,太后竟然打聽到了她的真實訊息,並且公開派人來找她,這訊息怕不久就要傳到韶王耳朵裡,叫十八歲小王爺怎麼辦才好?

她臉上流露出些微惶急,叫太后瞧了出來,柔聲道:“好孩子,你心腸那麼好,可惜老天怎麼不開眼,把女兒家禁不起的噩運都讓你受了?”

雲羅臉色唰的變白,旋即漲得通紅,那些酷刑若噩夢,想到一點都是劇痛。太后若是真有些許愛惜之心,絕然不會這麼清清楚楚地面說,和惡語羞辱毫無二致。她無地自容地重又跪下去,深深埋著頭,咬著嘴唇不讓哭出來,兩邊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著,每個夜裡被驚醒的所有神經全部緊繃的那種感覺又來了,秋涼天氣,瞬間夾衫都是溼的。

太后仿若無覺,只握著她手,態度一味的憐愛溫存,甚麼異樣也看不出,以沉痛的語氣續道:“好孩子,你受了那麼多苦,哀家原不該火上澆油。可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哀家萬般不忍,卻也不能不來求你。”

求?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麼可被“求”的?雲羅悲中帶淚,止不住想笑,忽又一凜,頓時悟出太后那一層話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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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下去,果然是:“好孩子,現如今瀟兒他不知你在宮內受苦,雖然假韶王妃屍身發還,你是沒名沒姓地沒入宮中,可是紙裡包不住火,宮中的訊息終是有一天要傳到瀟兒耳朵裡。瀟兒愛你猶勝性命,屆時必不怪你受辱給他蒙羞,定會豁出性命進來鬧!於當前情形來看,一旦這樣做了,無異於自尋死路啊!”

受,辱,蒙,羞。每一個字都似寸許長的釘子,緩緩敲進心房,痛不可當,雲羅死死咬著唇,嘴唇破了,鹹味順著舌尖流入咽喉,與淚意稠在一起,血淚難分。

“你說哀家偏心也好,自私也好,可哀家只有那一個孩兒,我的兒,你真也忍心見到那一天,韶王莽莽撞撞地進宮來惹禍,可那位,等的不就是那一天?哀家一個做娘的,是寧肯自己代替瀟兒死了,我的兒啊,難道你就忍心坐視你夫君為你慘死麼?”

她說了半天,雲羅抵死不開口,漸漸有些急了,心一橫,最後的話語倏然衝出口來:“我兒,你——就成全了你夫君吧!”

雲羅自太后手中緩慢地、一點一點抽出手來。她沒抬頭,可是太后看見她濃黑的睫毛上晶瑩剔透地墜著兩滴淚,十指發顫,將身上宮奴所穿蔽衣理了一理,以大禮拜伏於太后之前:“太后有命,奴婢不敢違,奴婢尚有一事,懇求太后應允。”

太后答應:“好!你說什麼我都答應!”這時急燥得很,連“哀家”的自謂也顧不上了。

“奴婢若死,天顏震怒,奴婢一家未必能夠保全,只望太后垂憐,將奴婢的爹爹與兄弟……”她說不下去,聖母皇太后於今在宮中是架空的,哪有實力可言,就是口頭上作了承諾,也保不住親人性命。然而太后要她死的話出了口,這便是懿旨,豈能有違?難不成鬧起來,指著某人來搭救?倘若如此,粉身碎骨猶為輕,父親還真是沒有顏面活下去了。所以太后這話一出,她自願死、不願死,結果都是一樣。

或許本來就是她想得簡單,委屈求全,在她想來是保護家人、保全丈夫不得已而為之,但旁人看來,則是她貪生怕死,這樣被無限羞辱過的女子,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存活於世。

太后於此亦是沉默,亦好象覺得她這求懇不近情理。雲羅拚命睜大眼睛一眨不眨,生生地使其乾澀,連最後一點淚意也逼了回去,再拜道:“請太后賜死。”

語音陡然暗啞下去,透一絲冷冷疏離,她向來語氣極是溫柔,語速又慢,聽著總是給人溫順之感,這絲疏離,大體上也算是對於這個人生最後一點怨懟。太后做著一臉慈愛,臉上卻有些掛不住了,側目,身邊心腹女官明菡便把雲羅扶起,引往偏殿。

待她走後,萬太妃方才踱出來,微笑道:“姐姐,雲羅該死,但你就這麼堂而皇之將她喚來處死,不是擺明和皇帝作對頭?”

太后猶自沉著臉,道:“只有這個辦法能治她死。那姓於的小賤人只消叫人過去傳話就行,但是她,哀家若是派誰過去,無論叫她服毒或自縊,皇帝一準能保她下來。可是進了壽春宮,哀家倒要看看,皇帝再怎麼沒皮沒臉,怎麼到哀家宮中來撈人?”

萬太妃笑道:“姐姐高見,妹子不及萬一。妹子確也聽說,那邊那位也曾半夜裡叫遞壺毒酒過去,果然不成功,可不是姐姐深思熟慮?那一位要和姐姐比,這輩子都別想。”

太后微笑道:“人家正在上風頭上,咱們犯不著和她比。”語氣親暱,儼然兩人抱成一團,不過太后太妃兩個鬥了廿年,彼此再瞭解不過,明知太妃把雲羅未死的訊息透露給她,絕對不可能是聊天拉家常那麼簡單,只是太妃心裡打得什麼主意,自己還真一時猜不出來。今天這個行動,確實是就和皇帝結下了不小的樑子,不過她不怕,她在宮裡什麼都不做也是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宮外還有個心腹大患,她和皇帝早晚是要刀戎相見的,眼下卻不是時機,皇帝即位之初欲搏得個善名,不免顧忌多多,在這個時刻殺雲羅沒有任何不妥。

萬太妃又笑道:“不過這個雲羅也滿可笑的,還在求什麼保父親和兄弟平安,難道她的意思是忍辱偷生就為這兩個人嗎?梁家早就死得乾乾淨淨了,她居然不知道?”

太后微微一凜,道:“你說梁大人全家早就死了?”

“是呀,當時是說梁雲羅欺君謀逆,念在韶王以及梁家世代有功,只追其一人之罪,所以只把梁尚書打發到偏遠地方作縣丞,可是前番有訊息傳來,那對父子熬不過路途艱苦,都死在了半路上。”萬太妃說得極快,竹筒倒豆子般快快倒完,而後若無辜般問道,“姐姐,莫非這訊息連你也不曾聽說?”

太后臉色微微沉黯下去,不知在想些什麼,答得卻迅速:“哀家不知。”

萬太妃目的已達,當即微笑著施禮退出宮去。太后迫不及待跳了起來:“傳明菡。”

偏殿裡十幾扇長格窗戶關得嚴實,有種空氣凝止的寒冷。垂地紗簾,在黑暗中氤氳出帶著霧氣的白,微呈詭異。雲羅跪下,聽著明菡用毫無感情的冷漠聲調道:“太后有旨,恩賜雲羅全屍。”

紗簾後面放一張長條春凳,內監過來扶著雲羅在那上面仰面躺下,分別按牢她的手足。

她靜靜仰面躺著,也猜不出太后要用什麼法子來折騰她。看樣子不象是縊死,她心裡也是不希望這樣,聽說縊死的人吐舌暴睛,臨死前醜態百出,她雖是什麼醜都出過了,什麼面子都下過了,總想著死後儲存一些兒顏面。太后要是給予她這點顏面,她也就感激得很了。

明菡卻遲遲不來,她聽到有人輕手躡腳走進來,把明菡喚了出去。過一會明菡帶著一爐點好的蘇合寧神香回來,卻招手令內監把她扶坐起來。

“太后請韶王妃更衣。”

雲羅莫名其妙,她也不說話,任憑擺佈,不一會兒拿了衣服過來替她換上,黑暗中掃了一眼,發覺是套宮裝,明菡又替她梳頭,她明白過來,是讓她以韶王妃的體面死去。其實她只要留個不出乖露醜的全屍便滿足了,但太后多番手腳,也算好意。

換好衣裳,又梳了一遍頭,照樣兒如前扶她躺著,兩頭各有人按定手足,心知大限到了。

忽覺面上一溼,鋪天蓋地的黑暗向她襲來,鼻息受阻。緊接著第二塊溼巾敷上面龐,第三塊,第四塊……一重重上到七塊,這種蜀錦繡帕裡混著天蠶絲,最是厚密沉軟不過,浸了水,越發沉重,密不透氣,第一二塊尚有些微縫隙可供呼吸,再往後便透不出氣來。雲羅以為她能冷靜直面死亡,可是死亡來到,還是這樣的痛苦,窒息過後是胸悶,胸脹,胸痛,胸口一股氣流阻塞,在她身體裡瘋躥,要尋一個出口,直似將她身體撐破一般。

她手足不住抽搐,被按得死死,不能動彈分毫,只有頭部微微晃動,意欲尋找半毫縫隙,眼前有金光閃閃的小點湧出,越湧越多,到後來密集地佈滿了她眼界的天空,她那個黑暗的世界裡突然充滿不同尋常的光亮,但這光亮更象是無限痛苦爆發出來的絕望。沒有呼吸!沒有希望!只有無窮無盡的痛苦!

全身痙攣漸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