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陽踏著汪汪積水奔至球場，果不其然，趙流躍正孤身一人，在大雨中帶球往返奔跑。場地過於溼滑，動作難以控制，他於停球時一個踉蹌，身體前衝趴在地上，滾了一圈，濺起滿身泥水。
邵陽站定，他竟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心痛。
“趙——流——躍！”
吸了口氣放聲大吼，由於雨勢太大，這夾雜著憤怒與心疼的呼喚傳達到趙流躍耳中時，已與平常的喊聲無異。趙流躍爬起來，轉身，眯著眼睛茫然四望，終於發現場邊的邵陽。
嘩嘩的雨聲掩蓋了一切。
雨色壓得天色昏暗，給一個原本極普通的場景，添了幾分悲壯。
邵陽踩水啪啪走過去，趙流躍抬起一張無辜的臉，低聲問：“都七點多了，你們怎麼沒來呢？”
邵陽心中一滯，不由分說地將雨傘塞給他，又脫下外套罩在他頭上。
趙流躍退了一步，“你……衣服髒了。”
邵陽不說話，只管一手按著他，一手以衣服當毛巾，擦完了頭擦胳膊，最後很自然地摟上他的肩往回走。趙流躍覺得這很奇怪，但是……兩個人打一把不太大的雨傘，應該也只能這樣。
“今天不訓練，在活動室看影片，你沒收到簡訊？”
“手機在宿舍充電……不是說風雨無阻嗎？”
“今天雨太大了。”
“……哦。”
邵陽扭頭看趙流躍，“你還不高興？”
趙流躍：“我挺高興的，法國小組第一，打進世界盃。”
邵陽：“所以你就在狂風暴雨裡以一種自虐的方式慶祝？發現沒人來也不問問怎麼回事？”
他拔高聲音，像在生氣。彷彿為了應他的話，此時狂風再起，吹得雨傘都快支持不住了。趙流躍奇怪，他有什麼好生氣的，生氣自己遲到了嗎？
“不好意思，隊長，下次不會了。”
邵陽一頓，看著趙流躍又想說什麼，然而最終還是沒。兩人挨得極近，趙流躍感覺得到身邊危險的氣息，一走進樓裡就連忙跳開，跟邵陽保持距離。
邵陽回頭眯眼看著他，好像比剛才更氣了。
趙流躍默默地從他身邊走過，上樓，進活動室。接著邵陽進來，把傘撐開放在牆邊。
蘇智打哈哈笑道：“呦，學弟這是去哪兒了？”
趙流躍不好意思地摸頭，“我沒及時看簡訊，在球場等呢。”
蘇智：“那你也不帶把傘，或者找個能躲雨的地方，就在雨裡傻站著啊？”
趙流躍尷尬地笑，“嘿嘿，忘了。”
邵陽開啟自己的櫃子，將毛巾隊服卷在一起一股腦扔給趙流躍，趙流躍沒注意，被砸到的時候退了一步，衣服全掉他腳下了。他莫名其妙地看邵陽，所有人都莫名奇妙地看邵陽。
“把身上擦一下，衣服換了，小心感冒。”
“我可以……”
他本想說我穿自己的，但看邵陽那不容質疑的眼神，便不再反抗，躲到一旁擦水換衣服。原先站的地方積下一小灘汙水，邵陽默不作聲看著，又看看其他人，捏了捏拳頭。
影片開始播放，趙流躍扭頭看去，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畫面上，當然，還有不熟悉的——那是去年大聯賽，邵陽他們的八強賽，也是最後一場比賽。
趙流躍一眼就看到了邵陽，中場左路的位置，不知疲倦地往返全場，拼搶積極，傳球精準。他們與對手勢均力敵，場上節奏很快，夏日的陽光照耀下，每個人臉上的汗水都清晰可見。
一個新隊員問：“這場比賽最後……”
蘇智淡淡道：“點球大戰，我們輸了。”
室內非常安靜，坐在最後的趙流躍不禁一個個去看老隊員們的背影，經歷過那種慘烈失敗的人，一定更加渴望著成功吧。
邵陽道：“這場比賽沒有一分鐘是白踢的，你們認真看。”
趙流躍聚精會神，一邊看一邊分析技戰術，想象如果自己也在場上，應該做出怎樣的反應。但看著看著，他就發現了很多比賽之外的東西。
球隊陣型是442，雙前鋒，其中一個是張磊，另一個他不認識，但穿著9號，帶著隊長袖標。他有點兒迷茫，他穿的9號，之前是隊長？第六十分鐘，張磊被馮遠換下，但馮遠移到了左路，9號隊長改踢右路，馮遠體力充沛，跑動積極，然而最終沒能開啟局面。
一看就知道，9號隊長退隊後，張磊和馮遠就是鋒線上的頂樑柱，可現在……他們卻要退居邊路，為自己這個剛來了一個多月的新隊員助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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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難怪。
何況新隊員裡就他一個被推上首發陣容，其他四個多少會不爽吧。
“要看就好好看，不看就出去！”
邵陽不悅地聲音吼起，趙流躍無語凝噎，為什麼自己每次走神都能被他抓個正著？
比賽結束後，邵陽關了影片，說：“新隊員先來，說說自己的想法。”
“體力是個問題，70分鐘後，除了剛換上場的隊員，其他人明顯體力不支，後面的20分鐘以及加時賽，連正常水平都沒發揮出來。”一人道。
另一人說：“節奏快、積極拼搶，雙方都在大量消耗體力，其實是水漲船高。”
“所以體力就顯得尤為重要，對方沒體力了，你還有，不正好嗎？”
“而且感覺三條線有點兒脫節，每條線上的人都有實力，但聯絡不夠，攻防效率低了。”
邵陽點點頭，“趙流躍，你覺得呢？”
“我……跟他們想得差不多。”發言的壓軸人物很痛苦，因為總要面對別人把答案都說完了，你沒啥可說的尷尬局面。
邵陽：“那你覺得應該怎麼解決？”
趙流躍：“體力只能練，三條線脫節的問題……我覺得是因為太死守陣型了，442四平八穩的，一旦發揮不出預期效果，再不改變，就死定了。可儀嘗試改變某兩三個人的位置，讓全場變化起來，靈活起來，先把對手打亂，再伺機進攻。”
邵陽若有所思，而後道：“李琳那有很多比賽資源，你們可以找她拷，平常多看看，熟悉熟悉大聯賽的水平和各個參賽隊的風格。”他翻腕看錶，“今天就到這兒，所有大二的留下。”
趙流躍左右看了看，跑到邵陽身邊，默默拿起他之前給自己擦頭髮用的外套，卷著髒衣服和毛巾，穿著他的隊服一溜煙跑了。心想本來只用洗自己的，現在平白多了四件，真虧。
邵陽不置可否地看著他，有點兒出神。
趙流躍剛走下樓梯，就聽漆黑的雨幕中有人喊他，“學弟，等一下。”
一回頭，發現是蘇智。
“你沒帶傘，咱倆一塊走吧。”
趙流躍一頓，“謝謝學長，沒關係，反正衣服都要洗。”
蘇智哈哈笑著，下巴指指前面，傘罩上來，“走吧走吧。”
趙流躍恍然大悟，蘇智似乎有話要對他說。
大二的隊員們坐著原地未動，邵陽把門反鎖上，抱臂看著他們，一臉不快。
“咱們一起踢了一年多的球，我怎麼到今天才發現，你們居然都是些嫉賢妒能，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的孬種？現在還玩起了抱團孤立的把戲？別他媽當我是瞎子！”
“邵隊，其實沒……”
“趙流躍是怎麼訓練的，都看見了吧？！”邵陽拔高聲音，“他的訓練量比你們多一倍，天賦還在你們之上！這就是他主力首發的原因！看看這兩天訓練的成果，還有問題嗎？兩場熱身賽之後，如果他的表現還堵不住你們的嘴，我就把他撤下來，連帶著我這個隊長也不幹了。拉關系走後門沒眼光，這種人憑什麼當隊長？你們就是這樣想的吧。”
“邵隊，我們真沒……”
大二的隊員們低著頭，馮遠突然站起來，“邵隊，這事兒是我的錯，跟他們無關。”
邵陽一怔，馮遠道：“我以為今年肯定是我和張磊搭檔鋒線，所以突然讓趙流躍頂上來，我不服氣，說話不太好聽。”
邵陽道：“訓練才剛剛開始，我把趙流躍放在那個位置上，也是嘗試，他能打好當然好，打不好，肯定會換人，這你都不懂？”
馮遠道：“我脾氣暴，性子急，確實沒想那麼多，我可以跟他道歉。”
邵陽搖搖頭，“沒這個必要，我反覆說過，球隊是一大家庭，我不希望某個人的情緒影響了整隊的氣氛，你們是球隊的中堅力量，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咱們以後還怎麼踢？”
馮遠點頭，“我知道了，邵隊。”
張磊道：“邵隊，其實沒那麼嚴重，老馮就是心直口快。說實話，一開始我們的確挺不忿的，但後來看到趙流躍的表現，也就無話可說了。老馮其實也不是針對趙流躍，是針對他自己，覺得自己還一學長呢，怎麼連個學弟都不如，慪氣罷了，然後找我們幾個發了下牢騷，我們也就……隨口胡謅了幾句，真正都沒往心裡去。這兩天我倆跟趙流躍打配合效率很高，而且我們都能感覺到，他在適應我們，他……確實挺不錯的。”
李嘉跟著附和，“是啊邵隊，你覺得馮遠是那種壞心眼兒給人使絆子的人麼？就算你讓他拉幫結派、讓他孤立別人他都沒那腦子！”
眾人鬨笑，邵陽盯著他們，也一掃臉上的陰霾，笑了起來。
“說得對，都是兄弟，沒什麼說不開的。這事兒我也有不對，事先沒說清，搞得太突然了。可能是剛當隊長，想趕緊拿個好成績，壓力有點兒大。”
馮遠道：“確實像剛才他們說的，去年每個人都有實力，就是沒發揮出來，今年……反正我現在踢得挺順，肯定拼命。”
邵陽拍拍他的肩，張健波道：“今年情況比去年好，而且趙流躍那家夥……確實太猛了，估計一出去就能把其他學校震住。”
邵陽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好好練，肯定能行。”
趙流躍宿舍樓下，蘇智語重心長地說：“……而且隊裡有個算是不成文的規定，大一新隊員第一學期是不可能打上主力首發的，所以……哎，我對張磊和馮遠很瞭解，他們絕對不是那種人，絕對沒有惡意，只是一時之間有點兒失落、不適應。你應該能理解吧？”
趙流躍重重點頭，“這個肯定，其實我也挺意外的。學長放心，既然球隊給我機會，我肯定會把握住，努力表現。張磊學長他們……我也會努力搞好關系。”
蘇智松了口氣，“我們都老了，天下終究是你們的。”
趙流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我走了，謝謝學長。”
蘇智揮手拜拜，趙流躍轉身跑進宿舍樓，奔上樓梯。終於瞭解了事情的全過程，他竟有些興奮，急促喘息，懷裡抱著邵陽的衣服——真沒想到，邵陽居然默默地為他做了這麼多。不過……那啥，也或許只是因為球隊，只是因為……恰好是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