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展老闆的俱樂部
那晚在宿舍裡,蕭羽被他家那個程輝偶然一次小溫存,感動得心腸百轉的。不過他這人被感動的時候也不善於過分流露和表達,兩眼淚汪汪什麼的還不至於,就只自己一個人坐在那裡愣神愣了一晚。
自己重新活了一輩子,輝輝卻仍然在走那一條老路。
兩個人活在一個世,怎麼卻好像已經是完全平行的兩條路,各自都找不到與對方的交集。
展翔並不能完全理解蕭羽突如其來的那一副多愁善感的小媳婦行狀。展二爺這會兒站在屋子當間四下藐視了一圈兒,哼道:“你不是需要觀測劇烈運動之後的心跳異常麼,要不然我幫你做點兒運動?”
“……做什麼運動?” 蕭羽莫名地抬頭問。
展翔眯眼瞄了瞄這傻乎乎的小孩,從頭到腳,上下打量。
蕭羽被瞄得有些窘了,忽然就覺得這屋子怎麼空間這麼狹窄,這麼侷促,天花板壓了下來,房間的燈光都變得閃爍曖昧。
展翔開始在床鋪附近和衣櫥裡東翻西找。
蕭羽更加地窘,腦子裡胡思亂想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你要幹什麼?”
“幹什麼……”展翔輕聲嘟囔,“做運動唄,不然你心臟跳得不夠快測不出毛病來!”
“我本來就沒毛病麼!”
“要不然咱去訓練房?晚上也沒什麼人,地大寬敞。”
沒人?
地大寬敞?
你這廝還要來最激烈的那種?
蕭羽來不及反駁,就瞧見展二少拎出兩隻拳擊手套,作勢撲了過來!
“別,別,哎呦,哎呦,你你你……二爺打人啦……嗷嗷……”
蕭羽身上還揹著那個醫用小挎包,拴著哩哩啦啦一堆線頭,滿屋子躲閃逃竄,在桌椅櫃角之間跨步騰挪。他很怕在這樣狹小、無處可逃的空間裡,和對方發生不該發生的身體接觸。
蕭羽發覺自己忒麼的腦筋又不純潔了,一不留神就想歪了。
人家展二少其實挺單純的一個人。
那晚綴著滿身的導線和電極片,蕭羽沒有睡好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固呦,一會兒琢磨程輝的事,一會兒又隔著半間屋子偷瞄睡在五米之外另一張床上的展翔。
展翔這人睡覺沒有動靜,比陳炯和劉雪寧那兩隻熊可真是安靜多了,可是越安靜越讓人心煩意亂。蕭羽倒是寧願這傢伙也鬧出些動靜來,自己就能睡得心安理得。
那一尊悄無聲息的睡神,靜謐之中卻帶著一股子壓迫人鼻息和胸口的氣場,把蕭羽的身子一點一點擠壓,逼到了牆角,幾乎緊緊貼在牆邊,每一聲心跳都愈加急促。
後來週末回醫院交作業,主任醫在電腦裡讀著心電圖,說,心率沒什麼毛病,也不像是心肌缺血,一切都挺正常的!
主任看到那心電圖上,晚間某些時段忽上忽下的食肉動物鋸齒狀起伏波動,冷笑著瞧了一眼蕭羽。
唔!蕭羽頓時窘得調開視線,兩耳通紅。對方那個眼光分明是在說,小同學,看來我叮囑得很必要,一早就知道孩子們都早熟嘛!
****
新年伊始,國家隊主力隊員就踏上了征程,出征年初的頭一炮,國際羽聯超級系列賽總決賽。國家一隊的主力隊員幾乎走空了。實力很強的女單組和女雙組,在世界前八排名裡佔滿了三個名額的席位,就連實力稍遜的男單和混雙都各有兩名(對)選手出戰。
最鬱悶的莫過於他們男雙組,李桐的受傷使得展翔也失去了參賽資格。
國際羽聯的官方網站於是在醒目的位置掛了一條很慪人的簡短新聞:
“實力強悍的中國羽毛球國家隊此次出征總決賽,意在爭奪男單女單女雙和混雙四項冠軍,而其他國家虎視眈眈最為垂涎的則是剩下的那一塊男雙金牌,只有這個專案沒有中國人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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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訊寫得言簡意賅,卻透著一股子各路牛鬼蛇神忒麼的都很興高采烈,放鞭炮過大年的勁頭!
男雙果然是給男單筒子們徹底墊背的。唐曉東他們那幾個替補雖然排位不夠靠前,也沒能參賽,但是回來一定會說,沒事,沒事,咱男單名次打得再爛也好歹是世界前八,他們男雙的那幾位爺,就連總決賽的毛兒都摸不著呢!
彪哥帶隊出國參賽,隊伍裡只剩下幾個助理教練負責日常訓練。
訓練館裡冷冷清清的,讓人提不起勁頭。當然,好處就是,被梅花樁陣打得滿地爬的時候,不用擔心屁股後邊有一雙猛鷙一樣狠利的眼睛,一條毫不留情鞭打的毒舌。
展二少的手機一天早中晚鈴聲狂響個不停,他爸爸催他回家。
展翔說:“隊裡週一至週六全天候訓練呢,週日才能回去。”
展爸爸展昌鶴在電話裡冷聲喝道:“你算了吧你,你以為老子不知道,你訓練完了可以請假回家的!”
展翔說:“那我總是請假也不好,讓隊裡其他人覺得我搞特殊化。”
展爸爸哼道:“這怎麼叫做特殊化吶?咱家既然家在北京,你明明就可以走訓制,根本就不需要每天住在總局大院裡!你早上開車去,晚上開車回家,不就完了麼!”
展翔鬱悶地說:“爸,那總局大院裡兵乓球隊羽毛球隊體操隊跳水隊舉重隊那麼多本地人呢,奧運冠軍都有好幾個,沒見過哪個運動員這麼隨隨便便來來去去的!我還什麼冠軍都不是呢,我要是那麼幹,就真的混不下去了!”
展爸爸笑了:“行了行了,呵呵,我也知道那樣不好,所以就讓你請個假,回家住一晚!鍾全海那個人一向跟咱們很好說話的嘛,有什麼不能通融的!”
展翔認真地說:“我剛換了個搭檔,還得好好跟人家磨合呢,總是請假耽誤訓練,搭檔也會有意見的。”
“換了哪個搭檔,有成績的隊員麼?”
“嗯……是集訓隊新招進來的,蕭羽。”
“蕭——羽?”
“嗯,他打得挺不錯的,我覺得我跟他配得挺好。”展翔連忙補充,生怕他爸爸又有話茬要說。
“蕭——”展爸爸的聲音在電話裡迴響,忽然問:“他爸爸姓蕭啊?”
“啊?……可能是吧。”展翔聳肩。
蕭羽說過自己“沒爸爸”了,不知道那意思是從來就沒見過爸爸呢,還是疾病或意外事故過世了,別人家這種堵心的事,咱也不好瞎打聽。
蕭——羽?
姓蕭的。
懸掛式大屏幕上正在放著咿咿呀呀的一段言派老生經典唱段,《甘露寺》。展昌鶴一把按掉了電視,挑眉沉思。有意思的名字。
鍾總其實也剛在電話裡跟展老闆通了氣兒,寒暄幾句展翔的訓練狀況,並且告訴展爸爸,隊裡剛給你兒子配了一個新搭檔,年紀不大,但是很有前途的小隊員。
展昌鶴照例客氣幾句,感謝鍾總照顧栽培云云。
鍾全海試探著問:“展總,咱們翔子以前那個搭檔,住院動了手術,感謝您幫忙聯絡的那位主任醫師哈,手術挺成功的!我聽他們說那個手術費,嗯……”
展昌鶴知道鍾全海要問啥,答:“錢我給墊了,孩子受傷了也挺難的,我順手幫一把,也沒別的意思,就當作是今年先贊助咱隊裡一筆了,鍾總那裡有什麼需要,咱再慢慢談。”
“哦哦哦,那可就多謝展總了!我們沒啥需要,隊伍裡好的很,翔子練得也很好!您就放心把兒子交給我們吧,我們好好照顧著!……嗯,還有個私事麻煩展總。”
“什麼私事?鍾總儘管開口。”
“是這樣,呵呵,我呢有個朋友從外地過來,想找份和羽毛球相關的工作。”
“哦,這個好說,鍾總就直接讓你的人來俱樂部,先讓他看看喜歡不喜歡我們這裡的工作環境,要是喜歡呢就留下,俱樂部負責人事的人會照應他。”
鍾全海跟展昌鶴聊了一個電話,該辦的事情都給辦了,心裡挺滿意。
李桐那個事故算是工傷意外,局裡過一陣是會批下來那一筆手術和康復治療費用的。既然展翔他爸主動給墊了錢,那麼局裡下來的那筆錢呢,就可以挪去幹點兒別的!
如今京城裡羽毛球大眾健身十分流行,也頗有幾位家財豐厚出手闊綽的有錢人,不玩兒卡丁車,不打高爾夫,偏偏熱衷於打一打網球和羽毛球,平日裡給國家隊投個贊助,或者掏錢辦個賽事,這位展老闆就是這麼一個羽毛球圈子裡的熟路人物。
對於展昌鶴來說,他反正不差錢。
他是真喜歡羽毛球,年輕的時候就打著玩兒,閒暇裡就找個搭檔,打一打區裡市裡的業餘比賽。偏偏他兒子也遺傳了這項愛好,而且簡直就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已經愛好得出格了,出圈了!
展翔初中畢業的時候自己跑到京西的八一體工隊集訓地去報到,說想要入隊,別的小孩都是爸爸媽媽帶著去的,他就拍著胸脯說我爸媽都已經同意了!
你爸媽同意個狗屁啊!
可是這孩子忒有主意,攔也攔不住,只能隨他去。
於是展老闆在這項事業上也沒少做投資,在京城開了幾家羽毛球大眾健身俱樂部,還時不時給國家隊貼幾筆贊助費。
於公,是支援國家體育事業。
於私,也是想幫那個很一根筋的小兒子在總局裡打通維繫人際關係。
****
幾天後,展翔回家向父母報到的那個週末傍晚,蕭羽在宿舍裡也接了個電話。
竟然是他媽媽:“小羽,我來北京了,現在就在你這訓練大院的門口。”
蕭愛萍站在京城傍晚瑟瑟浸人的冷風裡,身上裹著她那件穿了五六年的淺粉色長款羽絨服,熙熙攘攘的車流人群中仍然十分打眼。她這些年把身材保養得很好,時不時還會參加個廠裡或者社群大院的羽毛球群眾健身比賽,1米68的身高,是女子羽毛球運動員的絕佳高度。
可惜小羽的爸爸個子不是很高,結果把兒子給生矬了,不夠帥了,蕭愛萍一直有點兒小小的遺憾。
蕭羽見著老媽特別興奮,挎著他媽媽的胳膊:“媽,你怎麼說來就來啊,你來看我的嗎?我去火車站接你嘛!”
他這輩子頭一回見著他媽媽。
媽媽真好,真年輕。一頭過肩波浪發仍然燙得卷卷的,白潤滑膩的臉龐,偶現幾道細微的皺紋,也並不破壞整體的美感。他用力地看著,都有些看入迷了,覺得就自己的媽媽最耐看了。
蕭愛萍伸手揉了揉蕭羽被風吹得白裡透紅的臉頰,指尖和臉一樣涼:“呵呵,我還用你接我?我又不是不認識這個地方!”
蕭愛萍回頭望向總局大院,深深地看了好幾眼。
嶄新嶄新的一道大門,寬闊的停車場,燈火通明的超豪華“蹲馬步”公寓樓……映在她眸子裡,腦海中浮現的卻分明是二十年前那一座籠罩在灰濛濛霧色中的院落,色彩單調的訓練房,以及那幾座樸素無華的運動員宿舍。
如今她終於有機會回來了。
回來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她兒子。
工廠裡工資不高,家裡又沒有什麼積蓄,小羽這孩子打球打這麼多年,都沒用過最高檔的球拍,沒穿過時髦的球鞋,蕭愛萍覺得自己現在終於有機會可以幫兒子一把,她必須得幫這個忙!
小羽的啟蒙教練王安跟她說過,你兒子其實打得挺好的,但是每年集訓隊都挑不上他,他不能進國家隊,絕對不是因為他打得不夠好!
小羽做夢都唸叨著想進國家隊呢。
在可以決定兒子一生命運的時候,走出這樣一步,蕭愛萍覺得值得,為了兒子怎麼樣都值。
蕭羽跟著老媽坐了幾站公車,去到附近一家羽毛球健身俱樂部。
蕭羽樂道:“呦,媽,你在這裡找了工作?不錯啊!”
蕭愛萍微笑著回答:“嗯,朋友介紹的。這裡有好幾個大眾健身學習班,很多公司白領下了班來鍛鍊身體,學打一個小時的羽毛球,正好,我來帶這個班,隨便教教他們打球!”
蕭羽還是忍不住盤問:“媽,你真的就不在原來的地方做了?這俱樂部給上三險一金麼?”雖說廠子裡工資開得低,畢竟還有各種醫療和養老的福利。
蕭愛萍面色輕鬆:“不在以前的地方幹了,就在這裡,經常還能看見你,就陪著你唄!”
“嘿嘿,那,工資開得高麼,能夠花麼?”
“還行,經理和同事都對我挺客氣,工資反正比以前強多了,還有員工宿舍。”
蕭羽露出賤兮兮的討好表情:“媽,錢不夠花我給你哦!省隊也給我漲工資了呢!”
蕭愛萍瞟給她兒子一個白眼,白眼裡卻透著溺愛之情:“你還是算了吧,就你那可憐巴拉的一點兒工資津貼,你媽媽比你掙得多!”
蕭愛萍笑,蕭羽也笑。倆人都樂得很開心,各有各的那一份不能為外人道的幸福和滿足。
兩個人親親熱熱地挎著胳膊,蕭愛萍穿著個半高跟的皮鞋,女人本來就比男人顯高,於是看起來就和蕭羽海拔持平。蕭羽一直就覺得,和美貌如花的老媽走在一起,不像母子,而更像是姐弟。
他瞄了一眼腦頂上某個燙金大招牌。
雲翔什麼什麼什麼健身俱樂部。
中間那幾個字他沒過腦子,就看見“雲翔”倆字了,覺得這名字起得不錯嘛,聽著十分順耳啊!
蕭羽當晚掐著熄燈哨的點,滿頭滿口冒著熱氣,跑得氣喘吁吁,趕回總局大院。
展二少的車子也是掐著點,在大院門口很瀟灑地神龍擺尾,剎車剎出一屁股的粉塵和尾氣。
展翔手裡拎了一套衣服和一隻鞋盒,丟給蕭羽:“嗯,給你的。”
蕭羽納悶:“什麼?”
展翔笑:“上回欠你的賭帳,你穿上試試號碼合適麼?我拿的是39碼的。”
蕭羽張著大嘴,“哈哈”地呼著白氣,驚訝地說:“那是猴年馬月的賭帳了,你不用真的給我啊,什麼賭帳那都是他們瞎鬧著玩兒的……很貴的鞋呢!”
展翔認真地眨眼:“從開鞋店的熟人那裡拿的,沒花錢,真的,不蒙你。”
蕭羽扁著嘴說:“謝謝你好意,翔哥,我不要了。”
展翔唇角輕聳:“你不要我能拿給誰去啊?我自己反正穿不進去,你放眼看看,咱隊裡還有第二個穿39碼的男的麼?!我真的是特意給你挑的一雙鞋!”
蕭羽哼哼唧唧地說:“唔,那,那,算我先欠著你的,翔哥的好意我收下了。”
“哼!”展翔冷笑,“欠著什麼啊,一雙鞋而已,我就是想讓你以後好好打球!”
展翔其實是整天看蕭羽穿那雙看起來挺舊挺舊的鞋,真怕他哪一回上場比賽,臨陣掉鏈子,鞋帶崩開了,鞋底斷掉了,或是那兩隻很靈活的大拇趾從鞋面上捅出來了!
今天真是好事成雙,蕭羽忍不住咧嘴樂,有開心的事就想跟搭檔分享:“我媽來北京了,找到工作了!”
“哦?好啊!”
“我媽以前也是打羽毛球的,呵呵,她打得可好了!她在一家羽毛球俱樂部裡教別人打球呢。”
“哪個俱樂部?”展翔好奇地問。京城有數的那麼十幾家,不是他家開的,就是他家認識的熟人開的。
“雲翔俱樂部,就建國門那一家。我還覺得這名字起得不錯呢!”蕭羽笑嘻嘻地對展翔擠擠眼。
“……啊。”
展翔挑眉,瞪著蕭羽,看了好半天,確認這小孩不是故意逗他玩兒的。
蕭羽這會兒正沉浸在與老媽隔世重逢的激動興奮勁兒裡,滿腦子都是以後隔三差五都能一起和媽媽打打球,吃吃飯,聊聊天的快樂人生,本來也顧不上和展二少開逗。
展昌鶴這兩年做樓盤和建材生意很忙,也年紀大了,所以不常在俱樂部裡露面打球。
俱樂部的名字用的就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一雙兒女的名字。
他的很有出息的大女兒名叫展雲。
同樣也挺有出息的小兒子名叫展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