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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鬧上門來

第一章

孫樹頭暈得厲害,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只聽見耳朵邊上“嗡嗡”響著,她想睜開眼睛,眼皮卻重得抬不起來。身上每一根骨頭都在疼,跟拆開重組過一樣,她迷迷糊糊地思忖著,她好像是上了街,然後過馬路……

心裡頭一驚,一個可怕念頭不知從哪裡竄了出來,她猛地被自己嚇到了。費力的動了動手指,她卯足了勁兒支配著身上的各個部件,想要動起來。

誰想到花了半天力氣,人也沒挪一下,倒是邊上有人喊了一句:“二太太,小姐醒了!”可能是吼得有點大聲,她這回聽清了,而且聽得極清楚。

耳邊又清靜了一會兒,突然傳來一陣悶悶地陶瓷破裂聲,接著,一個女人哀泣著嚎了起來:“我的兒啊……你可總算是醒了……”

床晃動了幾下,她眼皮還是撐不開,腦袋卻更暈了,像坐在遇了大風浪的船上似的,天和地都在打轉。

身子被人抱了起來,歪進了一個滿是涼意的懷抱裡。她還來不及消化這是怎麼回事,渾身上下的骨頭連著肉的痛了起來,上半身像是要被人撕裂一般,從內臟到皮毛,沒一處不在叫囂。

她的下巴擱到了那人的肩上,又暈又痛,好不容易眼睛眯開了一條縫,入眼處,確實一簇暖黃色的微光,跳動著,一閃一閃的。

胃裡翻騰起來,她愈發覺得自己現在是坐在船上了,“哇”地一下,嘔了出來。

嘔完之後,脾胃裡輕鬆了不少,她的眼皮又耷拉下來。

再次醒來,已經是幾天之後了。

孫樹蔫蔫的靠在床上喝掉了一碗稀得只剩下水的小米粥,那寡淡的味道,透過她的嘴巴,滑過她厚厚的舌苔,順著食道慢慢地流進胃裡。

她第一次體會到了作為病人的痛苦,僅僅一個吞嚥的動作,就讓她耗盡了幾乎所有的體力。

她吃不了多少東西,大多數時候都只能躺著發呆,像個廢人一樣,盯著床賬上繡得逼真的花鳥圖案,一遍一遍地數著綿羊,睡覺是她現在能找到的唯一一種打發日子的消遣方式。

即使這樣,她還是很慶幸,她活下來了,用一種很特別的方式——佔據一個溺水身亡的小女孩的身體,俗稱穿越,她穿到了一個叫梁的架空朝代。

焦慮過後,是一段漫長的適應過程。

孫樹開始習做俞定音的日子,被人成天“杏娘杏娘”的喊著,時間長了,她已經可以條件反射地“哎”上一聲作為回應。

俞定音是俞府嫡次子俞二爺的嫡女,母親魏氏,出生書香門第,上頭有一個八歲的哥哥,叫俞承晟,兩人一母所生,關係很是親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俞二爺福薄命短,三年前便故去了。

魏氏現在在俞府的地位有些像《紅樓夢》中的李紈,年紀輕輕,便守了寡,上頭侍奉著婆婆,下頭守著孩子度日,卻是個有盼頭的,哪日俞承晟金榜題名,她便有了倚仗。

孫樹覺得,做人不能苛求太多,她所在的二房,地位雖尷尬,卻改變不了俞定音嫡女的身份,上頭有母親和長兄護著,比她原來單身一人在大城市闖蕩的日子,好了不知道多少。她本是無父無母的,成了杏娘,倒是白撿了一個疼她愛她的孃親和哥哥。

燒了幾日,熱退了,也就精神了不少。孫樹下了床,卻只被允許在屋子裡走動。踩著鞋子在房裡走了幾步,魏氏派來照看她的小丫頭荷香就急吼吼地追著她,讓她躺回床上去。

她從未這麼不分日夜的躺過,現在一聽見“床”字便頭皮發麻,如何肯依。魏氏拗不過她,只得讓人將軟榻鋪厚實了,讓她白日裡好倚在上頭。

這一日吃罷午飯,孫樹正歪在軟榻上眯著眼睛小憩,忽聽俞承晟在外頭說話的聲音:“杏娘在嗎?”

孫樹睜開眼,荷香已經打起了簾子:“小姐,四少爺來看你了。”

俞府“承”字輩的少爺如今俞承晟最小,排行老四,家裡人都喊他四少爺。老大和老三都是大房的少爺,分別是大太太穆氏和秦姨娘所生,老二是庶出的三老爺的兒子。三房沒分家,這樣叫起來極方便。

俞承晟穿著一件湖綠色襖子踱了進來,見自家妹子在軟榻上似醒非醒,迷濛著眼,小臉紅撲撲的,覺得十分有趣,便湊上去,道:“杏娘才吃飯,怎的又要睡了,前幾天才鬧著不肯躺床上的,你再這樣,叫娘看見了,又要讓你捂回被窩裡去了。快快起來!我們趙先生可是說了,吃過飯要走動走動消消食,不然要壞了身子的。”

孫樹在邊上看著,覺得她這個哥哥充大人的樣子十分好玩,又看俞承晟一本正經,也知道他這“先生說”是十分有道理的,便依了他,翻個身,從榻上爬了下來。

俞承晟扶著她站穩了,孫樹摸到他暖烘烘的小手,想了想,小聲告訴他:“娘說……不讓我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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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說得對,”俞承晟搖頭晃腦著附和母親的話,又怕妹妹臨時起意,指著那晃動的門簾嚇唬她,“今天外頭風特別大,妹妹出去,會被風吹跑的。”

孫樹順從地點了點頭,眼角瞥過他那細瘦得像竹竿的小身板,真真覺得好笑得緊。

俞承晟素日為人十分老成,可畢竟還是個孩子,見妹妹溺水醒來之後更加聽話,以前看著唯唯諾諾讓他不喜的地方,今天竟變成了乖巧可人之處,不由大喜。牽著孫樹的手在屋子裡兜了幾個圈子,待她消完食,遂撿了家學裡一些笑話,說與她聽。

孫樹未接觸過這類家塾式的學校,聽起來像是私塾,一群大小孩子湊在一起讀書識字,卻不盡相同。家塾比不得私塾,因是俞府私設,先生領了高額束,並不嚴管。學裡的孩子大多牽親帶故,鬧起來就是一鍋粥。孫樹聽了片刻就來了興致,時不時挑了俞承晟說故事的檔兒問上幾句。

俞承晟道:“今日先生檢查昨兒佈置下來的功課,到了三哥那裡,三哥拿不出來,吱吱嗚嗚說丟了,趙先生氣得沒法,賞了他幾戒尺……後來檢查穆冕功課,見那字寫得端正,誇了他幾句,誰知瞧到最後,又氣得不得了。原來是穆冕趁著三哥不注意,把他的功課偷了。幸好三哥在下面寫了名兒,才叫趙先生給發現了……”

孫樹瞧準了時候,把一杯茶塞到了俞承晟手上,讓他潤嗓。她醒來之後,並沒有承了這個身子前主的記憶,這會兒聽了這些事兒,有時愣怔了,會對不上號。她這會兒就懵了:“三哥真可憐……這……穆冕……可是大伯母孃家的那個哥哥?”大房伯母姓穆,杏娘對這個人毫無印象,就順著杆兒猜了猜。

“就是他,”俞承晟的口氣很不以為然,見妹妹一臉懵懂不知事,秀氣的臉立刻板起來了,又提醒,“就是上次和你說的,把蛐蛐帶到學堂裡,被先生訓斥的那個……杏娘若是見到他,一定得避著他,他跟三妹妹一個樣兒,專喜歡欺負人。”

俞承晟三言兩語就把穆冕判了死刑,孫樹心裡盤算了一下,這個穆冕也算個人才了,鬥蛐蛐、偷東西,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有能耐。難怪俞承晟要用三小姐俞定琴來做例子比較了。

孫樹想著事情,沒有馬上說話,俞承晟以為是他提到俞定琴,勾起了妹妹落水的陰影,一時自責起來,忙不迭地轉移話題:“剛我在祖母那吃飯,京裡舅爺爺家來人了,送了許多節禮,還要接祖母去頑。”

這舅爺爺又是哪茬兒?孫樹醒來沒裝失憶,這幾天本就被俞府這七拐八拐的姻親關係繞得有夠嗆,扯著屋裡的丫鬟春燕不著痕跡地打聽人事,突然又聽到了“舅爺爺”這個新名詞,一下又梗住了。絞著腦汁,半晌才憋出了一句:“那祖母應了嗎?”

俞承晟摟著妹妹遞過來的茶盞,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茶,有模有樣地坐著:“祖母沒說,我回來的時候,她還在和舅爺爺家的人說話。二姐姐說,蕙蘭表妹開春以後可能要過來小住,祖母正在興頭上,定不會輕易應了舅爺爺的。”

孫樹也伸手去夠茶盅,捧了茶碗,幾要把臉埋進去,一個舅爺爺不夠,又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裡冒出來個表妹了,她是有苦說不出,只能含了茶水猛灌幾口。

灌著灌著,茶碗見了底,院子裡頭熱鬧起來了。

初時房裡兩小都沒注意,到後頭,說話聲越來越大,訓斥聲,女子啼哭聲,混在一起,沒一句能聽清。

孫樹和俞承晟面面相覷,冷不丁院子裡有人叫了起來,女人奸細的嗓子嚎得很是淒厲,幾要震破鼓膜:“啊——”

俞承晟的手一半搭在桌上,聞言一凜,生生把茶盞掃到了地上,紅色的氈毯浸溼了,變成了醬紅色,跟血跡似的,斑斑的印在上頭。

不待孫樹回神,外頭早有婆子在訓斥了,嗓門很大,蓋過了所有的雜聲:“不要臉的小娼|婦,叫什麼叫,沒臉沒皮的東西,今兒個看我不整治死你,下作的賤|貨,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害的三小姐丟了臉面,還敢嚎!”

孫樹被唬了一跳,瞧見俞承晟的臉也憋得通紅,知道是內宅裡頭正經爺們鮮少聽見這番潑話,想到他上下學一逢有空便來看望她,給她說話解悶兒,有些不忍心,拉住了他的手。

俞承晟回過頭,一張秀氣的臉皺了起來,歪了歪嘴角,想笑,卻又笑不出來的樣子,訥訥道:“……是大伯母院子裡的錢媽媽。”

孫樹語塞,朝外看去,視線所及,只有一片紙糊的窗子。

俞承晟的手顫抖著撫上了孫樹的頭,一下一下,將她靠在榻上散亂的鬢髮順到了耳朵後面,彎起了嘴角,道:“杏娘別怕,我和孃親都會護著你的,定不會讓……再欺負了你去。”

孫樹恍惚中想到了自己小學暑假時去城裡的情景,那一年,另外結了婚的父親母親商定好了,讓她在兩家人家裡各住一個月,頭一天,便碰上了母親那邊只比她小了一歲的大弟弟,和俞承晟同歲,將她關到了鄰居家廢棄的車庫裡一個晚上……

孫樹眨了眨眼睛,想到連日來魏氏和俞承晟對她的照顧,雖不是針對孫樹本人,卻還是讓她心中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