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統十四年
這是京師最負盛名的“素瓷居”。
秋月霽,翠梧凋。出素瓷,傳靜夜。
昔日開元顏魯公真卿與陸士修、皎然僧等六人月下品茗,啜茶傳吟,偶得佳句:“素瓷傳靜夜,芳氣滿閉軒。”
素瓷,顧名思義,乃是極品的白瓷茶具,而這“素瓷居”,自然也就是一家上等的清幽茶居,只不過,它卻並不是一家普通的茶居。
在茶事風行,樓肆館閣不一而足之時,“素瓷居”開業不過三年,便已獨步京師,大受文人雅士的青睞與追捧。流連素瓷居中,可品茗,可聽曲,可對奕,淨幾暖爐,茶鐺旋煮,既是翰墨文事也是風雅□□。而素瓷居的茶葉更是公認的盡皆佳品,憑軒小坐不過片刻,便能窺見千古茶事之一,喝出的茶味也自然與別處不同,堪稱是“春風試手先梅蕊,瓶姿冷豔明沙水”。
京師的才子們平日無事,也不論是寒晨暖夜或者細雨斜風,總要邀上三五新知故交來此地把盞敘談,沏一壺清茶,聽幾首古曲,虛懷以待,與眾雅士徜徉於詩文之中。素瓷一盞在手,萬壑成竹於胸,慢斟細啜,對談獨處,宜心宜身宜書宜畫更怡情。紫砂茶壺中梗葉翩躚上下,有若世事沉浮不可預測,青花盞底茶汁無論濃淡之味,皆可品出人生世事甘苦無常,不管是談古論今,還是吟詩作賦,皆可盡展文人雅士之風。
素瓷居內建敞軒明幾,甫一跨入紫檀鏤花的玄關,首先便可見到門口那落地的白玉屏風上以剛勁的字型篆刻著“茶聖”陸羽的《六羨歌》:
不羨黃金o,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臺。惟美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
茶居大廳中的四根檜木大紅柱上繪著芙蕖與修竹,由此可知,這“素瓷居”的老闆也必然是個風雅之人,竟懂得以荷之純與竹之潔侍奉茶事,實在難得。而這“素瓷居”更是洞天別具,一廊通幽,將喧囂煩瑣遠隔於清幽靜謐之外,芙蕖之亭立,修篁之披覆,瀉濃蔭於人間,堪稱品茗之佳境。
茶居二樓皆是小巧雅緻的靜室,分別掛著厚重的布簾,通廊最盡頭處的那間靜室尤為不同,不僅門簾是輕盈的絲帛,上頭還以珠翠繡著含苞怒放的菡萏與碧如青絲的翠竹,清新而馥郁,一看便知不是用來招待普通客人的。
靜室內,兩名男子分坐棋盤兩邊,正在不緊不慢地對弈。
“於大人下棋是一直慣於這般心不在焉的,還是有什麼煩心之事?”年輕男子眼神閃爍,恬淡的笑容若冬日陽光一般慵懶,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執著一枚黑子,以極慢的速度落在棋盤之上,漫不經心地發問。他頭戴麒麟紋的束髮玉衡,用玉簪橫插貫紐以固發,耳邊垂下素色的帶子,身著圓領銀底金邊織錦袍,袍上用寶藍色繡線繪著纏枝葉茂的寶相花,寬大的袖口繡著暗色花紋,白玉腰帶上以奇詭的圖騰為飾。
此人乃是當朝天子正統皇帝的胞弟——j王朱祁鈺,
與他對奕的是個已年逾五十的男子,穿著極為樸素的玄色大襟袍,睿智的皺紋分佈於唇角額際,雙眸炯炯有神。他是當朝兵部左侍郎於廷益,雖然是應邀前來品茗下棋,但,看他目前的神情,似乎並不投入,怎麼也輕鬆不起來。
他盯著棋盤,思考了良久,手中的白子卻是怎麼也落不下去,好半晌才貌似隨意地往棋盤上一放:“j王爺多慮了。下官並非心不在焉,也沒什麼煩心之事,不過是因為棋藝難登大雅之堂而甚感羞愧罷了。卻不知,j王爺今日何來的雅興,約下官到此處品茗對弈?”
“本王聽說這素瓷居的茶與其他茶居不同,今日便突發奇想來品嚐品嚐,又苦於棋癮作祟無人作陪,得知於大人府邸就在附近,特差人邀請大人過來小聚一番。”朱祁鈺沉吟了片刻,嘴裡擠出一個不怎麼具有說服力的理由。
於廷益看著他的笑臉,總覺得其間似乎還有著什麼。作為兵部重臣,與藩王私下結交乃是欺君罔上之大罪,他身為兵部左侍郎,為了以防瓜田李下,落人口實,根本就不應該應邀前來。可不知道為什麼,他琢磨了許久,還是來了。若問原因,只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朱祁鈺平日看似是個軟弱的皇族子弟,臉上盡是懶散的表情,但此刻,他的眼睛卻璀璨得不可思議。呵呵一笑,他似乎已經看穿了棋局的死穴所在,手中的棋子卻始終遲遲不肯落到棋盤上,話語中似乎暗含玄機:“於大人,要不要本王給你個機會,允許你收回這步棋,再思量思量?”
“下官向來出棋不悔,不用再思量了。”於廷益搖頭拒絕,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指剛才的走的那步棋早已經是多番思考的決定,自然也就沒有再行斟酌的必要,實際上卻是將心理的疑惑不著痕跡地收斂得嚴嚴實實。
不管怎麼樣,既然來了,姑且看看j王想打什麼小算盤。
朱祁鈺微微挑眉,唇角凝著一絲詢問,從容而優雅:“於大人真的不後悔?!”
於廷益端起手邊的白瓷茶杯,將杯中的澄澈碧綠的“敬亭綠雪”一飲而盡,留下兩個斬釘截鐵的字眼:“不悔!”
“於大人太過認真了,下棋不過也是為了消遣而已,何必凡是一板一眼,默守陳規?你不悔棋,下一步該怎麼走,真叫本王為難!”朱祁鈺伸出食指,輕輕敲著桌面,深幽的黑眸直望著棋盤,狀似為難,說話輕輕慢慢,可那雲淡風清表情卻渾似這話不是出自他口中,仿若事不關己的模樣。
“j王爺,這絕非消遣的問題,而是原則問題。下官做事一向說一不二,是非黑白自能有所辨識,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從來不吝於承擔後果,凡事只求個光明磊落。” 於廷益眉端隆起細紋,一點也不像有開玩笑的意思:“既然這局棋已經是死棋,那下官認輸也無妨。”
“世事並不如表象這般簡單。太公望說得好呀,大智非智,大勇非勇,大謀非謀,大利非利。於大人此舉實在是高明,你根本是有心承讓,故意向本王認輸。這盤棋從一開始便註定不是死棋!本王若是自鳴得意,只怕就已經落了下乘了。”朱祁鈺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著話,一邊將手中的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不過一步棋,不僅將剛才近乎已死的棋局開啟了新局面,更是使對奕雙方勢均力敵,難分勝負。“這局棋大人從一開始便佔盡了上峰,死棋不過偽裝的表象罷了!本王若是自鳴得意,只怕早就已經落了下乘了。”他了悟地一笑,眼眸中閃過一絲狡黠,似乎已經看出了於廷益是在有心試探他。
果不其然,默然半晌之後,於廷益再次落下一枚白子,眉梢微露讚許:“j王爺果然機智過人,不露鋒芒,就連下棋也這般小心謹慎,難怪甚得皇上寵愛!”
“於大人過獎了,本王天生駑鈍,皇上的恩寵也不過是念在兄弟情分罷了。”朱祁鈺悠然一笑,雖是謙虛的言辭,但仍舊不甚在意。他瞅著變幻莫測的棋局,淺淺啜了一口茶,不覺間將那吊兒郎當的神色收斂了幾分:“黑白兩道,棋圓盤方,羽扇輕搖硝煙起,塵埃落定彈指間。下棋可是一門大學問。若論其深奧其玄妙卻遠非他物所能比,其興兵佈陣時講究高瞻遠矚運籌帷幄,待近身博殺時又需膽大心細智勇雙全。於大人還自謙棋藝不精,照本王看來,於大人對佈陣兵法等必然多有研究,不止棋藝精湛,論棋德,更是甚高!”
對於他看似褒揚的言語,於廷益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一般下棋之人,或眼大漏神而成蒙括談兵,或小肚雞腸難興將相之業,真正能遠比孔明、近賽劉基者實在是鮮有。下官不過是有幾分運氣而已,擔不起j王爺的褒讚。”
“於大人言重了,須知,花看半開,酒飲微醉,此中大有佳趣。”朱祁鈺瞳眸一亮,安然睇視著眼前這個忠肝義膽的硬漢,語氣也越發平靜:“為人淡泊之士,必然為急功近利的濃豔之徒所猜疑,言行檢點之人,也大多被德行放肆之人所忌恨,這世事本是如此,有人汲汲功名,便自有人耿耿利祿,官場向來是這般藏汙納垢,如今,惟有長袖善舞,八面玲瓏之人才可於官場無往不利。”說著說著,他忽而低頭,壓低聲音慨然喟嘆:“大人既然可以在棋局之上深藏不露,卻又為何在為人處世時過分直率,徒招小人處處刁難?”
聽他這麼一感慨,於廷益立刻正色地蹙起眉,似乎對他話語中的規勸並不贊同:“下官既不是為了一己私慾才涉及官場,也不會因為小人的挑釁便隨意妥協。下官只知,寧可為小人所忌諱,也切勿為小人所媚悅。疑忌也好,刁難也罷,都由得他去。”
他看得出,眼前這個年輕人或許是一番好意,可這好意卻與自己的原則相違背。他於廷益從來便不是一個與汙穢之徒輕易妥協的人,尤其是——權閹王振之流!
朱祁鈺狀似慵懶,深斂在眸底的光芒卻讓人難以臆測他的心思:“於大人,本王並不是要大人與奸佞之徒同流合汙,只是,常言道:‘曲高而和寡,君子不可持好潔獨行之操。’況且,山之高峻處必然無木,而溪谷迴環之處則往往草木叢生,水流湍急之處無魚無蝦,而淵潭停蓄之地就魚鱉聚集。既然身在官場,大人何不試著圓滑些,暫且明哲保身,以求智者之識明者之舉應對那些不入流的宵小之輩,靜待時機?”
對於眼前這個以廉潔之名震驚朝野的兵部左侍郎,朱祁鈺是極為欣賞的。當年,於廷益因不肯獻媚於司禮監提督太監王振,而被冠以對皇上不滿的罪名,若不是山西、河南兩省官民進京伏闕請願,只怕早已經被諂媚於王振的親黨害死在錦衣衛詔獄中。而今,王振之流又在暗地策劃排擠忠臣良將,只怕絕不會輕易地放過諸如於廷益等忠良之士。
於廷益嘆了口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回答:“j王爺此言不失是個玉韞珠藏的妙計,只可惜,戒浮,藏輝,戒的是浮躁之氣,藏的自傲之言,卻絕不是德行與正氣!下官自有為人處世的原則,決不與汙濁之輩為伍,誓要留清名正氣祭天地!”
“於大人一向視阿諛迎奉為無物,敢於直面上書,不肯討好王振之流,清正廉潔之名自然是人盡皆知,此高風亮節令本王大為欽佩!”朱祁鈺微微眯起雙眼,雖然仍舊是笑臉,卻顯得高深莫測:“但於大人可曾想過,太過剛直必然遭人排擠,只有手握實權才能為百姓造福,兩廂權衡,大人又何妨屈就一下呢?”
於廷益的臉色越發肅然:“下官就算要屈就也絕不向那班小人示弱!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下官自認是坦蕩蕩之人,自當坦誠無私,無懼無畏,所以也自然就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心思。至於造福百姓,此乃分內之事,不便成為隨意妥協的藉口。”他略微頓了頓,“說到這裡,下官倒有一事不太明白。以j王爺的才智,如若涉朝干政,輔佐皇上處理朝中大事,必然可以壓制王振等人的囂張氣焰,朝政必然不至於晦暗至此。只是,j王爺如今卻為何甘願避守j王府,對一切置之不理,任由權閹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翻雲覆雨?” 不覺間,他話鋒一轉,將話語引至了朱祁鈺的身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這個不過二十一歲的年輕人,看他對此有何說法。
朱祁鈺並沒有如於廷益所料的那般手足無措,相反,他神色如常,鎮定得不像話,就連唇邊的笑意也自然得看不出一絲破綻:“於大人有所不知,人知名位為樂,不知無名無位之樂為最真,本王是個沒擔當的人,不過是生來運氣好,承了先皇的姓氏,就本王而言,只求任一閒職,棋酒為伴,茶友相陪就好,居不得高位。矜名不若逃名趣,練事何如省事閒?君不見,伶人粉墨登場,將妍醜全然寄託於筆端之上,歌殘場罷,方才的妍醜又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再如同你我對奕,在棋盤上殺得你死我活,等到局盡子收,方才的較雌論雄又能帶來多少實質利益?”
展眉一笑,他一派氣定神閒的姿態,將手中的棋子往棋盤上一拋,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窗外一片蒼茫的夜色,聲音依舊如玉暖生香,溫潤清越:“若是可以,本王倒寧願求一紅顏知己,裘褐為衣,與之俱隱深山中,似陶潛一般夫耕於前,妻鋤於後,倒不失為人生一大樂事。”
話音一落,他臉上的笑容也隨之淡了些,雙眸熠熠發亮。
於廷益不是沒有明白他話語中的淡泊權勢的意味。只不過,是什麼讓一個韶華正茂的皇族青年對功名利祿有了倦怠之心?像他這般的年紀的男子不都應該豪氣幹雲,雄心勃勃的地企圖建立萬世功業嗎?可為什麼眼前這個貴為j王的皇族青年竟然希望效仿陶潛,守拙歸隱?
這是幸,還是憾?
於廷益正想著,不覺間,朱祁鈺突然轉過身,唇角含笑:“多謝於大人今日作陪,本王忽然記起還有要事未曾辦妥,就此先告辭了。”
於廷益只道是一向謹慎的他為了逃避接下來可能涉及到的談話,不想隨意落人口實,也就僅只笑笑,起身回了個禮。
隨著腳步聲的離去,嵌珠鑲翠的門簾發出一陣清靈的聲響,那俊挺的身影消失在了靜室門口。
執起桌上的紫砂壺,看壺中微帶淡綠卻也清澈見底的茶水慢慢匯如釉亮的茶杯中,於廷益不由深深嘆了一口氣。
如今這朝堂,豈止是晦暗,簡直是汙濁至極!有才者皆受到排斥和貶黜,無能者卻藉著阿諛奉承往上攀爬,明淨清逸竟遠不及手中這壺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