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是個痴情人。在位十幾年,除了皇后,身邊再沒其他妃嬪。
當年他還是太子的時候,在宮裡一場宴請百官和百官的家眷的酒席上,一眼看中了我的姑母。
席散之後,太子一改往日的謹慎穩重,拉上自己母後,跪在先帝面前,那架勢就是硬逼著自己親爹指婚,不然就再不肯起來——若能娶相府家的小姐作太子妃,絕算不得辱沒。
大婚後,二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旁人見了,莫不讚歎這是皇家不可多得的一樁好姻緣。後來先帝駕崩,太子爺順順當當繼了位。姑母封后,也跟著母儀天下。
家裡聖眷正隆,聲望更勝以往。
在看重多子多福的皇家,姑母雖然萬千寵愛於一身,卻接連得了兩個皇女,沒能生下皇子。好在前朝本代,出過幾位賢明女帝,皇上痛快豁達,冊立自己的長女作了太女。
而姑母為後,自然時刻想著提攜孃家,加上為保自己的女兒地位穩固,算著親上加親才最是妥當。
我爹和姑母是一個娘所生。
當年爹中了進士,去西疆作縣令,遇到了我娘。
娘拋了一族聖女不做,跟著爹,調職各地,期間,有了我。
我生下來便有遠超常人的靈力。
娘很是欣喜,便將她掌握的巫蠱之術,全拿出來悉心教導我。
後來爹調回京城,姑母召見,見了我便抱在懷裡揉搓——我模樣像極了祖父,她是真心喜歡我。能感覺得出來。
她還特地吩咐奶孃抱了皇女過來給我看:還在襁褓裡的小嬰兒一臉褶皺,真醜。
沒過多久,爹又調了外任。等全家再回京城,那年,大皇女已經年滿十二,我十六。
姑母爹孃都讓我和大皇女多多相處,想等她到了及笄的年紀再行合巹之禮。
那個醜丫頭?我不以為然。
我嚮往的是爹孃這樣的一見鍾情,又情投意合的夫妻,而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不從的婚姻。即使帶來無盡的榮華富貴又如何?我不稀罕。有法術武藝護身,闖蕩江湖,劫富濟貧,快意人生,焉知不能如廟堂之上勤政愛民一般名載史冊?
可當我不大情願的去了在上書房,見到她,我就知道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一臉褶子的小丫頭如今脫胎換骨變成了一隻白皙如玉的瓷娃娃,還有對會說話的眼睛。
我回過神,預備行禮。
她顧不上禮數,跑過來,神情滿是興奮和期待,聲音有些稚嫩,“哥哥免禮。母后說,我和哥哥好好相處,今後凡事若是不懂,就問哥哥。”對著我,她沒用“本宮”自稱。
她今年才十二。她真的明白姑母囑咐她這些話的深意麼。
不過我倒是從此甘願進宮,每天在上書房裡陪她一起讀書。當然,同窗的還有出自京裡權貴豪門的幾位公子,能與皇室、太女聯姻,對任何家族而言都是種不能抗拒的誘惑。
她獨獨喜歡我,是全然不管旁人,只願跟在我身後的喜歡。
以她這個身家地位,沒什麼同齡人能和她推心置腹說說話,想是快憋出毛病,因此每天讀書的間歇就拉著我事無巨細,唸叨自己規律而無趣的生活:譬如換了個侍女,或者哪家的公子偷偷塞書信給她……雖說本朝對男女□□看得很開,但對著一個還沒長開的小丫頭言之鑿鑿,訴說衷腸,這情景想來就委實扯皮了些。
她繼續自言自語,“第一次遇到這種事,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後來將那書信拿給母后看,一國皇后竟樂得失了體統。”
她有銀鈴般的嗓音,聽她說話很享受。至於內容如何倒在其次。
轉眼又一年春天,小丫頭有天竟沒和我主動閒話。
她坐在一邊,小臉粉嫩,勝過窗外正盛的桃花,又攥攥小手,不時還用餘光偷偷瞄我。不一會兒,竟藉口不適,早早告退。
我有些擔心。散了學,我便去東宮裡找她。
路上恰巧遇到姑母,明知我心急,身為長輩還特意買關子,繞了半天圈子,問我爹孃、叔伯、堂弟妹們景況,我一一回稟,但明顯心不在焉。
姑母這才笑靨如花,不慌不忙告訴我詳情。我行禮告退,頭也不回的走了。身後姑母笑聲竟愈發爽朗。
小丫頭見我來看她,很是開心。
她從椅子上滑下來,“母后說從今往後,我就算……大姑娘了。若是再和哥哥像以前那麼親近,會不會……”她抬起頭,眼睛亮晶晶,“就有喜了啊。”
這傻丫頭。
我啞然失笑,“姑母沒教給你麼?”
“母后就知道笑話我,她不肯說。”她揪揪我的袖子,撅著小嘴,“那哥哥說。”
你這讓我怎麼開口?
萬幸還是宮裡掌管禮儀的嬤嬤給這丫頭講了個明白。我好不容易脫身。
有一年鄰國來了使節。
皇上設下國宴款待。我自然也在奉旨赴宴家眷的名單裡面。
一向不大喜歡熱鬧嘈雜,便在御花園邊角的涼亭裡尋了個凳子坐下,靜靜讀書。還沒翻過幾頁,小丫頭急火火的跑來,“哥哥,哥哥,”衝到我面前,像獻寶一樣,從袖子裡摸出一隻果子,“哥哥,這個我不曾見過。你呢?”
我笑道,“沒。”
她頗為得意,“我拿了一個來咱們嚐鮮。若是合口,我再向父皇去要。”
我接過來,摸出絹子擦了個徹底,從這青皮果子上小心掰了塊果肉下來,遞迴給她。
她吃進嘴裡,瞬時小臉抽成一團包子褶,“好酸。”
“這個是專門擺來看的,成熟了皮就是紅的。”
小丫頭悶氣扁嘴,“哥哥騙人。你剛剛還說你沒見過。”
“我是沒見過,可在書裡讀過。”
她皺著眉頭,坐到亭子的另一邊,扭過頭,再不肯理我。
我湊過去,從袖中尋了什物,在她面前攤開手心,“我從西邊商旅那裡特地買了的新鮮糖果。嘴裡可還酸澀?不如拿這個潤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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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概覺得自己不該那麼輕易就原諒我,就是不肯轉頭回來看我。
我只好剝開糖塊外衣,捏在手裡,放到她嘴邊。
她猛地抬頭張嘴吞下,櫻桃般紅潤嘴唇無意擦過我的指尖。
我只覺得從心裡驀地升騰起一絲異樣,順著脊樑直竄進腦中。
女子十五及笄。成人禮之後,毫無意外,她就將成為我的妻。
大婚那天我騎著白馬,身後是綿延數里的儀仗衛隊。她身著紅服在東宮門口迎我。
拜見父母,聆聽聖訓,接受百官朝賀。
我只記得我們被禮官引著,走馬燈一般滿宮裡時刻不停的轉,見人磕頭,或者等人給我們磕頭。
我問她累不。她臉上閃爍著光芒,搖了搖頭。
我悄悄拉了她的手。
好不容易捱到合巹之後,洞房時刻,尚儀、尚宮分別帶我倆脫去冕服,換作便衣。
我以“太子妃”之禮率先入帳等她。不一會兒她也回來,女官們服侍事畢,一一行禮退出。
她坐在我對面,蜷著雙腿,不防肚子“咕嚕”一聲,她立時羞得沒勇氣再抬起頭看我。
我從袖裡拿了點心,慢慢開啟紙包。她餘光掃過,撲過來問,“哥哥,這些你平時都藏在哪裡?”
只消略施個小法術,袖子就成了藏寶庫。我念個咒,憑空取物,將案上擺著的一根玉如意拿了來,遞到她手裡。小丫頭愣了愣,丟開玉器,勾上我的脖子,滿是讚歎,“哥哥好厲害。”
——她可真可愛。
共享魚水之歡,她緊皺著眉頭。我不忍,退了出去。
她扯著我的肩膀,硬生生的迎了過來。我反而嚇了一跳。
事後,我摟著她,給她講我小時候全家一起,隨爹放外任時候的各種見聞。那是我活了十九年,說話最多的一個晚上。
就如同我曾經設想的那樣,我們兩個就像彼此爹孃一般,伉儷情深,朝夕相對,同寢同行。
但也並非事事如意:成婚三年,她的肚子沒有動靜。
太醫早先就說她體弱不易受孕。這些年我一直用些尋常法術為她強身健體,卻並不見什麼成效。
趁著歸寧,我回府向娘請示。
她垂頭想了好久,輕嘆,“殿下雖有德但並非有壽之人,可憐你們彼此一片痴心。時至今日,娘也不能攔你。”
我預計為她延壽:那是娘傳授給我的巫蠱之術中效力最大同時也是耗費心神最多的法術。
我們若能終生相守,耗盡我近二十年修為和天賦靈力亦不言悔。
聖物和材料,娘事先幫我預備下了。
姑母,如今我叫她母后,原本並不同意,可是得知娘算了命盤,如若不想辦法,她的女兒恐怕活不過二十的時候,痛哭一場,下了決心。
而這一切都要瞞著病中的陛下,和自以為偶感風寒的她。
祭典要持續七七四十九天。
我對她講這是為父皇的祈福儀式,她便信了。
她本是個精明的姑娘,說來長在後宮,又能有幾個清純良善之輩?
單說早先選夫之爭,她與同窗幾位公子虛與委蛇,直到納采之時也是塵埃落地之際:陛下派了禮官親去我家求親,那幾位貴公子才知悉自己落選,同樣陪伴她數年,連如同安慰獎項的太女側君之位竟也毫無希望染指。
我亦知她不可限量,更愛她就是對我不曾設防。
到了祭典最後一天,幾乎大功告成。
我懸著的心,總算松了下來。
她跑來找我。拉著我的手,述說幾十日不能同寢的不適與思念。
我卻陡然心下一寒。
趁著她坐在禮堂的角落等我,我走回祭臺,面對內裡一團氤氳的聖盃念動咒語,劃開手指,滴下鮮血:從此她的長壽附加了條件——她只能愛我,只能屬於我一個。
一切順利。我回到她身邊,閒話幾句,祭臺上忽然火光乍現,騰起一團血霧,直奔我而來。
身子被猛地一撞,我跌向一邊。
等回過神來,剛剛駭人一幕仿若幻夢一場,除了倒在我身邊的她。她昏了過去。呼吸平穩。我將她抱在懷裡。
她遭了反噬,結果無非兩樣:短命——她也沒什麼富裕的壽命好消減;以及……
我抱她回我們的寢殿。
放她在床上好好休息。趕走女官。我與她成婚三年,二人相對,一向不喜外人打擾,所以侍女們告退得沒有一絲懷疑和猶豫。
我傳信給娘,直說遭了反噬。娘匆匆進宮——她是用穿牆和飛天術來的,無人可以阻擋。
娘看著在床上安詳沉睡的她,捶著我的胸膛,低聲嗚咽。自小到大,這是我親眼看見娘唯一一次落淚,她是為我而哭。
一個時辰過後,她睜開眼,自床上坐起來,先看見我娘,“誒?舅母怎麼來了?”視線掃過我,笑問,“舅母的新侍衛還是新收的徒弟?模樣可真是俊俏。”
她神志清醒,可唯獨忘了我是誰。
貪心是要付出代價的,我知道。
母後得知訊息從陛下病榻邊飛速趕來。
她的女兒安然無恙,只是無論憶不起她原本深愛的夫君。
只要嘗試回憶我與她的往事,她便頭痛欲裂。
看著單手她扶額,眉頭緊鎖,我只覺得我的心也一陣陣收緊。
延壽之法除了被我搞砸的那個,其實還有另外一條路可走。
我是西疆聖女的兒子。我的血便是天生的聖物。
每半個月用我的鮮血作藥引,配製一碗藥茶,可以微微延續她的性命。
因為我一出現,她便頭痛,自出事以來,她輕易不願見我,甚至乾脆搬到東宮臨近的一座寢殿另外居住。
除了每日向病中矇在鼓裡的陛下問安,以及半月一次的送藥,我再沒有其他機會見她。
對我而言,送茶已是難得的幸福時刻。
因為從聖盃中冒出的兇物混著我的鮮血,當她喝下同樣由我血製成的藥茶半個時辰,到她入睡之前這短短的一個時辰,雖然她全身不能動彈,不能言語,卻能唯一能憶起我的時刻——她的眼神裡全是深深懷念的期待,就像我們從不曾分開。
而我也只能在這一個時辰直到她再次醒來之間,陪伴她,守護她。
當晨光熹微,她從床上坐起,我自會悄無聲息的離去。
有一次我的傷口包紮得不好,血緩緩從紗布間滲出,順著手腕經過手背流至指尖,我在她眼中看出驚恐,才恍然意識到不妥,急忙攥起拳頭藏住傷口。
若是她知道藥茶來源,是否還肯遵照母後懿旨乖乖飲下?
我湊上前去,輕吻她的眼睛。萬幸一夜過後,她都會忘卻。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年,她活過二十大劫,兼之慶祝二十一歲生日,大擺筵宴,當著道賀的眾人宣佈,她要再迎來一位夫君——她曾經的同窗,儀表堂堂的太師次子王重嘉。
陛下臥床三年,政事大多決於母后,但東宮再迎新人,卻惹得父皇震怒。
她跪在殿外,一聲不吭,更不辯解。
她自始至終沒有錯。與她而言,她要替一個陌生人在擔負責任,而我才是那個罪人。
快步進殿,我長跪在父皇面前,請求他的恩典和寬宥。
王公子最終乘了步輦進宮。
我獨居於原來的太女寢殿,有時能在院子裡遠遠聽到她那邊夜夜笙歌,偶爾還有歡笑聲傳來,我想我們也就只能這樣,她有她的新郎君,而我就靠著回憶原來琴瑟和諧的日子撐下去罷了。
又一年,邊境戰亂。
她奉旨親征平定。
我心下頗覺不詳,但陛下一直也靠我的法術靈力維持,脫不開身。
果不其然,我等回來的是一隻棺材。
人的命數,莫非真是早由天定?
我理應替她為父皇母後盡孝,可看她孤單的躺在那冰冷的木匣子裡……最後一刻我要和她一起。說起殉葬,誰也爭不過我這個太女正君,啊,不,應該是先太女正君。
後面的事情我記得不大清楚,他們合上了棺蓋,我逐漸開始呼吸急促……再後面……我竟又睜開了眼,映入眼簾的是兩張陌生的笑臉,沒聽清他們說些什麼,我早已經筋疲力盡,懶得再思考,一歪頭又睡了過去。
我前世的娘曾說過,施了“痴心”禁術之人定當萬劫不復。
“萬劫不復”的含義我如今才想個明白:不曾在死後去過地府,沒喝下一碗斬盡前緣的孟婆湯,帶著前世的記憶和痛苦轉世,永世不得解脫,而這種懲罰,這種滋味,好像心中總有根刺,太煎熬。
我這一世的身體慢慢長大,依照這世父母的意願,努力修煉昇仙,期間也曾下界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尋到她的蹤跡,只可惜千年來並無所獲。
某年,我和仙友們一同抗擊來犯的魔尊,不小心著了他的道,將我擊飛,跌落人間。
我從地上爬起來,將那只金槍從肩膀上□□,痛不可當,實在忍不住輕聲□□,才忽然察覺有人走近,猛一抬頭,竟然是她。
她帶我回家,為我療傷。其實無醫無藥我也好得飛快。
沒隔幾天仲晨跑下界來尋我,見我裝模作樣輕哼,只為惹她多問幾句,他立在空中一副瞭然神情,“你陷在溫柔鄉裡,怕是幾十年內不打算回去了吧。”
我答,“本就是個武官,無戰況我便是閒仙一枚。”
仲晨聞言笑笑,“我九弟成年,有空去喝一杯。”說完,飛身飄遠。
她端著本想遞給仲晨的茶碗,望著白龍絕塵而去,才對著我道,“原來你還真是仙。”
這代,她是富家千金,卻愛好醫術,從家裡討了點資助,開個醫館,專為貧苦百姓。
診金極微,更多時直接奉送藥材處方。
我很是欣喜,我們這代可以做對平凡夫妻。
不求大富大貴,相識相知相伴相守終生,足矣。
她的父母很是疼愛她,我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上門去提親,二老打量我多時,又回頭盤問了自己女兒良久,最後竟痛快應允。
我們住在醫館。她坐診,我打雜。日子如水,就這麼平平靜靜的過去。
掐指一算,又該是幾千年一度的王母蟠桃法會,我便問她,想不想去天庭看看。
她眼睛一亮,拼命點頭。
天庭平日眾仙匯聚,她一介凡人受不得如此仙氣。法會之際,大神小仙無不移駕桃園寶地,有些地方自是清淨。
我帶她去了月宮。
如我所料,嫦娥亦去赴宴。
我與吳剛在月桂樹下吃酒,她追著那只兔子到處跑。
轟隆一聲。眼前結界被一隻利爪劃開一個口子。
我抱起她撤後數丈,又祭出一陣香風帶著她遠離這是非之地。
我被魔尊的利劍洞穿心口,無需回頭,我知道她在哭。
這是我唯一一次救你救得徹底,你再要還我眼淚,豈不要我下一世仍要回報?
可我希望我們能心中坦蕩的相遇。
我是鳳凰。浴火重生之後,便可再下界去尋你。
“羲和,話說你那浴火重生場面真是壯觀吶。那真是一抹幽魂……”
我扶著額頭坐起,急忙打斷眼前一臉興奮的男子,問,“你是誰?”
“你……難道一把火把自己腦子也燒糊塗了?”他抓住我的肩膀開始搖,“我是仲晨啊。龍王二王子,仲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