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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自以為是

花慄猛地朝後拉了一把輪椅,把自己藏在了隔斷之後,眼睛裡卻烙著那個和自己一樣裝扮的男人,坐在窗邊,背挺得筆直,身姿要比幾年前那漫不經心的樣子端正得多了,筆直筆直地燙入了花慄的視網膜裡,恐怖的殘象揮之不去,讓花慄一時間產生了找把槍來擊穿自己腦袋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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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了片刻,花慄摸出手機來,手指在鍵盤上抖得厲害:“大神,我快要到了,是哪家咖啡廳?”

他收起手機,悄悄探出半張臉來,看向顧嶺所在的方向。

顧嶺低頭望了一眼放在右手邊的手機,嘴角向上挑去,拿起來就開始回覆,在他停止打字的時候,花慄的手機在手心中震動起來。

花慄反手把手機緊扣在了腿上,竭力不讓震動聲擴散開始。他被一隻巨手扼緊了喉嚨,聲帶被掐斷了一樣疼。

短暫的停頓後,花慄返身以最快的速度向門口轉去。

不要在這裡……不要……我不要留在這兒……

服務員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叫了一聲“客人”,花慄頓時受到了更大的刺激,拼命把輪椅往外搖動。

顧嶺聽到響動,往門口望了一眼,只看到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背影,就把頭又轉了回去,低頭看表。

花慄沒頭沒腦地往外撞,輪椅的轉動速度越來越快,咯吱有聲地絞動著花慄的心臟,把那裡殘存的氧氣全都擠了出去,剮得血肉模糊。

——“嶺南大人我是你的腦殘粉我喜歡你三年了!”

——“……訂的本來就是情侶款。”

——“玩玩吧,挺有意思的。”

——“女機械師,滿級,賬號密碼私你。”

——“開遊戲,我們打一局。”

——“你手速沒有這麼慢。……手怎麼了?”

——“偶爾看到,喜歡就送給你。”

——“聽起來很有經驗。以前常聽我的廣播劇?”

笑話,都是笑話……

他是顧嶺,嶺南有枝……自己因為他患上失眠症,又聽著他的廣播劇入睡……他在自己喜歡上他的第五個年頭甩了自己,自己卻又繼續痴戀了他的id三年……

花慄說不出自己是憤怒還是痛苦,只恍惚間感覺胸口彆著的小花掉在了地上,連帶著從身體裡譁啦啦掉出來的好像還有某樣很重要的內臟,被輪椅毫不留情地碾過……

……等花慄注意到眼前是臺階而不是殘疾人專用通道時,拉手剎已經來不及了。

花慄竟然一點慌亂失措都沒有,甚至挺安然地閉上了眼睛,希望就這麼摔下去一輩子不要起來。

……但他連這點心願都沒能得到滿足。

他倒在了一雙堅實的手臂間。

花慄迷迷糊糊地抬頭,落入眼中的是一張冷到過分的臉,雖然英俊卻無表情得厲害,金絲眼鏡後的眼睛也生得凌厲,隨便一個眼神都像是一把刀,所幸花慄現在已經被插得千瘡百孔,麻木地抬頭望他,蠕動著嘴唇想說點什麼。

這時,男人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老江?怎麼了怎麼了這是?”

……宵衣和多情?

疑似多情的人沒有回話,把花慄連人帶輪椅抱下了臺階,他身材勁瘦,力氣卻超乎尋常地大,確定花慄安全落地後,他才沉聲說:“小心一點,走路看路。”

他的聲帶像是塗了一層雪,冷靜漠然的腔調和他在實況解說時一模一樣,卻又有哪裡不大一樣。

他身後的宵衣露了個頭出來,看到花慄那張英俊過分的臉時明顯愣了愣,娃娃臉上不加掩飾地露出了複雜的情緒。

花慄很熟悉這種情緒,自從雙腿殘廢後,他只要上街都會被類似的眼神包圍,像是在看著一個被打碎了一個角且無法修復的工藝品,嘆悔、同情,遺憾、惋惜。所有眼神都在說,多漂亮的小夥子,可惜廢了。

江儂不動聲色地側身擋住了張一宵的視線,像是對待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隨手拍了拍花慄的肩,看也不看他的腿,幫他把輪椅轉向,才轉身推著張一宵往咖啡廳走去,還摁著他的腦袋,不叫他往回看。

花慄像是從一個夢境中跌入了另一個夢境,渾渾噩噩地繼續向前晃,他在熱鬧的街道中穿行,直到走到街邊,一輛計程車在他不遠處停下,從裡面鑽出了個乘客,他就順勢把自己扔垃圾一樣丟進車裡,收起摺疊輪椅,正準備拿進來,動作就停住了,看向剛剛下車、還在打電話的乘客。

他是個高挑清秀的青年,一頭蓬蓬的自來卷,卡其色休閒帆布褲配上一件花襯衫,本來該是個浪蕩不羈的樣子,可偏偏小心翼翼地捧著個不起眼的小盒子。

他的聲音是花慄熟悉的圓潤清亮,每個字的尾音都咬得像落入泉中的水滴:

“好了好了我都到地方了!你不用把我家小卷兒開回來了!……不是,你開回來車鑰匙你要擱誰那兒啊!你……”

陸離正說著話,突然感覺身後有道目光正盯著自己,下意識地轉頭一看,正撞上一雙木然的桃花眼,視線相接後沒來由地就是一陣慌亂。

他呆呆地看著花慄,心裡怦怦亂跳,電話那邊的朋友“喂喂”地叫個不停,他也壓根兒沒聽到。

直到那人同樣慌亂地收回視線,計程車開走,陸離才清醒過來,朝著計程車開走的方向追了幾步,發現追不上後才站住腳步,喃喃地念:

“……小花花?”

……

花慄在計程車上用盡最後的力氣和神志,給東籬、千山、多情、宵衣各發去了一條“臨時有事”的道歉資訊。

一個小時前,花慄滿心歡喜地離開了小區,現在他喪家之犬一樣地回來了。

明明上過幾百遍的殘疾人通道,今天花慄卻無論如何都爬不上去,越爬不上越是心急,花慄一個沒操控好,連人帶輪椅狠狠翻倒在了地上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右手手指死死地摳在木盒的邊緣,指尖已經僵硬了,他用左手去掰,卻像是掰上了化石,紋絲不動。

花慄恍惚間覺得自己正在被一條碗口粗的毒蛇啃咬手腕,情急之下竟然狠狠地連盒子帶手一併砸到了地上,盒蓋摔飛出去,砸在牆上裂成兩半,兩百多個手辦彈跳了一地,花慄倒在一堆口袋妖怪間,絕望地拖動著雙腿,盡力把自己團成一團,蜷縮起來,裝作什麼都感覺不到。

不知過了多久,花慄嗡嗡蜂鳴不休的耳朵裡才突兀闖進了一個人聲:“哎呦,你是一樓的小花?這是怎麼啦?來來來我扶你起來!地上涼得很!”

一雙佈滿虯筋和老年斑的手就這麼伸向了花慄,花慄也終於聽到自己發出了聲音:“謝謝,我……謝謝您……”那聲音不像是人能發出的,像受傷的獸類在低啞嘶鳴。

老人好心地替花慄撿起了散落的手辦,交還到他懷裡,還堅持把他推到了門口才離開。

抱著殘破的盒子,花慄在門口枯坐著,從白天坐到暮色四合,滿腦子碎片一樣的資訊,慢慢匯合成一張拼圖。

不吃不喝坐到了下午六點鐘,花慄的情緒才穩定下來,拿出手機,點開男神睡務局,點選群資訊,退出該群。

【您真的要退出該群嗎?(退群通知僅群管理員可見)】

……確定。

整個群在花慄眼前消失了,隨後他很是平靜地點開了【嶺南有枝】這個id,一個“特別關心”的火焰標註高高地懸在id名後,還有幾條未讀的新資訊。

【嶺南有枝】藍色港灣裡的塞拉姆咖啡。正門進來右轉。

【嶺南有枝】你在哪裡?

【嶺南有枝】你是沒有到,還是已經來過了?

【嶺南有枝】花慄,我等到你來為止。

顧嶺還是那麼聰明,自己久久不到,他怕是已經猜到原因了。

花慄只笑了笑,覺得“等到你來為止”這句話,怎麼聽都覺得諷刺得要死。

他點選了好友資訊,刪除此人,毫無留戀。

花慄的心稍稍鬆快了一點,拎著個小水壺去給一天無人照料、打了點兒蔫的丁香澆水,上網修改了淘寶店裡的資訊,繼續接單,甚至去b站上百無聊賴地逛了一圈。

不知道過去多久,門被從外頭叩響了,篤篤篤,一聲聲的快且急,花慄以為是快遞,搖著輪椅準備去開門,可在手掌堪堪壓在門把手時,一個聲音低沉地傳了進來,讓花慄幾乎是肝膽俱裂:

“花慄,把門開啟!”

儘管被驚嚇了一把,花慄還是以極快的速度調適好了心情。

他覺得自己的腦子沒進水,所以果斷調轉了輪椅,準備去看自己還沒看完的美食影片。

但他還沒把輪椅完全轉向,就聽到匙孔裡傳來了窸窸窣窣的插/入聲,鎖芯轉動,鎖舌彈開——

……他還留著這裡的鑰匙?

花慄沒來得及多想,用整個身子撲上去要堵住那即將開啟的門扉,而在察覺到花慄的劇烈抵抗時,顧嶺只做了一個動作——

他把自己的手指探入了只開了一條縫的防盜門間隙中。

花慄忍了一天的眼淚,突然在這個時候滾了下來。

是了,果然是顧嶺,真的是顧嶺,他太瞭解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心軟的特性,他篤定只要把手卡在門縫裡,自己絕捨不得去夾傷他。

花慄慘笑,手臂狠狠發力,把門扉朝著那修長骨感的手指夾了上去——

顧嶺,別自以為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