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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還有愛嗎?

花慄看著顧崢,思緒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去。

他還記得被車撞倒的第二天,他在醫院醒來時的場景。爺爺就坐在自己身邊,看到自己醒了,老人渾濁的虹膜裡頓時溢滿了淚,手顫抖地碰了一下被子,又收了回來,像是怕碰碎了他似的。

花慄身上痛得快碎掉了,眼前一陣陣發黑暈眩,不過發現自己活著,他挺慶幸,因為他在路邊昏過去前,以為自己一定會死。

他試著開口,嗓子裡像是塞了血塊一樣乾澀,發出的聲音也難聽得不像人聲,但他竭力伸手摸上了爺爺撐在床邊的手背,小小聲道:“爺爺,我沒事。我……”

話還沒說完,花慄臉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花慄懵了,記憶裡一向溫順的爺爺,剛剛還把他當瓷娃娃一樣的爺爺,舉著佈滿老繭的手,身子顫抖得似乎馬上就要倒下,眼裡的淚落在了花慄的被子上:“你為什麼要去那裡呀!你為什麼要去那裡呀!……”

花慄迷糊著想要起來扶住爺爺,卻疼得軟回到了床上,一片片蚊影從他眼前飛過,他只能在劇烈的疼痛中抓住爺爺的衣角,嘶啞著嗓子安撫:“我沒事兒的,爺爺,不要擔心……爺爺,我好好的,好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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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一少就在病床前不住地重複著自己的話,爺爺那一句句“你為什麼要去那裡呀”,像是一塊塊烙鐵一樣直戳花慄的心,讓他預感到,自己肯定是做了什麼傷老人家心的事情。

所以,半個月後,當醫生委婉告知自己有可能再也站不起來時,花慄只愣了半分鐘,就抬頭看著床邊低頭不語的爺爺,說:“……沒事,沒事,這樣您就不用擔心我到處亂跑晚上不回家啦。”

聽了自己的話,爺爺哭得跟個小孩子似的,花慄摟著爺爺的背輕輕地拍,他很慌,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就給爺爺唱小時候他唱給自己的歌,偏偏花慄是個五音缺了四音的音樂白痴,唱得走調,唱到最後自己都聽不下去了,才住了口。

人在接受壞消息時,總有一個反芻和消化的過程。

直到當天半夜,花慄才緩慢地意識到診斷結果意味著什麼。他怎麼也睡不著,偷偷拿了爺爺的手機,趁著爺爺起夜的時候,他按記憶裡顧嶺的號碼撥了過去。

沒有應答,只有語音信箱。

在嘟的一聲留言提示音響起來後,花慄的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窩在被子裡打哆嗦,一出口就是不成調的哭腔:“顧嶺,顧嶺,顧嶺……你在哪兒?到國外了麼……我是花慄……我沒想打擾你出國唸書,可你……你能回來陪我兩天嗎?我……我怕……顧嶺我怕……”

後來,花慄覺得自己這麼做真的挺蠢的。

他到國外去,原先的手機也不會再用,自己打出了一個主人根本不可能接收到的電話,還哭得慘兮兮的,簡直是羞恥play。

這之後,花慄的心就慢慢淡了,只是有的時候陪爺爺在家看新聞,看到有關於德國的新聞,花慄就會發上好長一段時間的呆。

花慄感到慶幸的是,直到爺爺突發腦溢血去世,他都不知道自己孫子到底為什麼在那個雨天像是中了魔障一樣跑到機場附近去。

回到現實中,花慄低下頭,摩挲著自己的心口位置。

那夜他哭著給顧嶺打電話的時候,心口撕裂一樣的疼,從那個時候起,他對顧嶺所有的希冀便碎裂成粉末。

現在……是徹底劃清界限的時候了麼?

他低著頭給出了回答:“……好。”

搖著輪椅離開空病房前,顧崢給了自己一張小面額支票,填的金額正好是花慄這次墊付的醫療費數額,花慄也沒有推拒,就收了下來。

走在醫院走廊裡,花慄滿心都盤旋著剛才和顧崢的談話。

平心而論,顧家給自己的已經是最優厚的條件,相應的,自己只需要拒絕顧嶺就好了。

花慄自己清楚,這半年來他沒有一天不在拒絕顧嶺,可他掙不掉,逃不脫。

他想對顧崢說清這一點,然而幾番思索掙扎,最終還是作罷了。

既然決定要斷了,就不要再給雙方難堪,畢竟當著對方的家人直言說是你的弟弟對我死纏爛打,花慄是說不出口的。

花慄仰頭看著走廊的天花板,輕嘆一聲。

剛才,顧崢告訴了他一件事。

關於顧家,花慄之前零零星星地瞭解過一些。顧家的產業主要集中在海外,為了照顧生意,父母定居在了國外。顧父對國內的基礎教育頗為欣賞,於是,顧崢在國內讀完了小學和初中,就被送去國外接受高中和大學教育。

這是顧家的教育方針,從顧嶺出生起,他就註定要走這樣的路,這是他人生中必要的一環。從顧崢出國,顧嶺就獨自生活在顧宅裡,被管家和保姆照顧。

但在初一下學期的時候,顧嶺突然向父母提出,他要留在國內上完高中再出國。

對此,顧崢的評價是:“……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顧崢舉這個例子,只是為了證明她這個弟弟是個十足怪胎,但花慄聽到顧崢這麼說的時候,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他想……他明白顧嶺是為了什麼。

花慄以前倒也問過顧嶺,為什麼會喜歡自己,顧嶺卻很淡定地表示,誰說我喜歡你,是你先表白的。

對於這麼狼心狗肺的發言,花慄立即找來蔣十方對質,蔣十方當著顧嶺的面戳破了他的畫皮:“老顧,你不會不記得小花的第一場籃球賽吧?那時候也不知道是誰,看人看得眼睛都直了,一下場就到處打聽別人名字的?”

那是顧嶺第一次臉紅,偏偏還仰著頭一臉理智地表示那是你記錯了,看得花慄新鮮得要命,撲上去親了一下他,得意地舔舔唇,說,承認吧顧嶺,你就是先喜歡我。

一邊的蔣十方壞笑著附和:“是啊,一確定關係,連你家老頭子給你的人生規劃都不要了。”

花慄還沒來得及問是什麼人生規劃,顧嶺就扭過頭去,一副不服氣又強裝雲淡風輕的樣子:“誰說的?那是我自己的計劃。一定會做的。”

當時的花慄怎麼可能知道那所謂的“計劃”是什麼,他很快就淡忘和顧嶺與蔣十方的這番對話,事後想起來,也只是苦笑,覺得特諷刺,原來他離開的flag這麼早就插下來了,自己還懵然無知。

但現在,花慄發現,自己好像太高看那個時候的顧嶺了。

顧嶺優秀,突出,冷靜,理智,但他也僅僅是一個高中生而已。

他從來不曉得怎麼追逐一個人,反倒是自己一直如影隨形地追逐在他後面,久而久之,他就忘了當初是誰先愛上的。太容易得來的感情,論誰都不會太珍惜。

起初,顧嶺喜歡自己,於是他放棄了留學計劃留了下來,然而,自己太輕易地喜歡上他了,以至於……他忘記了如何珍惜。

不管是自己還是他,對這份感情都想得太天真了。一個愚蠢地認為喜歡上了就是一輩子的事情,另一個愚蠢地認為即使喜歡上了也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事。

跟顧崢的談話,讓花慄想通了很多事情。

花慄在路過顧嶺病房門口時,並沒打算進去看看,只是下意識朝裡望了一眼,而就這短短的一停頓,門被迅速從裡面拉開,花慄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個懷抱擁緊了。

顧嶺像是一棵樹,沉默又有力地庇護著他,花慄卻不想做纏樹藤,向後退開,卻看到顧嶺的手背爬了兩三道猩紅的溫熱,一看就是暴力把針頭拔下來的結果。

……真的猛士。

顯然,病房裡幾個來看護他的人也沒能制止住顧嶺的發瘋。

注意到花慄停留在自己手背上的視線,顧嶺微皺眉,不動聲色地收起了自己的手。

他很後悔自己喝了酒。

他本來該在花慄面前把一切做到完美的,保持最溫和、最不會讓他感到壓迫性的形象,可是半瓶酒下去,他就沒了意識,等到甦醒過來,腦海中零零星星的發瘋片段,讓他有種前功盡棄的挫敗感。

他把手背在身後,雙眼灼灼地注視著花慄,說:“……我聽到你的輪椅聲了。”

這半年來,顧嶺已經聽熟了從隔壁傳來的輪椅聲。他知道,輪椅發出吱呀一聲輕響時,是花慄在轉彎;發出一連串咯吱咯吱聲音的時候,花慄一定是軋過了客廳裡一塊翹起角的瓷磚;發出短促平順的滑動聲時,花慄就從工作臺到電腦前了。

他靠聲音瞭解花慄的一切,但他怕正面見到花慄。他怕嚇跑他,儘管知道這間小小的老房子是花慄唯一的棲身之所,理智一遍遍告訴他花慄不會走也不可能走,他仍然很怕。

而花慄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他是在交代突然衝出病房的緣由,再抬頭看到顧嶺,他極力維持冷靜的模樣,竟然讓花慄看到了還在初中時,那個戴著平光眼鏡、耳根通紅卻不肯說出自己真實心意的中二少年。

這麼多年,他總算學會珍惜了。

真好。

下一個他喜歡上的人,肯定比自己有福氣得多。

花慄說:“你病還沒有好,回去吧。”

顧嶺一顫,他從花慄眼裡看到……

什麼也沒有看到。

這是他半年來第一次在清醒狀態下和花慄打照面,他的腿還是軟的,輕飄飄像是踩在棉花上,隨時都會摔下去,所以他竭力挺直膝蓋,生怕自己的儀容不整,精神不濟,會給花慄留下不好的印象。

但他發現自己想多了,花慄看他的眼神沒有了半年前的厭惡和痛恨,只是平靜,毫無波瀾的平靜。

……完全是在看一個陌生人的模樣。

他突然就很慌,心悸得厲害,往前跨了一步:“我推你回去。”

花慄居然有心情對他露出一個微笑:“沒事,我自己可以的。”

顧嶺說:“我跟你一起回去。”

花慄重複:“沒事,我自己可以的。”

他還是不知道怎麼面對顧嶺。

還恨嗎?……隨著時間,那種痛恨好像已經淡了很多,尤其是知道自己的腿有治好的希望時,他幾乎覺得自己要恨不起顧嶺了。

那麼……還有愛麼?

他果斷繞過了這個問題,也繞開了顧嶺,一個人沿著走廊往前走去,顧嶺想要追上去,可久坐輪椅的後遺症沒有放過他,腿一軟就跌倒在了地上,一時間雙腿居然用不上一點力氣。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胃部的抽搐更烈,那小小的器官幾乎要撞破自己的身體而出,疼得他全然沒了知覺。

他慢慢地張合著唇,只能從他的唇形讀出來他要說的話:

不要跟別人走。我對你好,你不要跟別人走。

可在顧嶺的幻覺裡,這話他喊得聲嘶力竭,幾乎要把自己的肺喊破,可花慄還是走得義無反顧。

花慄覺得自己很冷靜,但那聲肉體撞擊地面的悶響,生生把他的眼淚砸了下來。

然而他沒有停下,背對著顧嶺,顫抖著手往前滑動著輪椅,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他在逃離顧嶺。

他要在自己的理智崩塌前逃離顧嶺。

他不能再讓顧嶺牽著他的情緒走了。

逃到醫院門口時,花慄已是身心俱疲,窩在大理石柱邊冷靜了很久,他抹了抹臉,拿出手機。

剛剛顧崢送給他的名片,被他捏在手心,現在已經有點潮熱,他忍著滿口泛起的酸澀,撥通了電話後,清了清嗓子,對電話那邊的顧崢說:“……顧崢姐,請你,先幫我搬家可以嗎。我想去,顧嶺,他找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