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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求婚

在最近四十多天的時間裡,林霂往返上海慕尼黑數次,期間既要做好本職工作,又要應對赴越援醫資格考試,還得操心季雲翀的復健,裡裡外外忙得焦頭爛額,人瘦了兩圈。

再苦再累都無所謂,真正給她會心一擊的,是專業測試分數名列前茂,卻被相關領導從援醫候選人名單裡剔除。

林霂找領導詢問過詳情,領導卻批評她頻繁請假明顯對工作不上心,故不考慮外派她出去。

爭辯無濟於事,林霂還得繼續做好分內事,一個通宵晚班撐下來,疲憊得站著都能睡著,卻不能休息,抓緊時間趕到機場,搭上飛往慕尼黑的航班。

剛坐下,就接到關怡的來電。有人高價買下公寓,只給兩天時間過戶交房。換句話說,林霂必須馬上騰空房子。

林霂拜託關怡幫忙打包,接著迅速聯絡了一間搬家公司,租用倉庫儲存行李,這才解決了突發問題。

稍稍喘口氣,她又收到銀行發來的還貸提醒簡訊。

由於分/身乏術,她被迫將餐廳關門歇業,打算拿到援醫資格後再專心打理生意。如今援醫無望,餐廳那邊只有負債沒有收入,哪怕她拆東牆補西牆,也很難把這個月的商貸補上。

林霂心事重重,忘記了季雲翀的囑咐,沒有在起飛前給他打電話,徑自關機。

落地後,林霂拎著行李箱急忙趕往出口。季雲翀今日將複查血常規和血沉,如果檢測結果正常,他隨後就可出院。

心裡如此想著,腳下的步伐加快了些,出了航站樓,萬里晴空,她抬手遮擋晃眼的光線,聽見一聲含笑的呼喚:“木木。”

林霂應聲回眸,在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路人中見到了季雲翀。

他外表高大帥氣,卻坐在輪椅裡,所以格外引人注目。他無視旁人的異樣眼光,目光深深地望著她,見她愣在原地,微一挑眉,揚起唇角露出明朗的笑容。

林霂朝他走過去。

“等等。”他喚住她,雙手撐住輪椅的臂託提起上半身,左腿受力打直,那條飽經磨難的右腿則十分緩慢地挪立起來,併攏,站定。

他朝她跨了步。

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瘸子,然而右腳提腳慢又邁不開,導致他看上去就是跛了,殘了。

行人見狀,對他流露出憐憫的眼神。

他臉上的神色有一瞬的窘迫,旋又恢復正常,執著地用自己的雙腿一步一步走向林霂。

林霂於心不忍,快走幾步迎上去。

兩人面對面站定。她正要說話,他忽地將她擁入懷中:“meine liebe,wie geht’s?denkstan mich ”

——親愛的,你好嗎?你想我嗎?

這樣的問候語十分耳熟,林霂的臉色微微一變,再看季雲翀時,目光透出幾分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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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渾然不覺,隨即鬆開她:“你沒有給我打電話,手機又關機。我不清楚你的抵達時間,想到慕尼黑機場今日有強側風預警,實在坐不住,便從醫院裡溜出來。”

林霂一時語塞。

航班比預計降落時間晚點許多,他竟然一直在這裡等待著。此地人來人往,假如有記者認出他,他該怎麼辦?

季雲翀顯然不清楚她的心思,清雋的眉眼噙著滿滿的柔情:“餓不餓?我帶你去吃午餐?你看起來又消瘦了許多,是不是工作很傷神?”

面對無微不至的關懷,林霂無從答起,只好攙扶季雲翀坐回到輪椅裡,一邊推著他走向停車場,一邊閒話幾句。

當車子行駛在公路上,林霂也講完了最近發生的事,說:“房子的事情好辦,在醫院附近租個單間即可。餐廳的商貸較棘手,我暫時不知道如何解決。”

季雲翀不假思索:“我幫你還。”

“我告訴你這些事情,不是打算向你伸手要錢。我會再想辦法,比如找銀行借貸……”

“銀行不是慈善家,不見抵押物,不可能對你放貸。”季雲翀挑了挑眉梢,“你有沒有聽說過餐廳經營權抵押?類似股權質押。”

見林霂面有惑色,季雲翀又道:“我舉個例子,你現在缺少流動資金,擬用經營權作為抵押向我借款100萬,承諾半年後還款120萬。若不還款,則由我佔有經營權一年。”

林霂欲言又止。

季雲翀看穿她的心思:“你並不虧欠我什麼。一旦你無法按時償還借款,我便能佔據餐廳的經營權。你的商鋪在內環,是名副其實的旺鋪,我只賺不虧。”

林霂沒有給個準信。既然談到股權質押,她按捺不住好奇:“聽說東盛為了強行併購中西藥業而反覆質押企業股權,這是真的嗎?”

“你關注了我的新聞?”

“嗯。”

“那麼,你應當知道我作為東盛集團的董事,不論是在公開場合還是在私底下,回答任何一個問題之前都必須顧慮股東們的權益。”

高冷範十足的回答讓林霂噎住。她還想問問別的,這下只能通通咽回去。

季雲翀看著她,一時再無言語。

他有一雙很會說話的眼睛,譬如現在,那雙幽沉的眸子比平常明亮許多,目光如炬,似在思考什麼。

林霂問:“怎麼了?”

季雲翀語氣微涼:“你比較單純,不要輕易相信外界的言論。有些機構或者投行為了不可告人的利益,時不時丟擲虛假言論,中傷我,中傷東盛。”

她懂事地點頭,說了句“好的”。

見心愛的女人這般乖順,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木木,雖然你剛才只用一句話帶過,但我知道真正讓你不痛快的事情是援醫資格被取消。”

從小一起長大的默契就在於此,有些事無需強調,對方早就一目瞭然。

“你為了我飛來飛去,吃不好,睡不香,甚至連工作機會也被人搶走,我對此感到抱歉。讓我彌補你好嗎?我會好好照顧你,讓你不再吃苦受累。”

這些話字字肺腑,句句衷情。林霂的嘴唇翕動幾下,想說什麼又忍住。

季雲翀深情地望著她,抬手撫上她無暇的面容。

她躲開,他卻扶正她的臉,手指滑過她的眉眼,停在柔軟的唇瓣上。

他眼底有真摯的情緒漫開,情不自禁俯低臉,額頭幾乎要抵上她的。

溫熱的氣息近在咫尺,她的臉色有些發窘:“季雲翀。”

“乖,閉上眼睛。”說完最後一個字,胸膛裡氾濫的綿綿情意讓他忘乎所以,只想吻她。

——纖細的手指硬生生擋在他的唇前。

彷彿被人潑了盆冷水,唰地一下從頭涼到腳,季雲翀盯著林霂,往後撤開些許。

林霂別開視線:“謝謝你的好意,我不需要什麼補償。再說……”

她頓了會兒,語氣變得堅定:“再說你的膝傷是我引起的,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於情於理都該陪你治病。”

季雲翀陷入沉默,視線在她臉上流轉一圈,嗓音透著幾分寒冷:“你還是只把我當病人?”

林霂沒有否認。

季雲翀蹙起眉頭:“你承諾過會儘量喜歡我,現在出爾反爾?”

“不是的。”林霂有些難以啟齒地抿了抿嘴角,“我儘量了,可是在這四十多天時間裡,我對你的感覺早就沒有以前的相思之情,只剩下醫生對於病人的牽掛。”

是的,她對他仍有感情,可惜這種感情並不是愛情。

“你在撒謊。明明是因為我即將出院,你覺得自己可以功成身退,才對我說這番拒絕的話。”

林霂萬萬沒想到季雲翀會如此評價自己,正要澄清,又聽他說:“木木,如果你喜歡的那個男人說要照顧你,你肯定毫不猶豫點頭答應。我們相愛十年,十年的感情卻抵不過你和那個男人短短兩個月的相處。你捫心自問,假如因為車禍而失去健康的人是你,能像我這樣無怨無尤、全心全意愛你?”

車禍是林霂一輩子的傷痛,是她差點無法擺脫的道德包袱,面對季雲翀的質問,她瞬間噎住,臉色更是被激得通紅。

幸好此時車子抵達醫院,他沒有再說下去。

在季雲翀抽血化驗的這段時間,林霂去病房收拾個人物品。

她等了又等,不見季雲翀折回。

她前往驗血處問詢,被告知季雲翀早就離開,從護士手中接過血檢單看一眼,臉色大變。

她四下找人,但是住院部沒有,門診部也沒有,只差把醫院翻過來,依舊沒有見到人影。

就在這時,林霂想起了自己還是實習醫生時的一段工作經歷:某位患者不堪病痛折磨,半夜從住院部頂樓通道的窗戶跳下身亡。

林霂急忙衝到住院部的樓梯間,一層層攀爬、尋找。

她的頭髮亂了,妝容也花了,全身出汗,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狼狽。當她氣喘吁吁抵達頂層,那扇通往天台的的玻璃門早就被人開啟。

她邁過門,見到了季雲翀。

他坐在輪椅裡,安靜地看著腳尖前面的地磚,再過去一米,便是高空。

林霂輕手輕腳走上前,從後面抱住了他:“這裡風大,我們回去。”

他不語,那只搭在膝蓋上的手卻不住地顫抖。

林霂什麼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她是醫生,知道像季雲翀這種有反覆感染病史的患者,需要密切關注體內可能存在的感染性疾病,小到感冒、咽炎、牙齦發炎,如果不及時治癒,極易導致關節腔發炎,引發嚴重後果。

然而千防萬防,防不住關節融合術後出現的最常見的併發症:感染復發。這也是專家從一開始就竭力主張實施截肢術的根本原因。

吃了那麼多的苦才完成的融合手術,因為血檢結果呈現“細菌感染”而宣告失敗。

一次次接受手術、一次次從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身體與精神上的雙重折磨讓季雲翀在一瞬間意志崩潰。

他強撐會兒,終究按捺不住痛苦,緊緊抱住林霂,臉埋在她的肩窩痛哭:“我一直在想,如果車禍發生後我沒有活下來,是不是就不要承受這麼多的痛苦與折磨?報紙上把我寫得無所不能,事實是我什麼都沒有,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你,甚至連右腿也留不住。”

“木木,我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經受一次又一次的絕望嗎?”

林霂愣了愣,突地一下,眼眶泛紅。

人若失意,心中的世界也會變得暗淡無光。

季雲翀的狀態很消極,不願接受治療,堅持從醫院搬回別墅,不見客,不說話,極少進食。

目睹他這副樣子,林霂根本不可能安心回國,只能向領導申請長期事假。然而她今年請的假已經太多了,超過相關規定,人事科不予批准。

換句話講,如果林霂堅持留在慕尼黑,只能向醫院提出辭呈。

工作之於她,是事業,是追求,更是支撐她捱過人生最低潮時期的精神動力。如今她為了照顧季雲翀,不得不放棄工作,放棄這唯一的信仰。

整整一個下午,她待在季雲翀的書房裡,坐在電腦前寫寫刪刪,刪刪寫寫。

思緒百轉千回,心中充滿了糾結與不捨,過去的記憶如潮水般包圍了她,讓她看到了那個腦子發熱、突發奇想提議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的自己。

如果當年沒有做出錯誤的決定,就不至於連累季雲翀。

如果沒有一時心軟建議膝關節融合手術,就不至於讓季雲翀在經歷了那麼多痛苦,還要面臨截肢的困境。

久違的負罪感沉甸甸地壓上心頭,已經癒合的傷口再度被撕扯開,痛苦發酵到極致,她忍不住落淚了。

她耷拉著腦袋,埋在臂彎裡無聲地哭,哭得像個犯錯的小孩子。直到季雲翀推著輪椅進入書房,她慌張地抬起頭,用手抹掉眼淚。

季雲翀靜靜地看她一會兒,伸出手拭去她眼角的餘淚。

他揉揉她的腦袋,沙啞的聲音顯得他身心俱疲:“你回國吧。”

她搖頭。

“回去吧。回去之後,你向心愛的男人解釋清楚,告訴對方不去越南了,哪兒也不去,就和他一輩子長相廝守,永結同心。至於我……我習慣了一個人面對痛苦,日子久了,也會習慣只有一條腿的生活。”

她呆怔幾秒,眼淚洶湧,哭得不能自抑。

他嘗試著牽扯嘴角擠出一絲笑,卻笑得比哭還難看:“木木,我很愛你,你知道嗎?”

她的喉嚨裡發不出任何字,點點頭,淚水如斷線的珠子奪眶而出。

他的眼底也浮現出可疑的淚光:“你能在回國前親吻我一次嗎?這將是我們最後的回憶,甜蜜的回憶。從此之後,你的幸福和快樂,都將與我無關了。”

面對這樣卑微的請求,她再也按捺不住內疚羞愧的情緒,哭出聲音:“你不要這麼說,我覺得自己特別對不住你。我不回國,我願意留在這裡好好照顧你,等你什麼時候康復,等你什麼時候不需要我,我再回……”

話未說完,她突然被他拉過去,陷入到他的懷抱裡。

他低下頭,目光落在那雙盈淚的眸子,胸膛裡的一顆心又苦又澀:“你忘掉那個男人,嫁給我好不好?”

經歷了那麼多世事無常,他沒有準備浪漫的鮮花,沒有再說什麼冗餘的痴情話,只有最直白的請求。

“我受夠了寂寞和痛苦,想和你生幾個健康的孩子,組建一個幸福完整的家。”

“如果你做不到,請撇開我,讓我自生自滅。”

林霂的辭職信是在兩天之後透過電子郵箱傳送出去。

急診科主任既是林霂的直屬領導也是她學生時代的導師,對她的看法一直很好,立即回覆說會和人事科溝通,看看能否多批幾天事假。

主任甚至在郵件中說道:“你萬勿因為援醫資格被取消而對工作產生抵觸情緒,我會找個適當的時機和院長談談,為你說說好話。”

林霂向恩師道謝,表示不必了。

私交甚好的同事勸林霂回來上班,她也一一婉辭。

蕭淮則是在次日飛抵慕尼黑之後,給林霂發了條訊息:“林霂,我已抵達慕尼黑,你什麼時候方便見面?”

接下去的二十四小時內,他沒有收到答覆。

雖然蕭淮在慕尼黑的行程十分緊湊,但凡有空,就會撥通林霂的電話,可那端永遠是單調冷冰的機器提示音:“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他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好像遇到麻煩事所以無暇理會手機。他有幾次忍不住按開季雲翀的手機號碼,旋又放棄撥號,繼續給她發消息,寄希望於哪天她能主動聯絡他。

他不是個浪漫的男人,也不是個輕易介入別人感情的人,以至於不論是忙裡偷閒,還是怔忡走神,抑或是想她想的輾轉難眠時,都沒有再打擾她。

一週之後,他終於收到了她的回覆。那是看上去十分冷靜的一句話。

“抱歉,我不方便,我們還是不要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