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發現眼前是一片無垠的大海時，他就知道自己又做夢了——是噩夢，一個從那時起就開始的噩夢，一個或許一輩子都很難醒過來的噩夢。
夢很虛無，卻也真實。
而他的夢裡永遠都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大海，然後那個人的身影就會在遠處出現，還是當年離開時的模樣。他就站在那裡，因為揹著光，並不能看清他的表情，但他確實正微笑著對他說了些什麼——
“祥吾，我會在你生日前趕回來的，釣條大魚給你作禮物好不好？”
這麼說完之後，他便轉身走了，只留下了一個愈行愈遠的背影。
不……他不要禮物！
可當他想要大聲喊住他的時候，腳下的沙粒就會忽然變為幽暗的海面，將他瞬間拉進一個看不到底的黑窟窿裡，任由海水灌入他的身體，腥鹹的味道隨之浸透他的每一寸皮膚。太過真實的窒息感將他包圍，全身都無法動彈，唯一能感受的只有肺部的灼燒感。
他無法呼吸，也無法呼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遠。
不要走。
不要到那裡去……
不要過去啊——
“……老爹——！！”
當視線被海水模糊的時候，他掙扎著醒了過來，眼前的幽暗潮溼變成了蒼白的天花板和自己無意識伸出的雙手，剛才還真實得可怕的海浪聲變成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剛才的一切，果然只是個夢。
呼吸平緩了下來，他閉上眼，抬手抵上額頭後一愣，原來自己出了這麼多汗。
確實……自己已經好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
他怔怔地保持著這個姿勢，似乎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靜謐的夜晚，薄涼的微風，這些過分的沉寂讓他在瞬間有了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感覺。
他沉默著，沉默著……許久之後才有意識地拿過枕邊的手機，摁亮螢幕的瞬間刺眼的光亮讓他忍不住眯起眼睛。
——00:41。
原來他睡了那麼久。
這對於他而言並不是少見的情況，在父親逝世後的頭兩年，他總會反覆做著同樣的噩夢，然後在再從噩夢中驚醒。
那個時候他哥哥灰崎真吾還在家裡住著，因為跟他同房，所以總能第一時間安撫住他，然後陪他度過一個又一個無法安然入睡的夜晚。只是後來灰崎真吾考去了一所外地的知名大學，而那時還是灰崎良宮的母親又因為肩負整個家的經濟壓力，沒有辦法全心全意地照顧他。
等到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變成獨自一人了。
從最初的無措，到後來的麻木，他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甚至到了最後，他找到了更好的辦法，既然怕半夜被噩夢驚醒，那就乾脆不要睡著。在外面夜遊也好，抱著遊戲打個通宵也好，彷彿只要把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盡，他就可以擺脫那片幽閉恐怖的大海。
事實上，他也成功了。
只是在徹底的麻痺後，等著他的只有無盡的空虛。
“……老爹。”
他開口對著天花板輕喊了這一聲，可回應他的只有遠方呼嘯而過的汽笛聲。
“…………”
此時此刻，他好像又回到了過去，三年的時間始終沒有讓他強大起來……哪怕是一點點。
“我可真是個白痴。”
他自嘲地冷笑了一聲，看來這後半夜又註定睡不著了。胃有些火燒火燎的難受，他起身坐在床邊沉默了會兒後朝門口走去，他決定先去廚房接杯冷水，然後再衝個涼。只有這樣做，才能讓他徹底從剛才的噩夢裡找回點該有的清醒。
可當他握上門把的瞬間，他又忽然愣住了，房門之外好像有點其他動靜。
對啊，他差點忘了……
在打開門的那一刻，遠處廚房的橘色燈光照射進了他沉寂的眼底，與手機螢幕那刺目的亮光完全不同，柔和得讓他有些猝不及防。
他差點忘了，現在家裡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
小湊嘉禾在灶前不知道在忙活些什麼的背影竟然有那麼點好看，明明是那麼“平平”無奇的身材，明明是一頭睡亂到橫七豎八的頭髮，明明是那麼幼稚到可笑的睡衣……可就是有種說不出的好看。
他在這一秒忽然覺得自己的審美已經無藥可救了。
似乎是聽到了他出門的動靜，她的背影一頓，然後轉了過來。他看到了她紮起劉海露出的光潔額頭，看到了因為驚嚇瞪得圓圓的眼睛，看到了生氣時會皺起的鼻子……然後看到了她塞滿了麵條和醬汁的嘴巴。
“………………”
哦，他的審美已經不是無可救藥了，而是根本死透了。
“唔唔！！唔唔唔唔唔！！”
小湊嘉禾沒有來得及嚥下麵條，看到灰崎祥吾一激動就含糊不清地說了起來，大意可以翻為——
“灰崎！你睡醒了啊！！”
灰崎祥吾嘴角抽抽，他剛想抬腳往前走一步，忽然發現對面的少女瞪得更圓的眼睛，還不停示意他往下看。他一愣，然後低下頭——
“…………”
他發誓，從來沒有這麼一刻，他是那麼想感謝小湊嘉禾。
他的腳下正對著的就是宮城良田的臉，此刻他正張大著嘴呼呼睡得香甜，時不時還抱著枕頭傻笑，叫著“彩子”這個名字。
要是剛才自己一腳下去，後果簡直難以想象……說得再遠大些，小湊嘉禾根本就是救了他的命。
灰崎祥吾松了口氣，把下腳的地方挪到了別處，然後小心翼翼地繞過了宮城良田走去了廚房。
“……你大半夜的在幹嘛？”他看向小湊嘉禾。
小湊嘉禾也為剛才的事松一口氣，可剛要開口又想起嘴裡這口麵條，估摸著“唔”上半天也不會搭上任何溝通的橋樑，於是迅速地嚼了兩下往下一咽後再說道：“弄點東西吃啊，我都快餓死了。”
他意識到自己確實問了個愚蠢的問題，但看著小湊嘉禾的目光也越發不可思議起來。他想到了之前有過交往的女人，無論哪個都不會在這個時間吃東西，更別說是這種高熱量的碳水化合物。曾我有子甚至為了夏天去海邊穿比基尼，足有三個月每天只吃很少量的一頓。他甚至一度為此感慨這樣就能活下來的她簡直是奇蹟。
而現在這個站在他面前，凌晨一點不睡覺而是大塊朵頤的女人……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稱作另一種奇蹟吧。
“這麼晚了還沒睡？”
“睡了，但睡到一半餓了。”
他一愣，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出了這句話：“……你不怕胖嗎？”
“怕啊！”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但下一秒又往嘴裡塞了口面，用更不可動搖的語氣說道，“但我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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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餓嗎？我也給你整一碗。”
“好。”
等回過神的時候，灰崎祥吾發現自己已經坐到了飯桌邊上，他都不知道剛才那個“好”是怎麼從自己嘴裡蹦出來的。不過看著小湊嘉禾又跑到灶前一陣忙碌，他忽然覺得偶爾吃一頓宵夜也不錯。
十分鐘後，他的面端了上來，而做這碗麵的人坐在他對面，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
他看了她三秒鐘，又看了麵條三秒鐘，然後拿起筷子夾了一口放進嘴裡。
平心而論，這面還真說不上好吃，但也說不上難吃……就是麵條裡放了湯料和醬油的味道。
可在小湊嘉禾這樣的注目下，他也只能嘆口氣，然後說上一句：“嗯，很好吃。”
“耶！！”小湊嘉禾立刻高興地跳了起來，思維方式單純得跟個小孩沒什麼兩樣。
那邊一跳，惹得呼打得正酣的宮城良田翻了個身。
小湊嘉禾見狀趕緊消停了下來，就連跟灰崎祥吾說話的聲音也壓低了：“鑑於你很有欣賞水平，我給你面里加了兩顆蛋。”
她說完還比出“兩個”的手勢，加上壓低的聲線，那樣子就好像在做什麼不可告人的交易一樣。
灰崎祥吾的嘴角又忍不住一抽，他拿筷子翻了兩下麵條，裡面果然有兩顆蛋。什麼鑑於他的欣賞水平，根本從一開始就給他放了兩顆。
“不用太感謝。”小湊嘉禾嘚瑟地笑了笑，可剛一回頭忽然被嚇到了，表情一僵就往後狂退幾步，恨不能舉起菜刀防身，“……臥槽，灰崎祥吾你笑得這麼溫柔幹嘛？好噁心！”
“我哪兒噁心了！不對……我哪兒溫柔了？！”灰崎祥吾的聲音一激動，提高了不少。
宮城良田再一次大動靜翻了身，這次還外加個不爽的蹙眉。
“……嘁。”灰崎祥吾憋起來的氣瞬間放光，最後只能憤憤地往嘴裡塞一大口嚼啊嚼。
“你慢點吃嘛。”小湊嘉禾好心地提醒一句，真怕那麼大一口把他噎死，但轉眼又發出嘿嘿的笑聲，“我知道我做的好吃。”
“……”灰崎祥吾停下了咀嚼的動作，要說他是被噎死的，也只能是被她那異常良好的自我感覺給嚇的。
她懶懶地打個哈欠後站了起來：“太晚了，我先去睡了，記得洗碗。”
“哈？為什麼我洗？”灰崎祥吾可還沒忘記前天晚上洗了一宿碗的不快經歷。
“別忘了你可是跟我表叔打過賭幫我做家務的。”小湊嘉禾舉起一根手指，轉悠著說得理所當然，“而且，我負責做，你負責洗，這樣才叫公平。”
“………………”
“那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晚安！”小湊嘉禾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在最後又似不經意地加了句，“明早記得起來跟表叔早訓哦！”
“………………”灰崎祥吾看著手裡的面，撥出了口氣的同時低聲喃喃道，“早訓……嗎？”
就在吸麵條的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躺在走道中間的宮城良田睜開了一隻眼睛，他往餐廳那邊看了眼正不知道懷著什麼心思的灰崎祥吾，一碗面吃得都快把臉伸進碗裡了。他撇撇嘴，又朝小湊嘉禾的房間看去，從還沒有完全掩上的門那兒可以看見她書桌上的從未滅掉的檯燈，還有靜音狀態下放的籃球比賽影片，根本從一開始就沒有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