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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包惜弱

第二天,完顏康沒去上課。在博山爐噴出的淡淡殘煙裡睜開了眼睛,望著帳頂發了一會兒呆。孩童的身體總是渴睡的,遇上這麼一件大事情,還是一夜黑甜,直到天光微明,此時完顏洪烈應該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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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人叫,他便爬了起來,也不喊人,外面值夜的丫環聽了響動,忙趨了過來:“小王爺,這便起身麼?”

完顏康“唔”了一聲,問道:“王爺去上朝了?”

“是。”

完顏康不再言聲,穿衣洗漱,跟包惜弱一塊兒吃飯。一日三餐,還是擺在正房裡。趙王府統共三個主子,吃飯還是湊到一起的。

包惜弱見到兒子自然是高興的,完顏康坐下了,挾了只湯包到他面前的碟子裡,挑破一個小口,散著熱氣:“裡頭湯熱,小心點吃。”

完顏康悶頭啃了半個包子,包惜弱一直照顧著他吃飯,眼睛裡全是慈祥。完顏康擦擦嘴:“媽,你怎麼不吃?”包惜弱笑笑,舀了勺人參粥送進嘴裡。完顏康仔細回憶,覺得母子倆一同用餐倒也溫馨,一家三口吃飯,也沒見包惜弱有什麼不樂意的地方。

這就令完顏康費解了。說她對亡夫有意,她竟能讓獨生子管旁人親親熱熱叫了十幾年的爹、跟了旁人的姓。說她對亡夫無情,卻又不管不顧,任性住著破屋懷念前夫。說她是明白人,宋人女子北國為妃,安安靜靜過了十幾年,怎麼看都不是那麼和諧。說她糊塗,以她之出身,還能大著肚子進府做到王妃活到兒子長大。渾身寫滿了不科學,一定是給導演塞了紅包,硬改了劇本兒加戲!不然放電視劇裡她都活不過十五分鍾!

一頓飯吃完,包惜弱小心地問:“康兒,昨天跟你說的事情?”完顏洪烈講事緩則圓,包惜弱深以為然,卻又深感憂慮。雖然已經搞不明白兒子的小腦瓜裡在想些什麼了,她卻知道兒子心志堅定,決定了的事情是極難更改的。偏偏這一件事情又極為要緊,忍不住便問了一句。

完顏康是打定主意不與這些邏輯駕了躥天猴的人廝混的,完顏洪烈那裡還要有些猶豫,丘處機與楊鐵心卻是第一時間就有了預案的——爺不陪你們玩了!當下不顧包惜弱滿眼殷切,斬釘截鐵地道:“不。”

包惜弱憂愁道:“你還小,不知道的,那位丘道長,唉,你還是認了吧,也不會有什麼壞處的。”

完顏康目光微冷:“媽,你為什麼非要拜那個道士做師父?平白無故的,我要個師父幹嘛?”

包惜弱顯是有備而來:“你前幾天不是還說的嗎?要個師父學武藝,現在有師父了,怎麼又不要了呢?”

“我就不想要。不投緣。”

憑你有千般機巧,我自巋然不動,完顏康打定主意,不管包惜弱講什麼,只要不講牛家村往事,就只有一個答案:“不!”哪怕講了,也只有一個答案:“不!”

包惜弱大急:“這可怎麼好?”

完顏康將手絹往桌上一按,起身:“媽,這些你就別管了,我送你去後面。”

包惜弱嘆道:“你不知道這位丘道長。”

聽她屢次提及丘處機,完顏康心頭忽然一動。或許,並不是給導演塞了紅包,而是其實並沒有那麼傻。生存的小聰明是盡有的,卻扛不過禮教迫又懾於武力。完顏康甚至懷疑,包惜弱日後自殺,是真心想死還是不得不死?逼死她的,真的只有完顏洪烈的追兵嗎?跟完顏洪烈過的這十八年,在她心裡又算什麼?這是一個活得黏黏乎乎的人。

完顏康道:“有事,讓他自己跟我談。”

包惜弱愕然,急道:“不,你不知道,丘道長的脾氣很爆的,你一個小孩子不要跟他爭論啦。”

完顏康不再跟她多講,她這想法,一時半會兒是擰不回來了。只說一句:“媽,你不欠他什麼,我更不欠他的。”便將包惜弱送到了小屋裡。包惜弱看到牆上的鐵槍,又是一陣心酸,撫弄良久,完顏康在一旁靜靜看著。

包惜弱放下鐵槍,問兒子:“你今天不要讀書麼?”完顏康笑笑:“莫名其妙要多個師父,我心裡煩,不去了,多一天少一天的,也不至於聽不懂。”包惜弱還是擔心,完顏康知道眼下跟她說不清楚,忽地問道:“媽,這屋子又破又小,牆單壁薄,你怎麼喜歡在這裡呢?”

包惜弱幽幽地道:“你還小不懂的。”

完顏康踏上一步,看那桌上的鐵槍上面鐫著四個字“鐵心楊氏”,指著問包惜弱:“媽,這個楊鐵心是誰?”包惜弱果是一絲口風也不透,並不告訴他楊鐵心乃是他生父。完顏康目瞪口呆,他自詡聰明,眼下是真猜不著這女人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了。

欲待逼問,只見包惜弱眼圈兒微紅,一臉的羞愧,隱約是個要哭的模樣,一時束手束腳,連舌頭都像被人捆住了一般,再問不出來。只得說:“媽,你別哭,我不問啦。我去溫習功課。什麼和尚道士的事兒,不要再提了,我不要奇怪的師父。”

語罷,落荒而逃。

回來也不去溫書,只拿著竹劍將靶子劈得草屑亂飛,心裡憋屈極了。

包惜弱不能說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卻也盡其所能給兒子提供了一個她所能提供的優渥環境。完顏康覺得,自己不能對一個被獻祭在忠義祭壇上的人牲,要求再多了,哪怕她或許可以有更加“剛烈”的選擇。可是,憑什麼呢?他可以理解楊鐵心的選擇,但絕不能容忍有人講包惜弱所謂“失貞”,或者他完顏康“認賊作父”。

然而,最讓完顏康覺得遍體生寒的是,包惜弱自己,居然也是那麼想的!她不敢講自己的來歷,不敢向兒子坦誠他另有生父,她覺得這樣是不好的。數年相處,總是有感情的,雖然包惜弱在完顏康這裡略有些面目模糊,不如完顏洪烈清晰,完顏康也不能容忍她被這樣的想法所累。

想逼她說出身世,也只是完顏康心底的不甘罷了。她說與不說,對完顏康的影響都不大,不說,完顏康手上的主動權更大,僅此而已。而包惜弱,終是沒有告訴他。

狠狠地劈出一劍,完顏康心裡的怒火越發的高漲。如果認同包惜弱的想法,他只要靜靜等著,等楊鐵心一出現就跪下去,然後揮劍斬殺完顏洪烈,痛哭流涕地懺悔,不該“認賊作父”,以後全聽這個從頭到尾只提供過一顆精子的男人差遣,讓死就抹脖子,讓割肉喂鷹就不少割一兩,讓他跟誰結婚他就要跟誰結婚,牲口一樣的活著,或許能得到這些“忠義之士”的認可。被宰的雞鴨還會掙扎呢,牲口不樂意還不會□□呢。他的掙扎卻不會被允許。如果僥倖能夠不再遇到“義兄兒子和親生兒子一起掉到水裡掉水裡”之類的問題,等到自己有了兒子,他便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也可以這樣作踐自己的骨肉——以俠義孝道之名。何其可怕!

左砍右劈,累出一身汗來,完顏康將竹劍放下,抄起汗巾擦汗。他臉上的表情過於兇狠,一眾隨從並不敢上來湊這個趣兒,腦子靈活的想去請王妃又怕被他發覺了會責罰,都不敢去。

直到完顏洪烈回來,眾人才松了一口氣。完顏洪烈是跟包惜弱一起過來的,他回來先見妻子,已聽說了兒子仍舊頑固異常。夫婦二人一同過來,想跟兒子好好說說。不料兒子一見他,不像往日那般撲過來抱大腿,反應有點冷淡。完顏洪烈主動將他抱起,噓寒問暖。

完顏康心情不好,陰陽怪氣地問:“爹,媽怎麼總喜歡住破房子裡跑?那個地方好破,你為什麼讓娘住在那裡?還穿得這麼差?”完顏洪烈大為頭疼,含糊地道:“你娘是江南人氏,有些懷念故鄉。”聰明的孩子天然有一般求知慾,繼而問起江南事務:“那我外公外婆,也是江南人氏啦?他們人呢?”頗有打破砂鍋的味道。

包惜弱性子本不剛強,哪裡還聽得下去,淚珠兒在眼眶裡打著轉兒,復轉身回那矮屋子裡去了,完顏洪烈既心疼妻子,又不忍心責備兒子。於蕭瑟秋風之中,頸掛稚子,呆了好久。

完顏康也不開心,一不開心,便要別人更不開心,包惜弱淚遁,完顏洪烈便要回答他的問題,比如“外公外婆是什麼樣的人?”、“父王和娘是怎麼認識的?”之類的問題。如何與包惜弱相識,本是完顏洪烈心裡最柔軟一件事情,將她弄到手,乃是平生得意之作,這些卻不能對兒子講。一時之間,完顏洪烈狼狽不已。狼狽之後,又起疑心:忽都一向乖巧懂事,今日如何竟咄咄逼人了起來?

此後,完顏康隔不數日,便要提一提這話頭,令夫婦二人大感頭痛。完顏康已從破屋裡的紡車破犁,又轉回楊鐵心身上。弄得這二人無心再要他拜師的事情,完顏洪烈更是對府內來了個徹查——他懷疑有人對完顏康講了什麼不該講的話。一番暗查,府內下人互相傾軋,真有那麼幾個人背後議論過王妃來歷之類。完顏洪烈大怒,將府內一番清洗。且想:忽都還小,再聰明又能如何?過不幾年,也就忘了現在的謠言啦。男孩子還是恣意嬌養的好,錦繡堆裡長大,鴻儒名士往來,方不會輕易被山野村夫拐了去。

於是各種珍玩悉往兒子房裡堆去,卻發現兒子又跑到宮裡去了。完顏洪烈心道: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