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告白
這天晚上, 印第亞就借住在米德太太家裡，沒有再來和斯嘉麗打照面。後來斯嘉麗聽大夫家的傷員告訴她, 印第亞第二天一大早就搭火車回梅肯去了。
斯嘉麗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回頭漫不經心地把這個訊息告訴了玫蘭妮, 後者小臉一白，最終還是咬著嘴唇默許了她的做法。
斯嘉麗陪著玫荔守在貝蒂姑媽的空房子裡，埃倫之前寫了好幾封信讓她回家，她她回信的時候撕了幾張信紙還是沒有答應。斯嘉麗故意把圍城的艱險輕描淡寫，小心向埃倫解釋玫蘭妮處境困難，表示等玫蘭妮生完孩子馬上就回去，終於換得了母親的妥協。
戰爭的推進讓煎熬在其中的人們心急火燎, 千篇一律的大炮聲片刻不停地刺激著人們的耳膜。飛揚的塵土在悶熱的空氣中捲起, 一輛輛救護馬車和牛車在街道上急急駛過。掩埋隊每天都會將溫熱的屍體填入一排排挖好的淺坑，忙碌的人們甚至來不及幫他們闔上眼皮。
斯嘉麗雖然對這樣的局勢早有預料，不過心眼目睹鮮血淋漓的畫面總是讓她心裡狠狠一抽。圍城的日日夜夜，炮彈就在窗外爆炸, 把二樓的玻璃震得發出嗡嗡的脆響, 叫人聽了忍不住雙腿戰慄。
這樣的時候，玫蘭妮始終陪在斯嘉麗身邊，用她那雙沒有什麼力氣的小手籠著斯嘉麗裡的手，露出安靜而勇敢的表情。
“親愛的。”她一遍遍重複，溫熱的掌心貼著斯嘉麗的掌心。“多好。斯嘉麗，我們在一起。”
斯嘉麗的不安從臉上褪去，嘴角扯出一個笑容：“這一炮又沒打準, 他們的技術太差了。”她哼哼了兩聲，和玫荔對視片刻，彼此交換了一個戰戰兢兢的笑容。
現在人們的如同圍在籠子裡的困獸，所有荒誕的想象和傳言就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人人心裡都膽戰心驚。太太們成群結隊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著當下的情況，忐忑不安地叫喚著一些讓人心驚肉跳的議論。她們說北佬強、奸婦女，用刺刀戳穿孩子的肚子，放火燒死獨自在家的老人……雖然這些訊息從來沒有發生在亞特蘭大，但人人都知道這是真事。
“她們一準以為，北佬是一群長著毛的怪獸呢！”
斯嘉麗對此嗤之以鼻，不過也僅僅是在玫蘭妮面前抱怨幾句。她主動從不加入任何太太的討論陣營中去，然而那些流言還是不由自主地擠進她的耳朵裡——米德太太每晚都會過來看看她們倆，儼然以保護人自居。
炎熱的夏夜往往一片寂靜，這種寂靜比白天的陣陣槍炮喧囂更容易讓人不安。每天晚上等玫蘭妮在床上發出均勻的呼吸，斯嘉麗就會頭皮發麻地在走廊上來回走動。她扳著手指頭計算著玫蘭妮生產的日子，恨她的身體不爭氣，百般擔心著塔拉的情況，可惜當下的信件往來已經十分不便。不知道母親和妹妹們怎麼樣了，傑拉爾德的身體是不是還像往日一樣硬朗？
“噢，我不能再胡思亂想了……只要我不去亂想，塔拉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院子外的柵欄傳來三聲輕叩，劃破寂靜的夜空。斯嘉麗怔了一下走回來開門，今天菲爾從前線回來休息半天，米德太太交代過今晚不過來的。
院門外的薔薇花和忍冬草透出清香，影影綽綽之間，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不是米德太太。斯嘉麗忽然松了一口氣，快步上前去拉開門閥。
“晚上好，斯嘉麗小姐。看樣子你今天很高興。”瑞特把她的小手捉到唇邊輕輕一吻。
斯嘉麗抿了抿唇，與其聽米德太太千篇一律的‘諄諄教誨’，她情願來的是瑞特。和瑞特在一起總是更有意思一些的，男人的強大讓人安心。
“要是他嘴巴不那麼壞就好了。”斯嘉麗心裡想著，從眼梢瞟了瑞特一眼。男人熟門熟路地走進院子，挑了一處乾淨的臺階坐下。
“親愛的，你的宅居生活很悠閒嘛，聽說你進來閉門不出了？”
瑞特從懷裡掏出一隻雪茄，銜在嘴裡劃火柴點燃。幽暗的火苗“蹭”地一下亮起，在男人的眼底倒映出一絲戲謔。
斯嘉麗輕哼一句：“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我親愛的姑娘，怎麼你居然不擔心，北佬打進來之後要怎麼辦？”火柴熄滅下去，瑞特的臉籠在陰影之中，掩去了臉上神色，不過斯嘉麗在男人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關懷。
“你真是胡說。北佬又不是什麼妖魔鬼怪，我為什麼要怕他們。”
“真是勇敢的愛爾蘭姑娘，那麼你不害怕，北佬來了會強、奸你？”
斯嘉麗的臉熱了起來，燈光下她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都落入男人的眼中，她連忙挪動了一下位置。
瑞特很配合地坐到了光線下面，張嘴慢悠悠吐出一個菸圈。
“說什麼哪！我可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你再胡說這種不三不四的事情，我可要進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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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聽過。別裝了小姐，但凡靈魂純潔的女士，那個心裡沒有這種念頭？我敢打賭，就連梅里韋特那種老寡婦也不例外……”
船長打住了話頭，因為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斯嘉麗“嗤”地笑了一聲，雖然她馬上就閉緊了嘴巴，那聲輕快的笑還是在夜色中傳入了男人的耳朵。
斯嘉麗的臉漲紅起來。
淑女們聽到這種事情，就該早早回過身去躲開，表示自己不要再聽。她居然當場笑了出來！好吧，雖然在這個男人面前並不需要太多顧忌，不過也夠丟臉的了。但是她一邊覺得不應該，一邊想到梅里韋特太太扭著臉竊竊低語著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時的表情，就繃不住要發笑。
瑞特也笑了起來：“斯嘉麗，你越來越讓我大開眼界了。好吧，就算你不擔心這種事，難道你們屋子裡就沒有一位可敬的太太來做你們的保護人。”
“又叫他猜中了，”斯嘉麗撇了撇嘴，“是米德太太，她回家陪兒子去了。”
“多麼美好的夜晚！”瑞特溫和地嘆息了一聲，“我們都是獨自一人。”
他的查爾斯頓口音帶著緩慢的拖腔，勾得斯嘉麗心跳加快。這種情景似曾相識，可惜以前的記憶是在有些想不起來了。斯嘉麗輕輕有手指攥住全白，心裡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種預感讓她整個臉頰都燒了起來，她禁不住伸手放上去冰了一下。
“別害羞，親愛的。”瑞特捏住斯嘉麗的手腕翻轉過來，把她的手心貼在自己嘴唇上。他溫暖的嘴唇一接觸到她，一陣觸電般的感覺霎時傳遍斯嘉麗的全身，讓她禁不住顫抖了一下。瑞特的手握得更緊，嘴唇漸漸朝她細嫩的手腕上挪過來。
男人溼熱的氣息噴在沁涼的手腕上，斯嘉麗幾乎感到整個人的血液都要開始倒流，她顫抖得更厲害了。她對於這個男人簡直不能抗拒，不過那顆倔強的心裡還奔湧著愛爾蘭人的血液，心裡始終有一個聲音叫著：不行，斯嘉麗·奧哈拉，這樣不行！
斯嘉麗用力抽回了自己裡的手，低下頭，不敢去看瑞特。
她感到奇怪。
明明是男人對她放肆，她卻不敢去抬頭看他。她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應該憤怒，應該跳起來把男人趕出院子，應該義正言辭地表示這裡再也不歡迎他。可是這些話就像流水一般淌過她的大腦，馬上就消失不見了。
她的小手轉瞬又被他牢牢握回手心裡。
“別害怕。連北佬都不害怕的姑娘，我對你表示欽佩，絕沒有傷害你的意思。”
她顫抖著衝他咬牙切齒：“在我眼裡，北佬都比你可愛一百倍。”
“哈！”瑞特輕笑起來，看起來顯得分外愉悅，“這麼說，斯嘉麗，你一點都不喜歡我俊
她心底那根緊繃的弦狠狠一顫，馬上震驚地抬頭看他。瑞特又一次笑了，再次捉起她的手腕放到嘴唇邊吻了吻。
“我說中了你的心事嗎，小姑娘？你的脈搏跳得像只小兔子。”
“親愛的船長，恐怕是你自作多情了吧。我可沒這麼說過。”斯嘉麗艱難地想要把手抽出來，再次被男人緊緊鉗制住。
“可你的確喜歡我。斯嘉麗，你能愛我嗎？”
她努力想要在他臉上看出認真的意味，不過那雙眼睛的顏色太深，斯嘉麗看不出男人的情緒。她偷偷捏了捏自己的手臂，用力把幾乎爬到嗓子眼的話咽下去。
“你說呢，巴特勒船長？”
“這麼說是不能嘍？我本來就希望這樣，因為我雖然很喜歡你，卻並不愛你。要是你兩次愛情都落空，那就太慘了。親愛的，我能叫你‘親愛的’嗎，斯嘉麗小姐？反正我已經決定這麼叫了，你喜不喜歡倒無所謂，不過社交習慣總得遵守，就順便問你一聲。”
斯嘉麗聽到他嘴裡說出喜歡她，禁不住欣喜了一下，不過馬上又被男人滿不在乎的態度弄得心裡一堵。
“你不愛我？”
“說實話，不愛。你希望我愛你？”
“見你的鬼去！”
她真的有些生氣了，眼前的這個男人總是這樣，似乎他天生以挑逗她為樂。更可怕的是她漸漸有些習慣這種相處模式了。
“別洩氣，親愛的，如果我讓你的願望落空了，我感到抱歉，不過我真的很喜歡你。”
斯嘉麗的怒氣在男人陳懇的語氣下緩了一緩，忍不住想看看他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我喜歡你，因為你的良心伸縮性很寬，你自私卻很少故意掩飾，你處事精明，講究實用，這些美好的品質怕是從你的愛爾蘭農民祖先那裡繼承過來的。”
斯嘉麗承認瑞特都說到了點子上，不過他的口吻讓她感到很不舒服。農民！他簡直是在侮辱她的祖先！不過她往樓上看了一眼，還是壓住了火，玫蘭妮最近的睡眠狀況很不好，斯嘉麗不想吵醒她。
“你覺得這是美好的品質？”她恨恨地看著他。
“當然。”瑞特毫不遲疑地點了頭，“我的身上也有同樣的品質，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同類才能意趣相投嘛！我知道你還在懷念那個愚蠢的阿希禮·韋爾克斯，不過我相信那只是學生式的羅曼蒂克，再說他恐怕早在六個月前就已經進墳墓了，你的心裡一定有容下我的地方……”
接下來瑞特說了什麼斯嘉麗都沒注意聽，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了一句話上，再也沒辦法專心把其他的也聽下去。
同類才能易趣相投。類似的話傑拉爾德在很早之前就和她說過了，那是在一個晴朗的下午，她剛剛從塔爾頓兄弟倆口中知道阿希禮·韋爾克斯和玫蘭妮·漢密爾頓的訂婚訊息。當時她對這句話很不以為然，後來她差不多用了整個一生去挑戰它，驀然回首的時候什麼都沒有剩下，那時候，她才驚覺這是怎樣一個真理。
這個時候她回過神來，船長的最後一句話堪堪飄入耳中。
“……我喜歡你勝過喜歡任何女人，我也從沒有用這麼長的時間來等待過其他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