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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復活的眾神

神歷七千八百三十六年, 這是發生在亞特蘭蒂斯的最後一場戰役,波塞多尼亞之戰。

據後人統計, 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役中,共有四十七萬人死亡, 二十座城市毀於一旦,三百九十四萬人無家可歸……

亞特拉斯站在歐奈羅宮的最高處往外望去,他的背影鑲嵌在視窗裡,袖口被風吹開成一朵潔白的花,而窗外“嘭——”一聲,又炸開了一朵血色蘑菇雲。

波塞多尼亞城的烽火染紅了夜空,彷彿一場盛世慶典。

他的背影, 籠罩在一片橘紅色的火光中, 看起來是那麼孤獨。

“我們的理想國,沒了。”

他沒有轉身,只是很輕,很輕地說。

這是波塞多尼亞戰役拉響四十三天以來, 他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撲過去從背後抱住他, 他的聲音透過胸腔甕聲甕氣地傳來,彷彿還是千年前那個坐在萬神殿穹頂的孩子。

他說:“珀羅普斯,我們的理想國沒了……”

我忍不住哭了。

我哭醒了。

……

睜開眼睛,透明的水晶穹頂上緩慢劃過大片大片雲朵,像一座座漂浮在碧空的島嶼。晨曦的微光從雲層深處流瀉下來,如同一場神聖的沐浴,將我包圍其中。

寢殿的窗開了一道細縫, 風輕輕吹動著純白色的紗。

虛無縹緲,空寂無聲。

又是這個夢。

又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奧林匹斯山的早晨。

我離開他的第一百年零七十九天。

眾神復活的第一百年零七十九天。

……

…………

主神頌歌會依然是在每天的清晨舉行,我捧著新版燙金頌歌本朝萬神殿走去。一路上,不少新晉的神族紛紛朝我鞠躬,我平靜地點頭回應。

這些年,神界的變化頗大。

奧林匹斯山絕大部分建築毀於諸神之戰,因此眾神甦醒後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廢墟,在原有的基礎上建立新的家園。

不少神殿重建成了全新的面貌,尤其是充滿我無數回憶的萬神殿:

鎏金的穹頂早已被錯綜複雜的水晶尖塔代替,為了突出神殿的宏偉,新一任的設計者火神赫準斯託斯還故意將神殿拔高,成為奧林匹斯最高聳的建築。如鋼琴鍵盤般黑白交接的琉璃臺階兩旁是落地十丈的瀑布,水流從四面八方匯向原先萬神殿外的瑪瑙湖,萬年無波的湖面再也無法平靜,被瀑布衝擊出的水花模糊了遺落在湖底的大理石廢墟——那是近一百年內出生的神族從未見過的舊萬神殿遺址。因為這些殘垣斷壁,原本澄澈的瑪瑙湖便再也望不到底。

湖的中央也新建起一尊巨型雕塑——破碎的雷神之錘與破碎的三叉戟相擊,意為銘記歷史,反對戰爭。

這尊石雕是在戰神阿瑞斯的反對聲、宙斯和波塞冬的默不作聲,以及眾神的一致讚美聲中佇立起來的。好笑的是,嚴於律人寬於律己的神族們很快就忘記了傷痛,開始尋歡作樂,並且發展到僅僅因為一顆金蘋果的歸屬就在人界引發了特洛伊戰爭……

我提起袍裾邁上萬神殿的前階,耳膜被瀑布的轟鳴聲震得生疼。萬神殿外再也找不到往昔的寧靜,時不時有三五成群的神使從我身邊經過,他們摘下帽簷的翎羽向我揮舞,據說這是人界對尊長之人敬禮的新方式,不少新生的神族覺得有趣就拿來用了。

我始終保持著微笑,點頭,回禮。

直到踏上萬神殿最後一級臺階,被一個莽撞的半神撞了個滿懷。

他緊張地瞪大眼睛:“對不起,珀羅普斯殿下,我剛才沒看見您。”

我從容地理了理衣襬,抬起頭,正好看見這個莽撞的少年吐了吐舌頭——他皮膚黝黑,牙齒卻雪白,唯有那一雙眼睛,是恰到好處的湛藍——不禁讓我略微失神。

我儘量平靜地避開那雙眼睛:“我好像從來沒有在奧林匹斯山見過你?”

“我叫菲拉蒙,是太陽神阿波羅的孩子。”說起自己的父親,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頭發:“在特爾斐1聆聽了您做的一場神諭後,我就對眾神居住的奧林匹斯山有著無限嚮往,因此毅然離開了那些不相信神蹟的人類,偷偷來到這裡——沒有想到,居然真的遇見了您,珀羅普斯殿下。”

千年前的諸神之戰,不僅毀滅了大半個奧林匹斯山,還使人類在這段諸神消失的漫長時光中漸漸失去了信仰。眾神在百餘年前相繼甦醒後,雖然都恢復了原位,但因為失去人類祈禱的力量,神力都非常虛弱。為了讓神族重新壯大起來,神王宙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派遣神使下到人界去做神諭,以恢復世人對神的信仰。

菲拉蒙口中所說的,應該是眾神甦醒後的第一場神諭,由我所做。

“我也很開心見到你,菲拉蒙。”面對這個在我影響下對神族充滿無限嚮往的少年,我的心裡簡直是百味雜陳。拍拍他的肩膀,我回頭指著萬神殿遠方的瑰麗流雲:“你應該去更遠的地方逛一逛,相信新的奧林匹斯會給你帶來更多成長和機遇,眾神的光輝將會一直照耀在你未來的生命裡。”

“是的,殿下,我正要去那邊看看呢!”半神少年蹦蹦跳跳下了臺階,脫下帽簷邊的翎羽朝我用力地揮舞:“珀羅普斯殿下,您是我見過最光輝仁愛的神,我發誓會永遠追隨您!”

聽到喊聲,不少神使朝他的方向看了過去。

我淺笑示意,隨後壓低帽簷,快步走進萬神殿。

神殿中央,眾神高懸在星辰圖之上的座椅和千年前一模一樣。此刻,十二主神中除了海神波塞冬和酒神狄俄尼索斯以外都已經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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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情況,我又一次遲到了。

坦然地迎接眾神或詫異或冷漠的目光,邁開大步朝主神位走去,在我身後,雕刻著眾神百態的黃金大門徐徐閉合。

我從容地坐到宙斯左手下方的第一個位子——這個座位原本屬於我的哥哥:珀爾修斯,但是不知為何,百餘年前眾神都甦醒了,唯有他下落不明。神王當機立斷做出決定:令珀羅普斯接替珀爾修斯的位置,履行一切珀爾修斯作為神王之子的職責。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我坐上這個位置之後要面對的第一件事,就是帶領神族的軍隊抵禦來自亞特蘭蒂斯的入侵。

始終記得,那是一百年前:神族剛剛甦醒,奧林匹斯山百廢待興,神王宙斯拄著權杖命令我必須代替我的哥哥珀爾修斯為神族而戰。

我跪在萬神殿的廢墟中央,就像一隻被壓彎脖頸的垂死天鵝。

沒錯,那一瞬間我想到了死。

這是少年時被養父坦塔洛斯烹煮,或者身為人類被海嘯卷走時都不曾有過的念頭……但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這根本不是結局,也不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部分。

因為接下來那一段被神族刻意抹去的歷史,才是——

站在奧林匹斯山的通凡之橋前,我身後,是還沒有恢復神力的三萬神族軍隊。

而站在我對面十米開外的亞特拉斯,他身後,是來自亞特蘭蒂斯的十萬人類軍隊。他們看見我的身影,紛紛舉起手中武器,訓練有素地齊聲高呼:“請珀羅普斯殿下迴歸亞特蘭蒂斯!”

呼聲震天,氣勢如虹。

我一語不發地凝視著隊伍最前端的亞特拉斯,他緊抿著嘴唇,同樣回視我。

忽然,我腦海中閃過宙斯坐在神王寶座上的樣子,沒有恢復神力的他就像個普通的人類老頭子一樣邋遢、衰老。

那是我的父神……

他在宣佈完由我替代珀爾修斯出戰後,很輕地嘆了口氣。搖搖欲墜的御座和他臉上的表情一樣,破碎不堪。

我不由得握緊了手中劍。

身後的神族軍隊裡有人沉不住氣,大聲吼回去:“珀羅普斯殿下是神王之子,憑什麼跟你們回那鬼地方去?”緊接著又是一個聲音:“你們有什麼資格來要求珀羅普斯殿下!”“沒有眾神的庇佑,你們這些人類就是臭蟲一樣的存在!”“要帶走珀羅普斯殿下,也要問問眾神答不答應……”

我稍微偏頭,抬起右手舉過頭頂握了握拳。

身後的喧囂聲剎那間停止了。

亞特拉斯微微眯起眼睛,手中長劍利落地舉起來往下一掃,揚起一圈飛塵,他的身後也再沒有一絲聲音。那一瞬間,佇立了十幾萬軍隊的橋兩岸萬籟俱寂,安靜得可以聽見陽光落地的聲音。

亞特拉斯獨自走到橋樑中心,湛藍目光凝視著我。他的眼神如同閃爍的冰湖,波光粼粼,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最後,他只是伸出右手,對我說了八個字:“珀羅普斯,跟我回家……”

我的眼淚差點破眶而出。

深呼吸,再次深呼吸,抑制著全部情緒,平靜地走過去與他面對面站在橋心:“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是麼?”

“……是,生日宴會上暈倒之後我就恢復了記憶。”他扔掉手中劍,一把將我摟在胸前,緊緊地,緊緊地:“知道嗎,現在不管你是珀羅普斯還是普瑞爾,你的心裡都有我留下的信物,你永遠都是我的戀人……”

“你錯了。”

我用盡全力推開他,退後兩步,回到天界的軍隊前:“與你結締永恆戀人的是普瑞爾,不是珀羅普斯。”

“我不懂你的意思。”亞特拉斯眼眶發紅,固執地朝前一步又把我摟入懷中:“與你締結永恆戀人的那天我發過誓,這一次就算是神也不能把你從我身邊奪走。珀羅普斯,如果現在是眾神執意阻撓的話,我會毫不猶豫攻破這裡,把你帶走!”

“如果你再這樣一意孤行下去的話,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讓你,還有你的軍隊,都死在這裡。”

我啟動神力把他彈開,亞特拉斯踉蹌退後,撞在橋柱上。與此同時,我開始低聲唸誦解除締結關係的咒語。

剎那間,凜冽狂風吹散了通凡之橋兩端經年的雲霧。

彷彿預感到即將發生什麼,迦爾從隊伍裡衝出來,衝我大喊:“普瑞爾,你瘋了嗎?你忘了你是多麼的愛慕陛下,忘了你們結締永恆戀人時說的誓言了嗎?”

我把劍狠狠地插入泥土中,地面立即裂出無數道龜紋。口中的咒語沒有停,我的心臟承受著被千千萬萬螞蟻啃噬的痛楚,唯有雙手撐著劍柄,才勉強沒倒在地上。

有硬物開始慢慢地從我心底化為實體,然後割穿血肉,刺破皮膚,靠著心臟跳動的力量,一點一點地滑落出來……

亞特拉斯也因這相同的巨痛而捂住胸口,他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盯著我,目光一閃一閃,像陽光下泛動的水波。

鮮紅的血液把我前胸的衣襟染紅,那裡很快盛開了一朵薔薇花,就像當年克萊託刺在我胸口的那一劍。

可是當年刺中我的那一劍,都沒有此刻他看向我的這一眼,令我疼。

……恍惚中,我回憶起了那些很久很久以前……

……

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響起,亞特拉斯頎長的身影出現在了神廟門口。

他頭戴金色皇冠,耳垂嵌著羅盤耳環。身穿與我同樣的海藍色希頓長衫,衣襬曳地,逶迤宛若汪洋滄浪。璀璨的長髮搭在雙肩,不加粉飾,就那麼欣然站在彼端,明亮的像一顆幾億年前發出光亮的星星,卻在這一刻,到達我眼底。

神廟的鐘聲敲響,一下一下,如同我心臟的起搏。

亞特拉斯終於走過來,輕輕拉起我的手,與我比肩而立。

格雷把一本硬皮書遞給伊菲蒙。伊菲蒙接過書看了一眼,又合上,笑著對我們說:“其實我一直很納悶,為什麼陛下會讓我來主持這個儀式。但是剛才看到宣誓詞,我忽然就明白了,原來陛下的目的是想讓我以他為榜樣,也趕緊找一個人安定下來,締結永恆的關係。”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過,這次陛下大概又要白費苦心了。身為合格的園丁,我可不願意跟他一樣為了一株小豆芽就放棄整座花園。我想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永遠地祝福他們!”伊菲蒙說完,率先帶頭鼓起掌來,觀禮的眾人也隨之鼓掌,掌聲過了好久才停止,他繼續說道:“下面,請二位宣讀誓言吧!”

身邊有侍從遞給我一本硬皮書。

我接過來,翻開,與亞特拉斯一起誦讀誓言:

“遵從愛之神阿芙洛狄忒的指引,我:亞特拉斯/我:普瑞爾,已握住金箭的兩端,從此並肩而行,無論呼吸或死亡,永不背棄彼此,以愛之名。”

我已經當著眾人完整宣讀了誓言,我已經當著我此生最愛的人宣讀了誓言。我讀懂了這一段誓言:這是相伴一生的承諾,即使時間停止,即使生命走到盡頭,我也不會違背,尊重你,愛護你,照顧你,不離不棄,相互珍愛。

唸完後,我輕輕地合上硬皮書,抱在胸前,在沒有人詢問的情況下,輕聲卻堅定地說:“我願意。”

亞特拉斯微微錯愕,隨即如花朵綻放般笑開來,也輕輕回覆我一句:“我也願意。”

不爭氣的鼻子又開始發酸,我承認,即便此刻是世界末日我也沒有遺憾。

……

……

廣場上所有的噪音都消殆無蹤,只剩下哈麗雅如淙淙泉水的聲音在天空下娓娓響起:“請二位宣讀誓言。”

安弗雷斯和莫貝林深情地對視了一眼,各自捧起粉色的硬皮書,朗聲誦讀他們之間的誓言:“遵從愛之神阿芙洛狄忒的指引,我:安弗雷斯/我:莫貝林,已握住金箭的兩端,從此並肩而行,無論呼吸或死亡,永不背棄彼此,以愛之名。”

在誓言聲中,他們身後騰空而起無數白鴿,撲扇著潔白的羽翼飛向遠天。半空中落下的羽毛紛紛揚揚,如同一場曠世經年的霰雪。

這一刻,一切都是那麼安寧美好。

時間,彷彿被貪戀甜蜜的神祗偷偷按停,靜止的□□天幕下,沒有悲傷,沒有痛苦,愛情的美麗雋永在四處發酵蔓延,帶給所有人無限愉悅。

我稍微拉開一點帽簷,仰起頭出神地看著那群白鴿。

——忽然,有人從背後拉住了我的手。

我沒有轉頭。

不住顫抖的嘴唇和覆蓋過視線的淚水卻已經告訴了我,這個人是誰。

我們在巨大的人群中沉默地十指相扣,頭頂是白鴿紛紛的撲翅聲。

那一刻,我永生不忘。

彷彿分裂兩半的圓環被重新拼接,彷彿不同的磁極靜靜吸引,一種莫名的不可抗力。

我連他掌心的紋路都一清二楚。

哈麗雅以食指輕輕點了點安弗雷斯的額頭:“你願意永遠愛護身邊的這個人,無論貧窮富有健康疾病都不離不棄,直到死亡將你們分開嗎?”

安弗雷斯拉著莫貝林的手,鄭重地回答:“我願意。”

“我願意。”我輕聲地,堅定地,與他一道宣讀。

“我願意。”與我同起同落的,還有耳邊另一個舉世無雙的聲音。

我的眼眶發燙,深吸了幾口氣,十指交纏的雙手越收越緊。

無底的深淵之前,喧囂的眾生背後,請容許我們像兩個偷竊時光的盜賊,這樣卑微地相愛。

……

……

閉上眼睛,結締戀人的信物同時從我和亞特拉斯的胸口掉了出來。

落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精緻的水晶八音盒——我至今仍能回憶起,當初普瑞爾是用怎樣一種嫉妒珀羅普斯的心理,在八音盒底笨拙地刻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懷揣著小鹿亂跳的心情把它作為信物埋在亞特拉斯的心裡。

亞特拉斯根本看都沒看掉落在地上的八音盒。

他口中源源不斷地湧出鮮血,被維比婭緊緊抱住才沒有仰面倒下。在亞特蘭蒂斯,一旦結締永恆的戀人,若要取出結締信物就必要承受非常巨大的痛苦,以此守衛愛情的忠貞。

我瞭解他所承受的痛,因為我也承受著一樣的……

因為疼痛,我渾身不自覺地顫抖著。

亞特拉斯的眼睛裡卻早已沒有任何一種情緒,那裡面是平靜無波的,彷彿一個沒有任何發光體的宇宙。

他揮開了維比婭的手臂,彎下腰輕輕拾起了那個沾滿鮮血的八音盒,手指輕輕拂過底座上的名字:

“兩個相愛的人,曾經有一萬個放棄的理由,但還是相愛了。現在,他們有一萬個在一起的理由,可為什麼,卻放棄了……”

他問我,為什麼放棄了……

亞特拉斯,你知道嗎,就算給我一萬個,十萬個,一百萬個理由,我也不會放棄你。但唯有那一個,讓我不得不放棄。

因為那唯一的一個理由,是讓你活下去。

“拾起你的劍,回去。”我大口大口地吸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會因為悲傷而劇烈顫抖:“如果你還執意跟神族敵對,我會第一個站出來,與你決一死戰。”

通凡之橋下是一整條熠熠生輝的星河,就像把無數離人的眼淚匯聚在一起,以亙古不變的悲傷姿態緩慢流動著。

我站在星河的這一邊,亞特拉斯站在另一邊。

即便過了這麼多年,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和他的關係都是這樣的,中間永遠隔著一條跨不過去的河流。千年之前,我們只能懦弱地站在兩岸,沉默悲傷地望著彼此的眼睛;千年之後,卻是我把突破重重艱險渡河而過的他狠狠推回了深淵裡。

亞特拉斯在眾人的攙扶下離開了奧林匹斯,走之前,他看著我,用唇語說了一句話。

只一句,便令我潰不成軍。

他說:“無論呼吸或死亡,永不背棄彼此,以愛之名。”

……

……

奧林匹斯山的早晨,主神頌歌會還在平淡無奇地進行著。

我攤開燙金頌歌本,和眾神一起吟唱神王的美德。頌歌會結束後,宙斯例行公事地安排下一輪到人間去做神諭的神使,我毫無例外的也在其中。等安排完,我夾著頌歌本準備離開萬神殿的時候,又被他喚了回去。宙斯“好心”地提醒我,下週就是波塞冬的生日了,希望我能提前準備好禮物,回海底宮殿去為波塞冬慶生。

我心不在焉地答應下來,出來時正好遇見了準備回月亮神殿的阿爾忒彌斯。

因為眾神解封的力量,她被迫從無限迴圈之門里拉了回來。經歷失去摯愛之痛的阿爾變得沉靜許多,話很少,有時候還會莫名地陷入沉思。就像此刻,她走在我身邊,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歡快地挽著我的胳膊,相反,我們的關係變得非常疏淡。

“珀羅普斯,你今天看上去特別憔悴。”她捧著燙金頌歌本,憂心忡忡地看著我。

“是嗎?”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只是做了個噩夢,不用擔心。”

阿爾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後悔嗎?”

“後悔什麼?”

“和亞特拉斯解除永恆關係。”她很努力地以一種不在意的語氣提及這件事:“其實一百年來我一直都想問你,卻害怕……”

“沒有。”我打斷她,努力假笑著:“都是百餘年前的事情了,我早已經忘了。”

“那就好。”阿爾忒彌斯像是松了一口氣,眯起眼睛看著蔚藍天空中的某一虛點,那一刻她的表情看上去非常悲傷:“你應該慶幸,你和他不會成為下一個我和奧賴溫。”

我習慣性地抬起頭,看到玫瑰色的暮雲像薄紗一樣緩緩纏繞過錯綜複雜的水晶尖塔。那裡的穹頂早已消失不見,四面八方吹來的冷風,吹起了我的長袍,提醒我這已經是千年後的世界。

我笑了笑:“你說的對,我應該慶幸。”

……

慶幸的是,我們曾有過那麼多永生難忘的回憶。

也是在這樣的暮色裡,亞特拉斯揹著受傷的我一步一步走出悲傷的大雨;也是在這樣的夜晚裡,美斯托痴迷地撫摸著畫布上的阿波羅,我鼓勵他去追求那光一般熾熱的愛情。

就像一個遲暮的老人,我常常回憶往事,然後為過去的每一次選擇每一次錯過假想出無數種完美的可能。但是當假想中的每種可能迴歸到現實,都只留下一個同樣的結局——我孤獨地趴在神殿前階上,撥開重重流雲,隔著一整個天與海的距離,遠遠眺望著亞特蘭蒂斯的萬家燈火。

很多很多次,我都想懇求夢神墨菲斯給我一個夢境。

可就算是在虛幻的夢裡再次相遇,我又能跟他訴說些什麼?

問他是不是還愛我,是不是還恨我,是不是像此刻我思念他一樣,也在思念著我……

我想亞特拉斯永遠不會知道,是的,我永遠也不會讓他知道,一百年前,我曾半跪在萬神殿的廢墟中央,堅定地告訴過神王宙斯,縱使是最強悍的神也不能分開我和亞特拉斯。

宙斯很平靜地聽完我的話,竟絲毫沒有動怒。他只是告訴我:“如果你執意和亞特拉斯在一起,就一定會惹怒波塞冬,而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惹怒波塞冬的後果。千年前我不計後果地惹怒了他,代價就是眾神一起沉睡至今。珀羅普斯,如果這次換成你激怒他的話,不用說神界,恐怕最先覆滅的就是亞特蘭蒂斯……”

一瞬間,我想起了萬年後關於亞特蘭蒂斯沉沒的傳說。

亞特拉斯,你記不記得,單純幼稚的普瑞爾曾問過你,如果有一天亞特蘭蒂斯的一切都化為烏有,隨著海水沉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你會害怕嗎?

你的回答是:你害怕死,害怕自己想要的一切最終什麼都沒有達到,你害怕失敗,害怕自己並非無堅不摧,害怕在你死後沒有人能承擔你的夢想……害怕你的世界再也沒有我……

可是你並不知道,其實我比你更害怕。

害怕你會消失在這個世界,害怕你失敗,害怕你痛苦地發現自己並非無堅不摧,害怕你無法實現你的夢想……

倘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必然要以失去我對你的愛為交換,那我又有什麼理由自私地停駐在你身邊?

親愛的少年,我的啟明星,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當時空輪轉,物換星移,無數宇宙光年飛逝之後,我的愛,我的恨……都會變成過去。而你的夢想、你的光輝卻會永遠留下,變成人類追尋自由的道路上一座閃閃發光的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