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登基大典前, 我與王子們開始了分配封地的旅程。
這對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而言都將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因為它不僅僅是一場簡單的都城分配儀式, 更重要的是它讓我們見證了一份愛情——萌芽時的喜悅,以及落幕後的悲傷。
我們旅程的第一站是位於亞特蘭蒂斯最西邊的一座城鎮。
它是按照星芒的圖形修建而成, 最中央的廣場上有一棵巨大的櫻樹。每逢暮春時節,粉色花瓣紛紛揚揚落下,旖旎出滿城粉霞嫣紅。
因此,這座尚未正式命名的城市已經有了一個美麗的名字——櫻花城。
那段唏噓愛情故事的男女主角就是邂逅在這裡。
倘若我能將時間之鐘撥到九百年後,當我和安弗雷斯再度並肩站在櫻花樹下回憶過去的時候,我一定不會問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了莫貝林。
那樣他就不會在回答時微微仰起頭, 任由粉櫻花撲簌地落在他光潔似明月的臉龐上, 如同虛空中那觸不到的戀人正溫柔地落下香吻。他說:愛情往往是從一個不經意的瞬間開始,一個微笑,一個眼神,就足以讓人深陷。
窗外連天的炮火中, 他的聲音宛若連綿不絕的蒼原秋雨一樣喑啞。
我忍不住攬過他的肩膀, 那時他已骨瘦如柴。
那時我才明白,神將我們灑落人間,如同將一把碎珠撒入錯亂的航道般,他等著看我們彼此碰撞,錯過,粉身碎骨,然後將這一切笑稱為命運。
……
依稀記得第一次見到莫貝林的情景, 那是這座城市最美麗的暮春時分。她站在櫻花樹下,穿著一件鈷藍色的斜肩長裙,身上唯一的飾品是一條綠松石流蘇發帶。她像任何普通的人類女孩一樣,甚至算不上漂亮。但在來來往往、匆匆忙忙的人群中,只有她安靜地立在那裡,宛如枝頭含苞待放的一株小櫻花。
一個路過的小男孩絆倒了,口袋裡的糖果撒了一地。她就彎下腰耐心地替男孩擦眼淚,把一個八音盒交到他手裡,微笑著柔聲說道:“雖然沒有了糖果,可是以後有姐姐的這個八音盒陪著你哦。”
男孩抽泣著揚起八音盒,要莫貝林在底座刻下自己的名字。
莫貝林刻好名字,忽然有點羞澀地笑了,把八音盒遞給男孩,摸著他的頭輕聲說:“唔,原來吉姆的心上人是姐姐,可惜你還太小,姐姐不能和你在一起哦。”
男孩仰頭天真地問:“那等我長大能和莫貝林姐姐在一起了嗎?”
莫貝林的眼睛彎成一道月牙:“唔,那吉姆就快點長大吧,要長得高過姐姐一個頭。”
“是!”小男孩點點頭,擦乾眼淚,愉快地跑走了。
莫貝林笑著搖搖頭,繼續整理面前各式各樣的八音盒。她那時在櫻花樹下擺攤,賣的就是這種魔法八音盒。機芯是亞特蘭蒂斯當地一種名為‘歐力哈坎’的發光礦石,其餘部分則由她親手製作而成。這些魔法八音盒的奇妙之處在於:當底部刻上擁有者的名字後,只有擁有者和擁有者的心上人才能聽見音樂聲。
我們十幾個人都站在原地,新奇地看著莫貝林和她的魔法八音盒,只有安弗雷斯率先跑上前去買了一個。
當時美斯托還取笑他:“三哥,你怎麼專挑攤主姑娘手裡的那個?”
安弗雷斯立即紅了臉:“是這個比較可愛。”
他邊說邊拿起刻刀,在底座刻上了自己的名字。最後一刀完成,安弗雷斯輕輕吹了吹碎屑,將八音盒裝進口袋,這次卻換成莫貝林紅了臉。我猜她肯定是聽到了安弗雷斯八音盒的樂聲,而且很顯然,觀察到這個細節的人不只我一個。
伊菲蒙摸著下巴湊過去:“莫貝林小姐,你要不要也搞一個八音盒,讓我哥哥聽聽你心裡的音樂聲?”
“什麼音樂聲?我怎麼沒有聽到?”曼尼修斯傻傻地看著大家。
奧特庫吞無奈地看著胞兄:“你難道看不出來嗎?莫貝林小姐顯然聽到了三哥的八音盒!”
曼尼修斯摸了摸後腦勺:“這說明什麼?”
“說明——”美斯托興奮地把話接過去,“也許很快,我們就能擁有一位三嫂了……哈哈哈哈哈。”
在整個事件裡,兩位當事人都羞紅了臉,被這群無良弟弟起鬨得都不敢多看對方一眼。
就在這時,我本想趁他們不注意也買一個,可又因為底部要刻擁有者的名字,我不得不拉過莫貝林,悄悄告訴她刻上‘珀羅普斯’,並誠懇地請她為我保守秘密。
莫貝林並沒有過分驚訝於我的身份,只是微笑著點頭答應,很快就將八音盒交給我。
但這樣一來,大家都發現了我的心思,紛紛吵著想聽八音盒的樂聲——
“以我和珀爾修斯殿下不打不相識的交情來看,他一定是選了戰士們最鍾愛的《戰神進行曲》。”曼尼修斯圍著我繞了一圈。我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微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敲了敲額頭,“唔,或者是《競技場勇士之曲》。”
“你以為珀爾修斯殿下跟你一樣,整天只知道舞刀弄槍?”埃澤斯翻了翻白眼。
“說不定他有什麼古怪的癖好。”美斯托總之就是和我不對盤。
“我倒是覺得沒有實踐就得不出真理,這個八音盒也許根本就不能工作。”說這話的當然是永遠的學究派奧特庫吞,他扶著膝蓋半蹲在攤位前研究了好半天,然後一本正經地對我說,“珀爾修斯殿下是否介意把你的給我研究研究?”
我還沒開口,一向對凡事都漠不關心的七王子埃拉西普斯卻忽然道:“他八音盒裡是什麼歌,與你們有什麼關係?”
“誰說的,當然有關係了。”埃澤斯財迷鬼對眾位兄弟攤出肥肥的手,“你們有誰想知道珀爾修斯殿下選的歌嗎?嘿嘿,給我兩枚金幣。”
眾人頓時不約而同的“嘁——”了一聲扭過頭去。
“好啦,都別爭了。其實我早就聽到珀爾修斯殿下八音盒裡的歌了。”最後出聲的人竟然是二王子伽狄魯斯,“那是一首來自他家鄉的民謠。”
我忽然有點緊張,握著八音盒的手心出了一點汗。
只聽伽狄魯斯緩緩地說:“就是他經常哼唱的那首《雨》。”
“不會吧,怎麼可能是這首,二哥你一定是騙人的。”
“難道二哥是珀爾修斯殿下的心上人?”
“珀爾修斯殿下和二哥……怎麼可能?!”
“我覺得二哥是猜的。”
“對,二哥是個大騙子……”
眾人都七嘴八舌地聲討伽狄魯斯,伽狄魯斯惡作劇地笑著,摸摸後腦勺。
我趁機偷偷瞟了一眼亞特拉斯,他的面色鎮定如常,眼神也看不出什麼特別,只是定格在虛空中某處,不知何所思。
我忽然有些後悔買下這個八音盒了。
之後,伊菲蒙也去買了一個,但是沒讓莫貝林刻上他的名字。他喜滋滋地抱著八音盒回來,撞了撞亞特拉斯的手臂:“大哥,你怎麼不說話?”
話音一落,其他幾個王子也都紛紛往亞特拉斯這裡看來。
莽撞的曼尼修斯脫口而出:“大哥,難道說你聽到什麼了嗎?”
“我只聽到你們很吵。”亞特拉斯把頭一偏,冷冰冰地說。
…………
……
我們決定在這個小城鎮多逗留一段時間。
不僅是因為大家一致期待安弗雷斯剛剛萌芽的戀情,還因為這裡是亞特蘭蒂斯水量第二的巨人山溫泉所在地。
巨人山溫泉位於城西一片寧靜的山谷裡,周圍只有幾戶泥土砌成的農舍。埃澤斯充分利用了他的商業頭腦,以最低的價格遊說農夫們騰出屋子供給大家居住。他一向很得瑟自己佔了別人便宜,卻不知道其實是亞特拉斯早就吩咐侍衛偷偷去給了農夫們更多的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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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王子們結伴要去泡溫泉,我因為不喜歡與人赤/裸共浴,婉言拒絕了他們的邀請。
沒有想到,拒絕邀請的人還有亞特拉斯。
簡直就像上天的恩賜——這是我們旅行中難得的獨處機會,並且事先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就發生在我百無聊賴四處閒逛的時候。不遠處的小山丘上,亞特拉斯正坐在那裡欣賞風景,我立刻難掩激動之情,想都沒想就快步走到他身邊。
還沒開場白,亞特拉斯就發現了我,微笑對我點點頭:“珀爾修斯殿下,你怎麼沒有和他們一起去泡溫泉?”
“我怕他們看到我的腹肌會嫉妒。”我心情很好的和他開起了玩笑。他果然朝我的腹部看過來,在被我發現後,又不好意思地挪開眼睛左顧右盼,臉上浮起薄薄一層紅暈。
我坐下,愉悅地將手肘撐在膝蓋上,拳頭抵著下巴:“你怎麼也不去呢?”
“我在想把這裡建設為一個大城市的可能性,還有它的歸屬問題。”亞特拉斯稍稍猶豫了一下,“嗯……是這樣,埃澤斯認為這個地方很有發展潛力,他有足夠的信心把這裡建成一個旅遊勝地,但我心中卻另有人選。”
“是三王子吧?”
“是的。”亞特拉斯和我並肩行走在種滿櫻樹的小徑上,和城中央那棵特別巨大的櫻花樹不同,在這本來就不是櫻花花期的季節裡,它們呈現出的是櫻樹未開花的常態。亞特拉斯那少年人獨有的清脆嗓音化成一個個音符穿梭在這片櫻林中,“可是我有一些擔心,以安弗雷斯的個性,會因為戀愛而疏忽了本職。”
“他既然喜歡莫貝林,就一定會守護好莫貝林的故土。我相信他會比任何人都努力地去建設這個城市。”
“或許是吧。”亞特拉斯停頓了一下,“但是,珀爾修斯殿下,我見證過不少人類的愛情,短暫,迷亂,令人失去理智而又充滿不忠。在我兒時曾見過一對夫妻非常相愛,他們跪在父神面前請求祝福。可是不久後,丈夫就有了別的女人,妻子在極度憤恨的情況下殺了丈夫以及剛剛出生的孩子……”亞特拉斯把頭微微仰起,對天空長嘆了一口氣,“這件事之後,我就請求父神取消了亞特蘭蒂斯的婚姻制度。”
“所以,你根本不相信愛情?”我停了下來,緊張地詢問。
“我……其實……沒想過。”這時他就像回到了當初在萬神殿穹頂上的樣子,眼睛裡充滿對這世界的困惑,“回到亞特蘭蒂斯之前,父神對我說,我已經到了可以擁有愛情的年紀。可我根本就沒想過這些,我只想著不辱使命,建設好亞特蘭蒂斯,實現所有人的夢想……”
我知道,我知道這些。只是知道了,會更加心疼這個孩子。
“為什麼不好好想一想呢?”收拾起自己亂七八糟的心情,我故作輕鬆地對面前的孩子說,“或許愛情並沒有你想得那麼糟糕,糟糕的只是你所看到的人性。真正的愛情可以讓兩個人在心靈上達到前所未有的共識,讓我們變得無所畏懼……亞特拉斯,如果沒有勇氣去嘗試的話,那只能說明你的膽怯無能,而愛情帶來的一切美好都將與你無緣。”
櫻花簌簌地落在他身上,他卻抬起手來,為我拾走了肩上的一片花瓣。
我靜靜地看著他,亦如他靜靜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他在我的眼中看到了什麼,但是我知道,我在他眼中看見了我的恆星,那麼清澈,那麼明亮,那麼美好……
若干年後,我常常在想,終其一生,究竟是我改變了亞特拉斯,還是亞特拉斯改變了我?又或許是我想的那樣,精神上的共識,最終使得我們無所畏懼。
那天傍晚,我和他繞著櫻樹林不知走了多少圈,最後我把他送回農舍。
他站在農舍低矮的門楣邊,走了兩步又忽然回過頭來,對我說:“珀爾修斯殿下,您的劍術非常厲害,如果曾有冒犯的地方,還請您不要記掛在心上。”
他一定是對珀爾修斯在阿瑞斯競技場上的表現耿耿於懷。
老天,我都忘了這一回事,難怪他們之前對我如此冷淡。
我學著珀爾修斯的模樣,高昂頭顱,挑起一邊嘴角笑道:“要我不記掛在心上,你得打贏我才行。”
他搖了搖頭:“我再也不會對您拔劍相向。”
我一愣:“為什麼?”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因為拔劍是為了保護深愛的人。”說完,他就進了屋子,留我一個人在外面像傻子似的站了很久。
我不確定他說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我心嚮往的那個答案,在被這種幾乎可以稱為‘暗戀’的感情矇住眼睛的那段日子裡,我被這個問題困擾了很久……直到我們決定離開這座小城,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安弗雷斯與莫貝林陷入了熱戀之中,決定留在櫻花城,等到亞特拉斯的登基大典再啟程返回波塞多尼亞。我一邊感嘆愛情的奇妙與偉大,同時,一邊暗自下決心要試試亞特拉斯是不是已經與我達到了精神上的共識。
因此,在彭瑟斯的窪地,我故意當著亞特拉斯的面拿出了魔法八音盒——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和其餘兄弟若無其事地談笑,連一個小眼神都不傳遞給我。
首戰以失敗告終。
我一路無心其他,只記得這個城市最後分配給了六王子奧特庫吞。
到了海音斯最美的海灣,亞特拉斯提議給這裡取個名字,我想起阿爾忒彌斯和奧賴溫的初遇,脫口而出:“月神海灣。”儘管後面王子們還取了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名字,諸如“碧水滔天海灣”、“藍/色/誘/惑海灣”、“派朗海灣”……但都被亞特拉斯一一否決,力挺我的“月神海灣”。
看來有成功的苗頭。
最後,這座美麗的水城被很多王子爭著搶,不過都被美斯托給恐嚇了回去。
第四站,港口城鎮赫丘利——後來被九王子埃澤斯改名叫派朗城,同時也發展成為了亞特蘭蒂斯第二大貿易城市。
我坐在赫丘利海岸的礁石上為亞特拉斯寫下了第一首詩:
“愛所給予的,只是我自己,
不被任何束縛,像風在雲間的舞蹈。
愛情所需要的,那也源於我之所要。
斟滿彼此的酒杯,我只飲一杯就好。
愛本是一個光明的字眼
我歷盡千辛尋來光明的筆,
為你寫在光明的紙上。
我會為你不顧自己,不顧一切,
無言不聽,無言不信,
傾盡所有給予你之所要,
不管你答不答應作為我靈魂的依靠。
我發誓我對你的愛絕不會張揚,
愛假使過於強烈,就會化成海面的泡沫,
讓人永遠也抓不著。”
這首詩後來被我刻在了歐奈羅宮某一處的牆角,但最初的時候,我是把它寫在紙片上,偷偷塞進亞特拉斯最近經常翻閱的一本書裡。
不久後,在梅洛普城南門外的一大片草坪上,我們談論起這個城市的歸屬問題,最後投票決定由伊菲蒙來掌管。休閒之餘,亞特拉斯又拿出那本書來翻讀,一個不經意,被我夾在其中的紙片就輕輕飄出來,好死不死地落在了美斯托腳邊。
美斯托只看了一眼就大聲念出來:
“啊——愛所給予的,只是我自己,不被任何束縛,像風在雲間的舞蹈。
愛情所需要的,那也源於我之所要。
斟滿彼此的酒杯,我只飲一杯就好。”
他受不了肉麻地搓搓手臂,“大哥,你什麼時候有這種癖好了?”
幾個王子都憋不住笑得前仰後合。
亞特拉斯合上書,倒是神色坦然:“這是我替安弗雷斯寫的。”
眾人一副“鬼才相信”的神情。
我早已經窘得心如擂鼓,幸好亞特拉斯從頭到尾就沒有看過我,不然這群鬼靈精一定會看出貓膩來。
第六站的伊薩克城一直以來都是負責亞特蘭蒂斯武器打造和加工的地方,城市裡時刻響起“叮叮咚咚”敲打武器的聲音,在其他王子聽來是痛苦的噪音,在五王子曼尼修斯耳朵裡卻是天籟。
幾乎沒有一票反對,曼尼修斯輕鬆獲得了這座城市的治理權。
他帶領眾人進入一家簡陋的武器加工作坊,拍著胸脯保證要為我們每個人打造一把絕佳的好劍。
眾兄弟起鬨,要我和亞特拉斯在寶劍打造好以後再比試一場。
我想起不久前亞特拉斯才對我說過:“再也不會對你拔劍相向。”信心滿滿地以為他會拒絕。誰知,他竟然欣然接受了,還提出可以在劍柄上鑲嵌水晶石,以此更快速聚集大自然元素之力。
我沮喪地想,原來自己一直是自作多情。
帝國的最北方是片極為寒冷的冰原,因此只有一座規模較小的城鎮,叫夢洛克。剩下沒有分配到城市的二王子,七王子和十王子中,七王子埃拉西普斯已經明確表示自己看好了西北方一座發展較好的城市加那利,而十王子加普勒培斯的年紀太小,身體太差,絕對抵不住這樣的嚴寒。
看來看去,只有二王子伽狄魯斯是最適合的人選。
但就在伽狄魯斯主動提出留下的時候,卻被亞特拉斯一口回絕了:“你是我一脈相承的雙胞兄弟,我怎麼忍心讓你到這種地方來受苦?我會選拔一位優秀的執政官來這裡,然後在南方溫暖溼潤的地方再給你劃分出一個城市。”
伽狄魯斯搖頭:“能和哥哥一起建造亞特蘭蒂斯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這裡每一寸土地都是我深愛的,艱苦也好,舒適也好,我必須成為弟弟們的表率。”
亞特拉斯還是固執地回答道:“這件事以後再說。”
由於加那利被埃拉西普斯提前要走了,所以我們並沒有去那裡,而是改道去了帝國的東南沿海——亞特拉斯在梅洛普和派朗城之間重新劃分出了一塊地,分配給加普勒培斯。他的意思很明顯,是要伊菲蒙和埃澤斯兩個哥哥照顧好這個最年幼的弟弟。只是當我們一行人來到這個名叫坎坎村的地方,卻忍不住有些失望。
這大約是我們一路走來所見的最小村落。
只有茅草屋十餘間,海邊修建了一座棧道,但是非常簡陋,陳年的木板踩上去吱呀吱呀響。附近的居民告訴我們,他們都是以釣魚為生,以物易物為主,甚至用不到貨幣。在我們同意支付金子暫住一晚茅屋的時候,當地漁民還很爽快地答應借給我們漁具。
簡單用過晚餐,王子們都很疲憊,沒人提得起興致去海邊釣魚。當然,這正合我意,因為腦子裡有太多事情需要安靜地想想,我一個人拿著釣竿去了海邊。
彼時,暮色四合,夕陽把小漁村空曠的藍天大海都染成一種蜜漿顏色。這裡沒有月神海灣的迷人,更沒有歌菲亞海灘的瑰麗,礁石邊靠著幾隻破漁船,岸上數排隨風飄動的漁網,茅屋窗下懸掛著兩條魚乾……是一種原始的,略微有些荒蕪的淒涼感。
我坐在棧道上,放了釣竿後就一動不動。
內心糾結著這些天過往的種種,猜不透亞特拉斯的心意究竟是不是如我所想……
我從口袋裡拿出八音盒,再度聽到了那叮叮咚咚的樂聲。其實他們都沒有說對,這裡面不是任何世人所知的曲子,而是一首我為他創作的歌。
我翻過底部,默默盯著那個自己真正的名字——如果亞特拉斯知道我不是珀爾修斯,或許連話都不會跟我講。他的世界一如他父神所說的那樣,黑白分明。這樣純潔如星辰的孩子,我該如何與他心意相通,又該如何去告訴他:對不起,我欺騙了你,我不是珀爾修斯……
“你是珀羅普斯。”身後忽然冒出一個聲音。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回答嚇得手一抖,八音盒差點落入海中。
伊菲蒙從我身後走出來,那雙黑曜石的眼睛裡寫滿了被欺騙的傷痛。我忽然愧疚萬分,年少如他的世界,又怎麼會不是與亞特拉斯一樣的黑白分明?
“對不起。”我埋下頭低聲道歉:“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們,請原諒這並非我本意……”
“父神知道嗎?”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聲開口。
我搖了搖頭。
他立即倒抽一口冷氣:“珀羅普斯殿下,您難道不清楚欺騙父神會有什麼後果嗎?”
“我知道。”我的手一遍一遍摩挲八音盒底自己的名字:“只是,我也有不得已的理由。”
伊菲蒙很體貼地沒有再追問為什麼,他安靜地坐到我身邊,神情非常沮喪。海風吹亂了他蓬鬆的黑色短髮,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精緻的鼻尖和微微翹起的下巴。
內心實在過意不去,示好地摟了摟他的肩膀。他稍微抗拒了一下,我只好鬆開,衝他笑笑。他低下頭,從貼身包裡摸出之前在莫貝林買的那個八音盒。
我看著它空空如也的底座:“你為什麼不刻上自己的名字?”
“沒必要了。”伊菲蒙慢慢扭動弦扣,八音盒就這樣無聲地一圈一圈轉動著:“就算是讓那個人知道了,他也不會喜歡上我的。我跟你可不一樣,才不會總是做些傻乎乎的事情。”
“什麼叫我總是做傻乎乎的事情?”
伊菲蒙沒有回答我,只見他手一揚,八音盒就劃出一道完美拋物線,落入了遠處深藍色的大海里。
“放心吧,珀羅普斯殿下,我會永遠替你保守秘密的。”
我心情沉重地“嗯”了一聲。
誰知道他卻忽然揚起頭來看著我,挑眉,咧嘴,瞬間開啟“無敵埃澤斯式”討價還價功能:“不過嘛,也不是沒有條件——你得保證以後親自教我劍術,這樣才行!”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變臉比翻書還快的四王子殿下,忽然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怎麼就越來越跟不上這些年輕人的思維了呢?